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闊
1
宋小歐讀本科的四年里,從沒去過她母親打工做保姆的那個人家。即便有了要緊些的事情,也只是跟母親約好了,到那個人家的小區(qū)門口見個面,說了事情就走?,F(xiàn)在宋小歐本科畢業(yè)了,又讀研究生,雖然時間寬裕些了,來見母親的次數(shù)多了幾次,還是在小區(qū)的門口見面。
小歐的母親林嫂,四年里也從不讓小歐進(jìn)小區(qū)到主家去,每個月給小歐的錢,或者轉(zhuǎn)到卡上,或者拿了鈔票,見面時在小區(qū)門口給到女兒的手里。林嫂也從沒去過小歐讀書的大學(xué),實在想女兒了,就利用每個月一天的假日,出小區(qū),倒兩次公交,再坐一次輕軌,就到了坐落在市郊的大學(xué),母女在街邊的小面館要一個小菜,吃兩碗面,說一會兒話。
說起來,若不是心疼母親跑遠(yuǎn)路,小歐連那個小區(qū)的門前都不愿去。據(jù)說那是全市最高檔的小區(qū),里面沒有樓房,全部是獨棟的別墅,綠化就跟花園一樣,有小黑松林,還有人工湖,湖里養(yǎng)了天鵝還有鶴什么的??墒窃俸?,宋小歐也不愿去,那高大、豪華、到了晚間燈火通明的門臉,小歐覺得挺丑,不好看。她也不愿看保安那煞有介事的神情。
學(xué)校的門前就不同,那些做學(xué)生生意的人,在那條小街開滿了各種小店——吃喝穿用的、大小網(wǎng)吧、開鐘點房的小賓館,應(yīng)有盡有,煙火氣十足。學(xué)生們?yōu)榱巳龎K兩塊錢,跟老板講價爭執(zhí),真真假假的,倒讓人覺得親切,那才像日子。
母女倆心照不宣,默契著,誰也不說破。小歐就是不去,不去那個上下兩層、五百多平方米、有兩個車庫的大別墅。
曾經(jīng)有一次,小歐假期回了趟老家,給母親拿了兩件衣服,到了小區(qū)門前,請保安大叔給里面打電話,讓母親出來拿一下。保安大叔說,姑娘你就進(jìn)去吧,我們認(rèn)識你,又不是不讓你進(jìn)。宋小歐說,不進(jìn)。保安大叔說,你這姑娘,你媽一天干活兒那么累,你不心疼她?有兩百多米遠(yuǎn)呢,你讓她走出來?你就不能給她送進(jìn)去?
宋小歐也不答話,也不看小區(qū)里面,臉朝著外面大街,看街上來往的車流。
其實呢,說起來也簡單,林嫂,她只是不愿讓女兒看到她干活兒的情形——林嫂是住家保姆,除了每月的休息日,其余時間都是工作時間,每天除了買菜做飯,就是做不完的家務(wù),哪里手不到都不行。林嫂就是在這永不停歇的分分秒秒里掙下養(yǎng)家的錢。那份錢要供著女兒讀書,要供著殘疾的丈夫如死人般活著。丈夫原來是能掙錢的,在城里的工地砸斷了腿,老板給了兩萬塊就再不管了,從此喝酒賭博,成了廢人。若女兒到陳家來了,總不能扔下活計,娘倆躲在林嫂住的小屋里說話去,即便人家陳太太不說,林嫂也不能那么做。可是呢,若女兒來了,她一邊干著活兒,一邊和女兒說話,更是個尷尬的事情,想想都不對。還一層,看著母親累著,女兒能不伸手?小歐本身還是個勤快的姑娘??墒?,若宋小歐伸了手,無論是拖地擦灰,還是下廚做飯,或是給家里的這位那位端茶送水,也都是個別扭事。雖說母親是保姆,可小歐不是,就算是幫母親做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再說,林嫂也堅決不能讓小歐伸手幫她做事,哪怕是遞一塊抹布、刷一個杯子也不行。林嫂雖然心里也明白,她靠勞動賺錢養(yǎng)家,沒什么低賤的,可是她就是不想讓女兒幫她,她辛辛苦苦地把女兒供上了大學(xué),又打著罵著讓女兒考了研究生,就是要把世上的一切勞苦和委屈都自己扛了,不讓小歐再受一點兒委屈。
所以,不讓小歐來,讓女兒什么都見不到,最好。再堅持個一兩年,小歐研究生畢了業(yè),找一份工作,林嫂就可以歇歇了。
宋小歐呢,她和母親是一樣的心理,不去還好,去了總是尷尬。保姆的女兒,說到底也是保姆的女兒,哪怕你是個博士呢??偛荒苁悄愫椭骷业奶谏嘲l(fā)上喝咖啡,然后你的母親忙來忙去地干活兒,那像什么話?況且人家的太太要不要與你喝咖啡還未必呢。若是不喝咖啡,去幫母親干活兒呢,小歐又想,憑什么呀?我又不是你家保姆。宋小歐倒是不怕做活兒,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做點兒活兒算什么?只是,她比母親還多了一層意思,不能與人言說的,她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宋小歐是研究生了,是個有文化的人了,像“抵觸”這樣的詞,她早是知道了,只是她自己不太愿意承認(rèn),也不愿意往自己身上安罷了。
所以,不去,什么都不看,最好。待畢業(yè)了,找到個工作,讓母親休息,好好孝敬母親,報答她的養(yǎng)育之恩就是了。
說是畢業(yè)了就找工作,其實本科生在大三就開始找了,研究生也是從讀研就開始找了,滿天下有學(xué)歷的沒學(xué)歷的人都在找工作,可是,找是找,哪里那么容易?找工作這個詞兒,真是讓人愛著又恨著,愛也不是恨也不是,說起來是煩惱,躲閃著也不行,天下任誰也躲不過去的。
還有一樣,找男朋友,這就更不能提。小歐是下了決心,不找到工作不談戀愛的。林嫂??粗畠旱哪樕?,忍不住就小心地問起這兩樣,宋小歐有時候跟母親說說,有時候呢,就煩,不想說。林嫂就閉了嘴,心里為女兒著急。陳太太的家,是個大家庭。
2
說大,不是說這別墅大,也不是大在她自家,若論她自己的家,也與別人家一樣——她先生和她的兒子,只這三口人。大是因為家里還有別人——先生的弟弟,因父母生他生得晚,小著先生七八歲,一直沒有成家,這么多年就跟著他哥哥,寄生蟲一樣,除了糟踐錢,沒別的本事。先生還有一個與前妻的女兒,父母離婚后,一直跟著她爸爸做生意,姑娘品性倒是不錯,跟她這個后母處得也算好,只一樣,與她那個小叔正相反,除了能掙錢,沒別的本事,談了幾次戀愛,都沒成,就耽誤下來,越發(fā)地不信任男人,也越發(fā)地看不起男人,索性不找了。先生的前妻呢,雖說是做了居士,修了佛,算半個出家人了,但也時常來別墅里走動走動,人家是來看女兒,那也沒什么說的。這么說起來,也只五口人加半個人,這個家也不算大,比起那些四世同堂的還小著呢,可是陳太太就是覺得大。人不多,事兒多,每個人都是一腦門子事,縱是別墅再寬敞,衣食再豐足,可是呢,要么就是一天鬧哄哄的,讓她頭大,要么就是一整天沒人說話,都悶著,別扭著,讓她心里壓得慌。
多的事不必說了,想想都讓她頭疼。只說趕到眼皮子底下的。先生那邊,據(jù)說是一個出了事的官員,與先生在生意上有瓜葛,辦案的已經(jīng)把先生叫去問了一次話了,又說是不讓出行,隨時聽候著。先生每天心驚肉跳的,人已瘦了一圈。
陳弟那邊呢,每日里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尋花問柳,這幾日事發(fā)了,說是把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女孩弄大了肚子。這種事在陳弟看來本就算不上什么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無非花幾個錢。可是這次不同,女孩不要錢,又不肯做流產(chǎn),擺明了是要入住別墅做少奶奶,奔著更大的錢呢。這渾蛋小叔卻又不肯娶人家,來鬧了兩回了,先生不管,這事就扔給她這個大嫂了。
那大女兒呢,說是看透了天下男人,也罵盡了天下男人,卻不知在哪個倒霉日子,在桂林路胡同的小書店里,突然就喜歡上了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吟游詩人,那詩人站在椅子上朗誦了自己的詩,大女兒就哭了。游吟詩人是要浪跡天涯的,生活很清苦。大女兒就要跟著走,說買個大房車,拉著他,車?yán)镅b滿了酒和好吃的,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想寫多少詩就寫多少詩。吟游詩人哭笑不得,耐著性子告訴她,坐了房車就不對了,那就不是吟游了,就是個貴族詩人了,他不想做貴族詩人。大女兒不聽這個,說明天就去買車,后天就出發(fā)。那詩人也是倔,還沒等她買車,背了行囊,騎上他的破摩托就走了。大女兒打他的手機(jī)打不通,隱約記得他說要去的下一個目的地,也買了輛摩托,準(zhǔn)備了好大的行囊,出了城,找他去了,義無反顧。
先生自顧不暇,前妻念了句阿彌陀佛,也把大女兒的事扔給她了。
這些,還都不是最要緊的。她管也罷,不管也罷,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最讓她頭疼的,是她自己的兒子陳爾明。陳爾明從小學(xué)鋼琴,彈得一手好琴,自己還會寫曲子,初三以后便請專人教習(xí),準(zhǔn)備報考中央音樂學(xué)院,待進(jìn)場,差了幾分,次年復(fù)讀又考,差了更多。陳爾明認(rèn)為是父母找關(guān)系沒找對,錢也送得不到位,從此對父母一腔怨恨,感到全世界都欠著他。不找工作,也不找對象,不交朋友,跟任何人都沒話,又成天成夜地睡不著覺,一雙眼睛看誰都是陰郁的、怨毒的,這么一路頹敗下來,人已是癡癡愣愣的,便患了抑郁癥。陳太太含著淚水,帶著他看了北京上海的心理醫(yī)生,醫(yī)生們把專業(yè)的術(shù)語說了一大車,總結(jié)了也無非放輕松、想開些、興趣轉(zhuǎn)移這么幾句,陳太太自己也會說的。知道是心理醫(yī)生也不濟(jì),便不再到處跑,只盼著他哪天自己開了竅。那陳爾明,嘴角上掛著冷笑,心里明鏡一般,每日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大把地吃藥,藥里的激素把身體催成個大胖子,像個幽靈般活著。陳爾明也不是一點兒事不做,買了最高級的音響設(shè)備,寫了無數(shù)奇奇怪怪的曲子,自己在鋼琴上彈,聽上去有時候好聽,有時候瘆人。全家人誰也不敢惹他,由著他自己的性子活去。若依著陳先生的財富和地位,這孩子什么工作得不到?什么姑娘找不到?可這陳爾明,好像就要折磨他的父母,工作和對象這兩樣閉口不提,就這么活著,大把地花錢,連世界上限量版的小提琴和雙簧管也敢買。每年元旦,早早預(yù)訂了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門票,然后坐頭等艙的飛機(jī),去那個金色大廳。買了跑車,也買了“哈雷”,可是開了幾天便夠了,放在車庫里落灰去。姐姐的朋友里有年輕人玩樂隊的,給他介紹了,讓他去加入,他不屑,說那哪里是音樂?陳太太花了大價錢,買通一個導(dǎo)演,讓他做電視劇里的音樂,他領(lǐng)了任務(wù),曲子和歌也做了,可是最終卻與導(dǎo)演鬧翻,還說人家不懂音樂。
倒是有一個心理醫(yī)生說的一句話,讓陳太太心里有了一點兒光亮,那醫(yī)生說的是,給他找對象,讓他談戀愛。
陳太太動用了最重要的關(guān)系,往家里領(lǐng)過幾個姑娘,有身家顯赫、與陳家門當(dāng)戶對的,有清貧人家但是姑娘生得如花似玉的,也有擺明了貪圖陳家的財富只奔家財不奔人的,這陳太太也認(rèn)了,只要倆人能好上??赡顷悹柮髂兀娨彩且姷?,只是不開口,呆呆地坐著,直到把人坐跑了。
陳太太心里的石頭越來越大,哭都沒了淚的。
世間的日子,誰也別說有什么定數(shù)。陳太太只說兒子這個事沒有個光亮,不知那縫兒在哪里??墒悄?,就有那么一天,那陳爾明,開了房間的門,自己端了杯子下樓,要咖啡,恰是林嫂跟了司機(jī)老梁出去買菜,現(xiàn)磨的咖啡他自己不會煮。以往的日子,若趕上這樣,他便會端了杯子上樓,等林嫂回來了再要。偏是這天,陳爾明站在咖啡機(jī)前面發(fā)愣,陳太太見狀,試探著湊近了他說,兒子喝咖啡呀?林嫂出去了,媽媽給煮吧。陳爾明也沒說什么,但也沒走。陳太太給兒子煮了一杯咖啡,眼淚就快下來了。那陳爾明,端了咖啡坐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眼神卻不似往日那么呆硬了——這也是少有的事。陳太太跟著坐下,正想著找什么話說,能別讓他煩了,可那陳爾明卻先開口道,我要減肥。陳太太驚了一下,小心著說,哦,那,那好啊。又接著問,兒子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嗎?陳爾明道,不是,就是減肥。陳太太試探著問,那是好事呀,可是怎么,就想起了這個呢?陳爾明答非所問說,林嫂呢?哦對,出去了。她的女兒,知道吧?陳太太愣了一下說,林嫂的女兒?知,知道啊,還是上大學(xué)那年來過一次,也沒進(jìn)家,就在門前站了一會兒,然后林嫂送她去學(xué)校。我還說讓林嫂常領(lǐng)她來家玩,林嫂說她學(xué)習(xí)忙,就再沒來過。
陳爾明說,就是她。
陳太太蒙了一下,又蒙了一下。陳太太不是笨人,蒙了兩下之后,到底反應(yīng)過來,心突突跳著問,兒子,你是說——陳爾明有點兒不耐煩地說,說了就是她嘛。陳爾明說完后,站起身,端著咖啡上樓了。陳爾明行動緩慢,像一頭熊,那雙巨大的拖鞋,仍像往日那樣,發(fā)出緩慢卻瘆人的聲響,啪啦、啪啦,一下一下的,讓人心里發(fā)毛。陳太太追過去,把著樓梯欄桿問,可是兒子,你,你也沒見過她呀?陳爾明回過頭,很認(rèn)真地對著母親說,見過。在小區(qū)門口,她和林嫂說話。陳太太腦子嗡嗡響著,但盡力保持著清醒問,兒子,那你的意思是——陳爾明又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你領(lǐng)來那些女孩,哪有一個她這樣的?
3
林嫂不知道這天是個什么日子,反正不是個尋常的日子,若是尋常的日子,怎么會有這么大的事情落在頭上?
大別墅里有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是屬于林嫂的。一床一柜,一桌一凳,還有一張陳舊的小沙發(fā)。夜已深了,林嫂坐在床上,拿著手機(jī)斟酌著。林嫂知道小歐要讀書,睡覺晚,現(xiàn)在發(fā)還來得及,若再晚些,小歐可能就睡了,若等到明天早上發(fā),不知小歐明天有什么事情安排,總得讓她有個準(zhǔn)備吧。
其實林嫂糾結(jié)的,是小歐肯不肯到陳太太家來。
吃完晚飯的閑散時光,陳先生和陳弟躲進(jìn)書房,說著壓在各自身上的事,他們哥兒倆現(xiàn)在都是驚弓之鳥,要互相安慰。大女兒陳佳怡跑出去追隨吟游詩人,還不知下落。前任陳太太與現(xiàn)任陳太太哭鬧了一回,現(xiàn)任陳太太剛把她送走。陳爾明照舊躲在自己房間里,彈一首他自己作的曲子,今天的曲子倒是溫婉舒柔,還能入耳。
林嫂剛收拾好廚房,陳太太就叫她,林嫂,過來坐會兒。林嫂愣了下說,哦,我不坐,我還有些衣服要洗的。太太有事吩咐嗎?陳太太說,沒有,你過來坐坐,陪我說說話。林嫂猶豫了一下,這在往常是沒有的事,陳太太一向?qū)α稚┎贿h(yuǎn)不近,不冷不熱,從無這樣的時候。林嫂摘了圍裙,小心地在沙發(fā)邊坐下。陳太太說,林嫂女兒是叫……我記得叫小歐是吧?林嫂答,是,叫宋小歐。陳太太說,我也說過,讓她來家里做客,這一向都沒來呀。林嫂頭上有點冒汗,不知陳太太要說什么,答道,啊是,孩子總說功課忙呢,路又遠(yuǎn),來了怕打擾家里面人,又耽誤我干活兒。陳太太淺淺地笑說,也不至于忙到那樣吧。當(dāng)年我讀大學(xué)那會兒,有的是時間跑出去玩呢,是姑娘不愿意來吧?林嫂這就窘住了,正不知如何答話,陳太太又說,咳,我開玩笑的。是有男朋友吧?談戀愛可就沒時間來嘛。林嫂忙說,沒有的,小歐說了,找工作之前,不談男朋友的。陳太太說,嗯,有志向。快畢業(yè)了吧?學(xué)什么專業(yè)的?林嫂說,叫什么研二的,快了,學(xué)的是經(jīng)濟(jì)吧。陳太太說,哦,對了,讀研了,研二那快了。工作有著落了嗎?林嫂說,還沒呢,就愁這個呢。說是簡歷給出去了,有兩家小公司,孩子不大想去??墒?,那大公司,工作好的,哪里那么容易找的?陳太太說,工作的事,就別發(fā)愁了,我跟先生說了,他集團(tuán)下面好幾個分公司呢,規(guī)模都不小,愿意在集團(tuán)總部干也行。林嫂聽了,就覺著心跳得不行,心里一陣發(fā)熱,忙不迭地說,哎呀,那真是謝謝太太啊,謝謝先生啊,哎喲小歐真是有福啊,這是多大的事??!陳太太說,林嫂不用客氣,都是家里人嘛。這樣啊,明天呢,正是周六,讓小歐來家里,在這兒吃飯,主要是把個人的情況跟先生說一說,讓先生心里有個數(shù),看給她安排在哪個崗位,是放在身邊當(dāng)助理呢,還是帶一個部門去。反正各有各的好處吧。林嫂眼睛都濕了,忙著起身行禮說,那先替小歐謝謝太太了。陳太太往樓上陳爾明的房間那邊看了一眼道,不謝呀,家里這么多公司,一個工作算什么。就是不去先生那邊,佳怡那邊不是還好幾個公司嘛,那就這么說定了。
說是說定了,林嫂當(dāng)時是只顧得高興,可是待心靜下來,這一晚上,林嫂都不知怎么跟小歐說這個事。早說過,小歐從不進(jìn)這個園區(qū),不進(jìn)這個別墅,當(dāng)媽的是知道女兒的心勁兒的,娘兒倆心照不宣??墒侨缃襁@么大的一個好事,小歐的工作說著話就給解決了,還有那么好的前途,這時候還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嗎?
林嫂糾結(jié)得頭痛,知道這事在電話里面說不清楚,最后還是決定,明天上午跟陳太太請個假,趕早去學(xué)校門前與小歐當(dāng)面商量,若順利的話,就直接把小歐領(lǐng)來陳家,若小歐有事,就讓她趕晚飯時來。主意一定,林嫂就把想好的話在手機(jī)上發(fā)出去了,小歐,明早九點媽去學(xué)校門口等你,你早點兒起來,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商量。
天熱,窗子上只擋了一層紗簾,林嫂躺在床上,身上灑著透過紗簾照進(jìn)來的青青白白的月光,竟是一夜沒怎么合眼。
一夜沒怎么合眼的還有陳太太,還有陳太太的兒子陳爾明。
在陳太太,自然是因為兒子突然有了一個自己看上的、喜歡的女孩,這樣的變化令陳太太又驚又喜,想著兒子會不會就此走出陰郁,走上正途呢?從此過上正常的日子,娶妻生子,至于前途,那也無所謂,家里有大把的錢財,他愿意玩音樂就玩音樂,愿意干別的就干別的,只要過正常的日子就行。若是那樣,那也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是他的造化,也是陳家的造化。只是,陳太太有一樣拿不準(zhǔn),就是那宋小歐,她愿意不愿意做陳家的媳婦呢?按說,陳家這么好的條件,對那姑娘來說,是天上掉餡餅。可是另一方面呢,陳爾明這個情況,林嫂是知道的,林嫂天天伺候著他,眼見著他的頹敗和不可理喻,若拿來做女婿,除了她自己的掂量,她也不能不告訴她的女兒。按照醫(yī)生說的,陳爾明的這個抑郁癥是挺嚴(yán)重的一種,心理病,是比身體的病要難治的,人家宋小歐是個研究生,不會不懂這個道理?,F(xiàn)在的年輕人,雖說是講物質(zhì)的一代,但到底跟上一代不同了,縱是你家資萬貫,可人還是第一位的。就算是林嫂愿意,那小歐自己,她甘愿找這么一個人做伴侶嗎?這還真是不好說。所以,陳太太就沒有急著跟林嫂說陳爾明看上小歐的事,也是急中生智,就說了給小歐找工作的事,先把小歐哄進(jìn)這個家,讓兩個年輕人慢慢相處。那姑娘陳太太見過一面,相貌生得不錯,清純耐看那種,身材也是好的,待相熟了,身邊有個美人擁著,陳爾明被戀愛的火一燒,那抑郁癥總歸會慢慢好起來的吧?
在陳爾明呢,一個抑郁癥患者,本就十分辛苦,他是對這個世界,也對自己死了心的,他的苦楚,是沒人能體會的。難為他不知怎么開了竅,就看到了那點光亮。那天他去小區(qū)保安室的旁邊取快遞,就看見林嫂也走出大門,與等在那里的一個姑娘說話。陳爾明本是對女孩沒有興趣的,可那天鬼使神差,也是因為林嫂吧,就往近前走了幾步,認(rèn)真看了看那姑娘,這一看,不得了,心里的火被點燃了。盛夏的季節(jié),小歐穿著件雪白的短袖襯衫,下身是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褲子包著一雙筆直勻稱的長腿,白襯衫扎在褲子里,頭發(fā)是清湯掛面式,沒有一點修飾,一只黑色的小雙肩包,單肩挎著。人看上去樸素清純得不行,像一汪泉水,又像一道小溪,清澈潔凈。按說人被盛夏正午的陽光直射著,不會太好看,可是小歐與林嫂是在門前的一片樹影里面,那樹影柔和著,又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小歐的身形和臉形的輪廓。陳爾明當(dāng)時就呆了。
陳太太小心著詞語,跟陳爾明說此事不能急,要慢慢來,先讓那小歐姑娘多來家里幾次,你們相處熟悉了,再提起那個話頭。陳爾明問,什么話頭?陳太太說,就是,就是你們倆好,確立關(guān)系那個話。陳爾明說,不用繞彎子,反正最后也是那個結(jié)果,就直說,讓她做我女朋友。陳太太心里著急,可嘴上還得哄著說,兒子,你沒談過戀愛,沒有經(jīng)驗,那樣不行的,兩個人得慢慢有了好感,水到渠成,那才行,另外也要享受那個互相心儀的過程。你那么突然,會把人家嚇跑了,你說是不是?
陳爾明這次倒是沒有逆反,聽了母親的話。但是宋小歐這邊卻不聽母親的話了。
林嫂說了陳家要給小歐找工作的事,小歐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為什么?
林嫂說,什么為什么?人家為咱們好唄,陳太太也說了,你這也算是自家的孩子。你想啊,自家的孩子,那不就是自家的事?小歐冷笑了一聲道,媽,你真是老實,人家憑什么拿我當(dāng)自家孩子?你就是一個在她家打工的,過去叫傭人,如今叫家政,都一樣。你少干一丁點兒活兒,她不干,她少給你一分錢,你不干。就這么個關(guān)系,哪里有什么感情?還自家孩子,她圖什么?林嫂說,丫頭,照你這樣說,那人之間除了錢,沒有別的?咋說得這么冷呢?就不能有一點兒人情在?小歐說,媽哎,人情是相對的,也得身份對等才行,我們在他們眼里,就是個下人,他沒理由幫咱們。林嫂被女兒噎得接不上話,張著嘴看著小歐。宋小歐知道話說得太直,傷到了母親,就摟住了林嫂的肩,放軟了語氣說,媽,有錢人的話,別信。他們都是做生意的,無利不起早,滿大街都是找工作的人,他們?yōu)槭裁磫我獛臀??林嫂還別在自己的思路里,道,因為,因為我在她家干活兒啊,你又是我的女兒嘛。小歐仰天嘆了口氣道,媽,你太天真了。你在他們家干活兒,人家也付了你工錢的,不欠你。是,他們給我找個工作不難,可是后面一定有什么事在等著我,得拿出點兒代價,不然沒道理。林嫂問,啥代價?小歐說,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可是我如果應(yīng)了,一定是有的。林嫂看著小歐說,丫頭啊,你讀了那么多書,就把自己讀到啥也不信了?
母女倆是在學(xué)校門前的一個小館子里,林嫂看著小歐吃早餐,一碗小米粥,一屜小籠包子,一個煮雞蛋,一碟小菜。小歐說,媽,我也有我信的東西,跟你說你也不懂。林嫂看著女兒,心里難過,難過不是因為小歐不答應(yīng)去陳家,而是覺著,女兒讀了書,人咋就變了呢?林嫂想,小歐若不去陳家,到底是拂了陳太太的好意,人家會說我們不識好歹。這么想著,她就說,小歐啊,你現(xiàn)在上課也沒有原來那么緊,就是去一趟陳家,當(dāng)面道個謝,也好吧?小歐說,媽,知道讓你為難了??墒悄阆?,我要是去了,她一定是一大堆話等著我,一定說她找的工作比我自己找的好得多,我反倒沒法推拒,是不是?還不如不見好。林嫂說,既然你自己找的不如人家找的好,為什么不接受呢?小歐放下筷子,又無奈又哭笑不得地說,車轱轆話又說回來了,我說了,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幫我的。林嫂試探地說,那,咱就先看看他們有什么緣故?還能有啥呀?大不了就是,讓你好好工作,別跳槽,要不就是,讓我在她家接著干,別辭工。小歐笑著說,媽,說你是個老實人吧,你也把咱自己看得太高了,跟你說,你,我,在他們眼里,啥都不是,人家還在乎我跳不跳槽?還在乎你走不走?林嫂說,你這孩子把人家說得那么不是,我看那陳先生和陳太太也不是那樣人嘛。小歐說,媽,你信我,這個事,不應(yīng),比應(yīng)了好。我也不至于找不到工作。林嫂又小心著說,丫頭,媽知道,我在人家里干粗活兒,你去了,看著別扭。那你就在我休息日那天去,媽不在那兒,你自己去。小歐說,媽,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覺得,這事沒那么簡單。林嫂見女兒不松口,為難地說,哎呀,這孩子咋這么倔呢。那咋辦呢?怎么跟人家陳太太說呢?
宋小歐說,媽,你就說我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具體在哪兒,你也說不好。說我謝謝他們。林嫂犯愁著說,看來,我在這個家也干不長了。小歐放下粥碗,擦著嘴說,干不長就辭工。林嫂沒說話,想著,說得容易,這么多年,還不是我一分一毛地掙,讓你讀書,讓你那個殘廢爸有酒喝、有牌打?辭了工,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嗎?想想又不對,小歐也是不懶的,上了大學(xué),所有假期都沒歇著,在外面打短工,能賺多少是多少,也給家里減了些壓力。想到這個,林嫂的眼里就有點濕。小歐看到了,坐過來,把母親抱住,也不說話,母女兩個就那么抱著。盛夏的陽光,從小飯館的窗子照進(jìn)來,落在她們的身上。小飯館里面有冷氣吹著,縱是盛夏的陽光照著,她們也不覺得熱,后背是涼涼的。
宋小歐說,媽,有句話,我是想等著我找到了工作,你辭了工,我拿了第一次薪水的時候,再給你說的。
林嫂問,啥話呀?
小歐說,媽,你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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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嫂吞吞吐吐地說了好幾句,陳太太才聽明白,宋小歐既不接受陳家為她找的工作,也不想來陳家做客,只是由她的母親代表她,對陳家說感謝的話。
陳太太實在是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她的直覺是,宋小歐不是已經(jīng)找到了工作,而是不愿接受陳家的幫助。陳太太本是有點兒怒氣涌上來,這年輕人還真是有點狂的,說難聽些就是有點不知好歹了。繼而又想,怒氣歸怒氣,先壓著再說吧,原是為自己兒子的,態(tài)度上就硬不起來,誰讓兒子不爭氣呢。這事還是得爭取,不然,陳爾明錯過了這個機(jī)會,那個病若是再一路重下去,他這一輩子就真的毀了。
陳太太看了看樓上陳爾明的房間,把林嫂拉到了廚房里面,關(guān)上了門說,小歐可能是不好意思,其實也沒什么麻煩的,都是自家的公司,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林嫂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可是又不知如何解釋,只有不停地說對不起。陳太太忍著心里的火說,沒啥對不起的。林嫂,你再跟孩子說說,這邊現(xiàn)成的工作,何苦再費力氣去找?還有,沒事的時候,就來家里玩嘛,讀研,沒那么忙的,我知道。林嫂囁嚅著說,孩子大了,也不聽我的了,怕是,說不通的。陳太太耐著性子說,年輕人有個性,可是,也沒必要放著有路不走,去蹚水吧?陳太太見林嫂低著頭不作聲,又半開玩笑地說,再說,我這當(dāng)姨的,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也跟先生說了,又是給她辦事,她好意思就把我的面子駁了?
林嫂抬頭看了看陳太太的臉色,陳太太雖是笑著,但那笑已是掩不住的勉強(qiáng)和不自然。林嫂知道應(yīng)該讓陳太太把心里的話說點兒出來,也讓陳太太出口氣,便道,我再說說她,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有福都不會享。
林嫂也知道,這個話,說了也是白說,小歐的態(tài)度,林嫂已經(jīng)很明白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那丫頭既已拿定了主意,不會變的。知道是知道,電話還是打了過去,林嫂是個不會撒謊的人,既已跟陳太太說了,就真的要再勸勸小歐。
果然,小歐說,媽,你明白了沒有?林嫂說,我明白什么?小歐說,媽,你想想,如果那陳太太就隨口那么一說,幫我找工作,我這邊不接茬,她至多就是發(fā)兩句牢騷,說我這年輕人不知好歹什么的,事情也就放下了??墒?,如果我這邊不接茬,她還是要你勸我,那為什么?林嫂被小歐問蒙了,也問,是啊,為什么呢?小歐說,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所以,不接茬就是了,我的工作我自己找,媽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辭,我現(xiàn)在就一邊寫論文一邊出去打工。翻譯資料、做家教,餓不著咱們。林嫂說,哎呀,其實我這個活兒還挺好的,他們給的也不少。小歐說,可是事情頂?shù)竭@兒了呀,那陳太太要是能好好留你,那還成,要是因為我這個事,她對你不滿意,那就沒辦法了。林嫂嘆著氣說,那,只好這樣吧。
林嫂雖然還是想不明白小歐為什么不接受陳家的幫助,但她拗不過女兒,只好再次百般歉意地跟陳太太說了,說小歐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不用麻煩陳家。陳太太聽了,追著林嫂躲閃的目光看了一會兒,也沒說什么,只點了點頭。
盛夏的黃昏,毒日頭稍稍消退了一點兒,宋小歐剛要去吃飯,就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一般這樣的電話她是不接的,但是最近在找工作,簡歷撒出去一大把,也常有陌生的電話進(jìn)來。小歐接了電話,是陳太太。陳太太說,是宋小歐吧,小歐你好,我是你媽媽做家政那家的陳阿姨,我在你宿舍的門外,想跟你見個面呢。小歐遲疑了一下。陳太太說,不是你媽媽告訴我電話號碼的,你別怪她。小歐問,那您怎么知道的?陳太太說,你媽媽有個小本本,上面寫著呢,她可能不會往手機(jī)上存號碼吧。
小歐把陳太太領(lǐng)到校門外的一個咖啡廳,校門周邊只有這里才是個干凈又僻靜些的去處。陳太太先是夸獎了小歐一堆話,聽上去很真誠的。小歐表現(xiàn)得很友好,淺淺笑著說,阿姨只見過我一次的,怎么了解我那么多呀?陳太太說,聽你媽媽說的呀,她有你這么一個女兒很驕傲的,常把你掛在嘴邊上。小歐心里不信,她知道母親不會把女兒掛在嘴邊上。她想盡快結(jié)束這次談話,便直接問道,陳阿姨,您還是為了給我找工作的事吧?陳太太點頭說,也是吧。小歐為什么不想去我們陳家的公司呢?小歐說,是這樣陳阿姨,工作呢,我其實已經(jīng)找好了兩家,只是還沒最后定下來去哪個,可能我媽沒說明白。另外,我的導(dǎo)師建議我繼續(xù)讀博,他把我介紹給他在北京的同學(xué),是個經(jīng)濟(jì)學(xué)的大家。我也還沒最后拿定主意。所以呢,只能是謝謝陳阿姨的好意,心意我真的領(lǐng)了。我是個窮學(xué)生,今天請您喝杯咖啡,就算我的謝意了。阿姨您請。
陳太太沒有端咖啡,有點兒急切地說,那也不影響你來我們家的公司啊,你來了,讀博一樣的,而且還給你開綠燈,拿著工資讀。小歐不卑不亢地笑著說,阿姨,我不想那樣的。陳太太說,靠自己?也對,年輕人嘛??墒窃捳f回來,說這話的人,那是他沒有這樣的條件,若有了,誰放著捷徑不走呢?小歐笑容不變,但堅持地?fù)u著頭說,阿姨,拂了您的好意,請您原諒。陳太太稍有不悅地說,你這孩子,好倔的。小歐仍笑著說,請喝咖啡。
話說到這里,倒是有了些心照不宣的意思。陳太太想,可是,小歐不可能知道我的真實想法啊,難道她猜到的?
陳太太做了一個深呼吸,平靜了一下心緒,放了更低的姿態(tài)說,小歐,那,阿姨邀請你去家里坐坐,總行吧?小歐說,沒什么必要吧阿姨?我寫論文正忙的時候,時間不夠用的,去了也是打擾。陳太太說,小歐,恕阿姨直言啊,你是不是對我們有什么成見???你媽媽在我們家做得挺好的,我覺得薪水也給得很公道的。你是覺得——小歐說,阿姨,沒什么的,不是您想的那樣。以后有時間了,我會去的。我還有事,阿姨還有什么事嗎?
陳太太看著眼前的姑娘,心里生出一片涼涼的失望。她木然地?fù)u了搖頭。
小街兩旁的店鋪,大大小小的燈比賽一樣地亮了起來,勾勒出小街的輪廓,咖啡店外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小街也開始喧鬧起來。這是夏天里一天中最好的時候。
宋小歐隔著咖啡店的玻璃窗,望著陳太太在小街上遠(yuǎn)去的背影。
小桌上,陳太太的那杯咖啡還擺著,陳太太一口沒動,咖啡已經(jīng)涼了。小歐想,也許,她真的是真心幫我,那我就傷了她了。可是,那可能嗎?為什么?兩周后,小歐有了答案。
陳爾明騎著一臺嶄新的山地自行車,背著雙肩包,一身運動服,在圖書館外攔住了宋小歐。陳爾明雖然在拼命地減肥,也成功地減去了十斤,但仍很胖。盛夏的陽光讓他不斷地出汗,他手里拿了一條毛巾,不停地擦。
陳爾明說,宋小歐吧?我是陳爾明,就是你母親林嫂,在我家做家政的……
宋小歐瞬間什么都明白了,但又不敢那么確定。她覺得陳爾明的身上向外散發(fā)著一股熱浪,汗味和著他的體味,不好聞,又烤著她。她往后退了一步,說,我不認(rèn)識你。你有什么事?
陳爾明說,現(xiàn)在認(rèn)識了。我知道我媽找過你,也知道她想幫你找工作,讓你到我們陳家的企業(yè)來上班……都是因為我。
宋小歐警惕地看著陳爾明。陳爾明說,我在小區(qū)門外看到過你,對你一見鐘情。我想做你男朋友。你可以不進(jìn)那個小區(qū),不進(jìn)我們家的別墅。我可以離開那個家,去哪兒都行,干什么都行,只要你跟我好。
宋小歐又往后退了一步,說,我還拿你當(dāng)個正常人,所以我告訴你,不要騷擾我,不然我報警。陳爾明說,我是正常人。宋小歐說,但我知道的是,你患有抑郁癥。你如果真是那樣,那我非常同情你。我還知道,患有抑郁癥的人,是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的。所以,無論你是真是假,你都不要騷擾我,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陳爾明一步步向宋小歐走近說,茫茫人海里,我看到你了,喜歡你了,這有錯嗎?宋小歐一步步退后著說,你如果真是抑郁癥患者,那不可能。你如果是正常人,那你就是別墅里的公子哥,看上的女孩一大把,我也許是其中一個??墒悄歉覜]關(guān)系。
陳爾明大聲說,可是我沒談過戀愛!
宋小歐已經(jīng)退到路邊,再后邊是矮樹叢了,退無可退。她看到遠(yuǎn)處走來兩個校園保安,便喊了一聲說,請幫助我,我不認(rèn)識他。
兩個保安過來驅(qū)逐陳爾明,陳爾明被拉扯著,還在回頭大喊,我是真心的,請相信我。我不是抑郁癥。
宋小歐像被臟東西碰著了一樣,覺得渾身不舒服。她抱著幾本書,快步往宿舍走著,一邊走,一邊委屈地哭了。
當(dāng)天夜里,宋小歐給母親林嫂打電話。小歐說,媽,辭工吧。
林嫂沒有說什么,只是肯定地嗯了一聲。
林嫂什么都知道了。下午的時候,陳爾明從外面回來,對正在擦地的林嫂說,林嫂,我要娶小歐。林嫂腦子嗡地一下,又嗡地一下,坐在了地板上。
陳爾明一邊邁著重重的腳步上樓,一邊重復(fù)著說,我要娶小歐,我要娶小歐。陳太太跑出來,抱住坐在地板上的林嫂,帶了哭聲說,林嫂,你看見了,這孩子,現(xiàn)在只有小歐能救他了。
林嫂輕輕掙脫了陳太太,沒有說什么,站起身接著擦地。她心里想了一句話,卻沒敢說出來:有這樣救人的嗎?小歐也是個人,她不是藥。
林嫂知道女兒的心思。按說,她的這份工作不錯,她與雇主一家人也相處得不錯,小歐是可以通過母親這座橋,跨到另一邊岸上,開始另一種全新的生活。若換作另一對母女,也許這就是件好事呢??墒切W不,小歐堅決地不想通過這樣的方式獲取什么或者改變什么。她不想與這樣的人家有任何瓜葛。說她倔也好,不識時務(wù)也罷,不懂得抓住機(jī)會也好,反正她不愿意。
女兒不愿意,那還有什么說的?林嫂在電話里說,好,丫頭,我辭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