圍草裙的男孩

文/劉瀅 圖/魏虹

高山旅行時，小雄的腿一不留神被荊棘劃傷了，不得不放慢了腳步。接著，他恍惚聽到妹妹在前面喊“哥哥”，就忍著疼向前。但奇怪的是，妹妹不在前面，連爸爸媽媽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想停下來，但不知怎么回事，兩條腿還是向前邁去。

越過山丘、穿過森林、蹚過小溪，不知不覺地，小雄走了很遠很遠，雖然腳很酸，腿上被劃傷的地方很疼，卻還是停不下來，直到他看見一個男孩的背影。

男孩戴著紅色尖頂帽，光著身子，只在腰間圍著短短的草裙。青色泛紅的皮膚，使他看上去像一枚還沒成熟的野果。他回轉(zhuǎn)身，猴臉，腳長。他的眼睛像鏡子一樣閃亮。他看著小雄笑了。

“我是阿仔。一起玩兒好嗎？”

真是奇怪，這個男孩一說話，小雄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停下了。不過，他顧不上多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你怎么了？”男孩問，他的聲音很輕。

小雄指指自己的腿，那里被劃了不少細碎的傷痕，而且腿酸極了——他究竟走了多少路呢？似乎翻了三座山，過了七座橋，蹚了十多條小溪。自己怎么走了這么遠呢？小雄有點兒想不明白。

男孩走過來，蹲下看看小雄的腿，突然站起來跑了?！拔荫R上回來……”他這么喊著，像旋風一樣消失了。只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像旋風一樣轉(zhuǎn)回來了，他將手里的草藥隨便揉搓了幾下，直接按在小雄的傷口上。小雄疼得齜牙咧嘴地叫起來。

“好了，現(xiàn)在陪我玩兒吧。”男孩拍拍手說。

小雄叫起來：“你沒看到我很累？哎喲好疼——對了，你說你叫什么？”

男孩皺起了眉頭：“阿仔啦，我叫阿仔——”

“阿仔，是嗎？你弄疼我了。”小雄說。

“真是麻煩！”阿仔說著，在小雄身邊坐下?！澳敲?，教我做游戲?！彼畹馈?/p>

如果要我教做游戲，至少語氣得好點兒吧——真沒禮貌！小雄不高興地想，干脆把頭扭過去看風景，假裝沒聽到。眼前的山異常青翠，植被茂盛，遠處的峭壁似乎繼續(xù)向下延伸，說不定底部是一個深谷。這到底是哪里呢？一會兒不知道要怎么走回去。小雄發(fā)愁地想，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草藥在上面亂七八糟地貼著，有些已經(jīng)掉落在地上了，露出細長的紅色傷痕。

小雄看看阿仔，這個“野孩子”應該知道怎么走。他想問問阿仔回去的路，剛要開口，卻發(fā)現(xiàn)阿仔鼓著腮幫，正氣鼓鼓地盯著自己。

“怎么了？”小雄小心翼翼地問。

“陪我玩兒！”阿仔兇巴巴地說。他的樣子嚇了小雄一跳，可接著，他又可憐兮兮地看著小雄說：“求你陪我玩兒?！?/p>

小雄苦笑著說：“怎么陪你玩兒啊？我腿疼，走不動呀?！?/p>

阿仔笑了，一下子跳出老遠躍上樹，很快，他手里抓著一根長長的野藤，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又像只大鳥一樣飛了回來?！皝?，我們蕩秋千吧——”他快活地喊著，看小雄根本不敢抓野藤的樣子，大笑起來。“來，我?guī)泔w——”他又喊著，一只手抓住野藤，另一只手把小雄攔腰摟住，高高地蕩走了。

小雄嚇得哇哇大叫，眼睛幾乎不敢睜開，只感到風從耳邊呼呼吹過。

“真好玩兒，對吧？”當他們蕩到最高處的時候，阿仔一邊說，一邊松了拽著野藤的手。他們兩個就這樣從空中直接掉下，可還沒等小雄驚叫出來，阿仔已經(jīng)又抓住了另一根野藤蕩了出去。就這樣，阿仔帶著小雄，就像是猴子一樣在林間穿梭跳躍，直到小雄臉色都白了，阿仔才停了下來，跳到了地上，放下小雄。

接著，他又問：“你會唱歌嗎？我會，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說著，不等小雄回答，他就自顧自地唱起來：

阿仔從不哭，阿仔從不笑

阿仔是個好寶寶

大鳥兒要飛，小樹要睡

這里真的很有趣

歌聲真是難聽極了，最后一句更是像要裂開似的。小雄看看阿仔，他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像覺得“這里真的很有趣”，倒像覺得“這里真是沒趣味”。最后一句剛唱完，阿仔已經(jīng)跳到了樹上，摘了野果扔下來，對小雄喊：“得吃好多東西，這樣，”他摸摸自己的胸口，語調(diào)含混不清，“這里就會滿了。不然，老是空，空空的……”

吃完野果，阿仔就拉著小雄沿著一條小路往下走。路邊的樹高高低低，綠葉滿枝，形態(tài)很美。低矮的灌木叢的顏色更深，有些帶有尖刺。小雄小心地走著，不知為什么，他覺得自己的腿傷好像好了很多，不怎么疼了。不知不覺地，他和阿仔一起在山路上奔跑起來。

和風吹著小雄的衣服，他覺得非常爽快，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啊——”，山里傳來陣陣回聲。于是，他停下來雙手聚成喇叭形，準備再喊幾聲，卻發(fā)現(xiàn)阿仔捂著耳朵彎著腰，似乎很痛苦的樣子，慌忙問：“阿仔，你怎么了？”

阿仔只搖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頭看著小雄說：“你聲音太大，我怕！”

小雄不明白為什么，但還是停止了喊叫。阿仔一邊走一邊摘路邊的軟枝條，靈巧的手上下翻飛，一會兒就編了一個花環(huán)，給小雄戴在了頭上。然后，又編了一個戴在自己頭上。他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起來。一只蝴蝶飛過來，小雄開心地張口就唱：

你看那邊有一只小小的花蝴蝶

我輕輕地走過去想要捉住它

為什么蝴蝶不害怕？為什么蝴蝶不害怕

喲，原來是一朵美麗的蝴蝶花

“你唱得真難聽！”阿仔說，“教我唱！”

“好??！”小雄看了看這個嘴上說著“難聽”，但眼睛里卻露出羨慕神色的伙伴，一口答應。一字一句，他認真地教唱。阿仔學得很快，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這首童謠，拉著小雄蹦蹦跳跳地繼續(xù)向前走。山洼里有一小潭泉水，清凌凌的，小魚在水中游來游去。

阿仔脫掉草裙，“撲通”一聲跳了進去，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朝小雄招手。小雄脫了鞋子光腳丫試試水溫，還好，不是很涼。于是，他也學著阿仔的樣子，脫衣下了水。小魚一點兒都不怕人，就在他的腿邊蹭啊蹭的，小嘴巴鼓嘟嘟地一張一合，真是可愛極了！

“你喜歡??？”阿仔問。

小雄點點頭，高興地看著那些小魚。

“給，全給你?！辈恢昧耸裁捶椒?，阿仔雙手捧起了幾十條魚，一下子倒在小雄手里。一些掉落的馬上四散游開了，留在手里的那些擠成一堆，干巴巴地驚慌亂跳。小雄嚇了一跳，連忙把它們放回水潭里。

阿仔疑惑地看著他：“你不喜歡？”

小雄說：“你這樣，它們會死的。算了。”小雄一下子沒了玩水的興致，雙手一撐上了岸，“還是不要打擾這些小魚了?！彼鷣y擦了一把，把衣服穿上。

“不玩了嗎？”阿仔委屈地問。

隨后幾天，阿仔帶著小雄幾乎走遍了山里。

他們?nèi)フ谔毂稳盏纳郑诶锩娌闪撕芏啻竽⒐?，然后投到山澗里，比賽看誰的水花比較大。他們在偏僻的山洼吊橋上來回奔跑。橋中間破了一個大洞，但是小雄走過去的時候，感覺好像踩在地面上一樣平穩(wěn)。

小雄看看阿仔，他正在一邊偷偷地笑呢。

這還不是最神奇的，在阿仔的指揮下，山里的動物們也特別馴服。無論他們走到哪兒，它們都乖乖地讓開了路。甚至有一次，他們倆還騎在一頭大野豬的背上去探險，明明在密密的灌木林中穿行，卻一點兒障礙都沒有。

一天中午，阿仔帶小雄來到挺遠的一座山，那里有一組奇怪的巖石，光滑得就像鏡子一樣，又窄又高，緩緩地傾斜而下，就像一個天然的滑梯。他們從另一側(cè)攀著巖石縫爬上去，然后一個挨一個地從上面滑下來，玩得高興極了！

“再來再來！”

小雄喊著，又一次爬到巖石頂上，準備把速度放快些。這時，他看到不遠處走過幾個戴草帽的人。他們穿著夾克衫，背著雙肩包，歡聲笑語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小雄舉起雙手揮動，大聲和他們打招呼，但那些人似乎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小雄突然想起來，自己是和爸爸媽媽還有妹妹一起來爬山的，怎么會在這里一直和阿仔玩呢。他害怕地四處張望，一回頭，看到阿仔正努力向上爬呢。

“你剛才叫那么大聲干什么？我怕?！卑⒆猩蟻砗?，不高興地問。

小雄不回答他，卻問：“我怎么在這里？我要回家了?！?/p>

“不，不讓你走。陪我玩兒?！卑⒆姓f。

小雄生氣地站起來，想離開這兒，但是，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一步也邁不動?！斑@是怎么回事兒？是不是你搞的鬼？”他大聲問。

阿仔聽到他的聲音，捂著耳朵蹲了下來，用力地向小雄搖頭。小雄看著他痛苦的樣子，不忍心再繼續(xù)喊叫了。他停下來，看著遠處不作聲。

“這里只有我自己，我想讓你陪我玩兒。嗚嗚……”阿仔竟然哭起來。

小雄嘆了一口氣：“那你爸爸媽媽呢？”

“沒有，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朋友伙伴，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我一個。我不知道我從哪兒來，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我真的很想有人陪我。別走，好嗎？”阿仔一邊哭一邊看著小雄，小小的猴臉上，表情真是難看極了。

小雄嘆了一口氣，沒理他。他抬抬腿，發(fā)現(xiàn)還是不能動，只好說：“我們回去吧，天要黑了?！?/p>

阿仔笑了，點點頭，小雄就發(fā)現(xiàn)自己能走動了。哼，果然是阿仔搞的鬼！

他們一起回到阿仔的家，那是一個巨大的半圓形土丘，屋頂上和房間里都鋪著厚厚的干草，除此之外，到處都空蕩蕩的。半夜里，小雄睜開眼睛，看阿仔睡得正香，就悄悄地爬起來走出土丘，借著微弱的月光，匆匆忙忙地向山下走去。月色中的山林里，斑駁的樹影模模糊糊，一切都顯得那么寂靜?？墒牵斠锅B撲棱翅膀或者發(fā)出咕嚕聲時，當風吹過樹木時，發(fā)出的聲音又讓人覺得恐怖。

小雄深一腳淺一腳地，被絆倒了再爬起來，拼命向前面奔跑。

“噗通”，小雄一腳踩空，竟然跌進了陷阱里。下面有尖刺擦過他的大腿，小腿也被什么刮到，也許流血了，可他顧不上疼痛，急忙想要爬上來。但是，這陷阱下大上小，墻壁光滑，根本用不上力，試了好幾次都不行。小雄累極了，他縮在一角，低低地啜泣起來。難道，他再也回不了家了嗎？

天蒙蒙亮的時候，昏昏沉沉打了個盹兒的小雄，又被疼醒了。他再次試著向上爬，可還是沒有任何辦法。不過，天亮了，萬一有獵人經(jīng)過呢，想到這里，小雄大喊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

一聲聲呼救傳到了陷阱外，在林間回響。很快，漸漸亮起來的洞口上方，閃過一根野藤，可野藤上面吊著的，不是阿仔又是誰呢？小雄急忙住了口，小心地看著阿仔。阿仔拽著野藤，看著小雄，一臉的不高興。

“你想逃跑？”

“我……我要找我的爸爸媽媽?！?/p>

“和我一起玩不好嗎？我們在一起多開心！”

“是很開心，可是，我得和家人在一起。他們肯定在找我?！?/p>

“我可以當你的家人啊！”

“不行的。家人就是家人，你……嗯，你可以當我的朋友?！?/p>

阿仔的眼睛閃了閃：“朋友？”

小雄點點頭?！皼]錯，我們可以當朋友?！?/p>

阿仔盯著小雄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我還從來沒有朋友呢……你說，我可以當你的朋友？”

阿仔把野藤垂下。“上來?！彼麑π⌒酆啊?/p>

小雄伸手拽住野藤，被拽出了陷阱?？吹叫⌒凼軅?，阿仔把他安頓在旁邊厚實的草地上，自己蕩著野藤又跑了，他的聲音隨風傳來：“我馬上回來……”果然，只過了一小會兒，他就又像旋風一樣轉(zhuǎn)回來了。不過這回，他將草藥細細地揉了一會兒，然后小心地按在小雄的傷口上，還給他包扎了幾片又大又軟的葉子。

“疼嗎？”他問，聲音輕輕的。

小雄還是很疼，但他卻搖了搖頭，沖阿仔笑了。

“來，我送你回去！”阿仔猶豫了一下，說。

就像第一次見面一樣，阿仔帶著小雄又蕩起了秋千，在密林里飛掠向前。很快，他們隱隱約約聽到一陣鑼鼓的喧鬧，還有很多喊叫聲。阿仔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手顫抖著，幾乎抓不住野藤，只好帶著小雄落在地上，扶著小雄向前走。鑼鼓聲越來越響，阿仔也越來越痛苦，他臉色慘白，扶著小雄的胳膊都在發(fā)抖。

“阿仔，你撐不住了，快回去——我可以喊人來?！?/p>

“還不夠近，你的喊聲他們是聽不到的?！?/p>

阿仔繼續(xù)扶著小雄，向鑼鼓聲傳來的方向走去。漸漸地，那邊的喊聲清楚地傳來了。阿仔終于停住了腳步。

“……我得走了?！彼纯葱⌒?，一臉不舍得。

小雄點點頭，還來不及說什么，額頭被阿仔用力彈了一下，耳邊響起了阿仔的聲音：“再見，朋友?！苯又?，他就暈了過去。

清醒的時候，小雄看到了爸爸媽媽。媽媽心疼地抱住他哭起來：“我可憐的孩子，看魔神仔把你折騰成什么樣了！”爸爸也蹲下來，握著他的手說：“是啊小雄，這種小妖怪最善于迷惑人，你一定是應了他喊你的話，所以被拐跑了……幸好他最怕響聲。你看，鄉(xiāng)鄰們都在幫忙四處敲打鑼鼓放鞭炮，已經(jīng)找了你好幾天了?！?/p>

小雄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看到身邊果然有很多人，都在擔心地看著他。

“你們怎么找到我的？”他問。

“就是魔神仔啊，我們看到他了，在那樹上跳啊跳的。我們差點兒就抓住他，真的，可還是被他逃了?！卑职稚鷼獾卣f。

一定是阿仔故意吸引大家注意，讓他們找到自己的。真是個笨蛋！小雄的嘴角揚起了笑容，說：“爸爸，別抓他。阿仔，他只是……太孤單了。”說著，他扭過頭，看著連綿不斷的幽綠群山，感覺那魔神仔就在某根長藤上吊著，正看著自己呢。

“再見了，朋友?！彼那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