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磊
豐子愷先生的一生涉獵廣泛,著述豐厚,為我國現(xiàn)代文學、繪畫、藝術教育的發(fā)展都做出了重要貢獻。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學術界對其文學風格、漫畫創(chuàng)作、藝術教育理念、美學思想的研究不斷深化,但對豐子愷在工藝美術觀念的探討目前仍不夠充分。本文從豐子愷論述工藝美術的相關文本出發(fā),從工藝美術的概念與屬性、工藝美術的特征、工藝美術審美觀等層面,對其工藝美術觀念進行歸納并闡釋其時代價值。
豐子愷;工藝美術;審美觀
豐子愷對“工藝美術”的喜愛,源自他的童年生活。在其《視覺的糧食》[1]一文中,他曾饒有興味的談及他在兒童時代玩耍、制作印泥菩薩的模型以及在大姐的協(xié)助下制作花燈的童年記憶,并且認為:“最有力地抽發(fā)我的美術研究心的萌芽的,是上述的玩具和花燈”。而且認為:“上兩者在美術上雖是玩具或小技,但其對當時的我,一個十來歲的兒童,的確奏了極偉大的美術的效果,給了我最充分的視覺的糧食。”從自身的經(jīng)驗出發(fā),強調了玩具和花燈為代表的民間手工藝對自己走上美術創(chuàng)作之路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也許正是由于童年時代對玩具花燈等民間手工藝的喜愛和重視,在赴日游學短短十個月的時間里,他還專門抽出時間探訪了日本的玩具廠、工藝美術廠。這些兒時的記憶和游學經(jīng)歷為其對我國工藝美術的關注與探討奠定了基礎。
至20世紀20年代,在魯迅、蔡元培、陳之佛、雷圭元、龐薰琹等學者的倡導之下,“美術工藝”“工藝美術”等概念逐漸在文化藝術界以及教育界流行開來,工藝美術教育也獲得了較快的發(fā)展。主要從事文學、漫畫創(chuàng)作的豐子愷,雖然并未廣泛涉足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但作為我國早期藝術教育的推行者,他非常重視工藝美術在學校教育、國民美育以及提高國民物質生活的幸福度等方面的重要作用。他從不同角度出發(fā),陸陸續(xù)續(xù)撰寫了數(shù)篇專門談論工藝品或工藝美術的文章,以求引發(fā)國人對于工藝美術的重視。雖然這些文章文字不多,但涉及了工藝美術的概念、屬性與特征,工藝美術的審美觀以及工藝美的社會價值等諸多方面,較為全面地體現(xiàn)了豐子愷的工藝美術思想。
對于“工藝美術”的概念和屬性,豐子愷將其與“實用美術”這一概念緊密相連,并明確強調工藝美術的藝術屬性。在1935 年出版的《繪畫概說》一書中,他將藝術分為“視覺藝術(又稱空間藝術)”“綜合藝術”和“聽覺藝術(又稱時間藝術)”三類,并明確將“工藝”與照相、建筑、雕刻、書法和繪畫,歸為視覺藝術。他在1943 年發(fā)表的《談工藝美術》[2]一文中,為工藝美術下了一個明確的定義:“工藝美術就是衣服器具等實用品的美的制作”。并特別指出“這(指工藝美術)也屬于藝術的范圍內”,再次強調了工藝美術的“藝術”屬性。
在強調工藝美術的藝術屬性的同時,他又從對實用性要求程度的不同角度,對于工藝美術與繪畫音樂等所代表的純藝術進行了區(qū)分。他認為“繪畫富于自由性”,而“工藝必須可供使用”,從而將“工藝美術”稱為“羈絆藝術”,將繪畫音樂等稱為“自由藝術”。但他同時又強調這種區(qū)分“不過是分量輕重的差別,不是判然的兩種”,二者沒有價值的高低之分。在《談工藝美術》一文中,他還專門批判了人們尊重“自由的欣賞藝術”而輕視工藝美術的錯誤態(tài)度,發(fā)出了要將工藝美術拉進藝術之園,呼吁拯救我國“工藝美術”。這些觀點對于今天的學術界而言,并非什么新鮮觀點,但在我國“工藝美術”概念仍處于混沌時期的民國時期,對人們認識工藝美術的內涵和基本屬性,提高對工藝美術的地位有著重要的積極意義。
豐子愷認為,實用與美感的完美結合是優(yōu)秀工藝美術作品的基本特征,強調工藝美術品的實用性與審美性的辯證統(tǒng)一。1925年2月,豐子愷與匡互生、朱光潛等人,一起在上海創(chuàng)立了“立達中學”,后改名為“立達學園”。茅盾、葉圣陶、鄭振鐸、陳望道、胡愈之、夏丏尊、朱自清、夏衍等文學藝術界的名家先后在學園授課。不久之后,他們還發(fā)起成立了學術團體“立達學會”,編輯出版刊物《一般》月刊,用以發(fā)表同仁的學術論著和文學作品。希望通過辦學以及發(fā)行出版物的方式,實現(xiàn)學會“修養(yǎng)人格,研究學術,發(fā)展教育,改造社會”的宗旨。豐子愷自《一般》創(chuàng)刊起即負責刊物的美術裝幀設計,在為雜志創(chuàng)作了眾多漫畫插圖的同時,還為該雜志撰寫了20 余篇美育文章,《工藝實用品與美感》[3]一文即是其中的一篇。這也是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豐子愷專論工藝美術的最早的一篇文章。在此文中,他結合大量實例,圍繞工藝實用品的審美問題展開論述,反復強調了實用與審美對工藝美術的重要性。
他首先對當時日常生活中所常見到的那些色情、丑陋、惡俗的工藝實用品進行批評,指出了當時我國工藝實用品在“美感”和“趣味”上的缺失。同時他以人們所熟悉的飲食經(jīng)驗為例,令人信服的提出:自人類誕生審美需求以來,工藝實用品的“美感”或“趣味”與其實用性一樣,都是不可缺少的基本要求。
他以生活中所見到的優(yōu)良的和惡劣的“工藝實用品”為例,從正反兩個方面論證了“優(yōu)良的工藝品,是實用與趣味兩種條件都滿足的”這一觀點。他從晚清民國以來我國工藝品制作日益粗糙與低俗的現(xiàn)狀出發(fā),特別注重和強調了工藝美術品的審美特性。但他指出在工藝品的創(chuàng)作中,若一味“偏于實用”,則會流于“粗俗”;若一味“偏于趣味”,“有時也有空虛無實的感覺”;提出在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中要追求功能性與審美性辯證統(tǒng)一的要求。
豐子愷注重和強調工藝美術品的形式美感,并從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和審美趣味出發(fā),形成了注重功能、工藝、造型與材料辯證統(tǒng)一的工藝美術審美觀,體現(xiàn)出了對我國古代“材美、工巧”的傳統(tǒng)造物觀的繼承和發(fā)展。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他反對在工藝美術品裝飾上一味求奇追新和繁復華麗,推崇簡潔古樸的審美趣味。在《工藝實用品與美感》一文中,他對當時中國社會上流行的幾種瓷器進行過點評。他說“中國新式的瓷器中,不止茶杯,凡壺、瓶、碗、盆中,有不少幼稚而可嫌的東西,可嫌的點,就在形的一味好奇,色與花紋的一味好華麗,金、紅的濫用。”而對“只值幾個銅板,黃褐色的糙瓷,口上繪藍色的幾筆花葉”的“江北碗”,則推崇有加。
第二,他注重工藝美術的材質美,但反對一味追求材料的珍稀貴重。他認為“優(yōu)良的工藝品,不但要講求形式,又要講求材料”,但“材料絕不是只要貴重就好”。他強調材料與功能的適合、崇尚材質的自然美,認為“流行的貴重品大理石桌面,總有不自然的感覺。木質物件只知加漆為貴重,為講究,有時反要損失材料的趣味。例如栗木,本色是很好看的,加漆反而俗氣”。
第三,他認可工藝技術對工藝美術審美性的影響,但反對以繁復工細為美。在《工藝術》[4]一文中,他對當時富人所喜愛的工藝品提出嚴厲批評:“富人之工藝品,濫用象牙、紅木,濫施細工。誤將物價當作藝術價值(其評畫更如此),錯認復雜困難為美,所謂‘出力不討好’者,可笑而復可憐”
第四,他認為工藝美術品的形式并非僅僅是一種裝飾美,而是蘊含著民族或時代精神的象征。他以日本的工藝品為例,認為“日本的一切東西普遍地具有一種風味,在其裝潢形式之中暗示著一種精神?!倍拔覀冎皇恰靵y’,是迎合、模仿、卑劣和守舊的混亂的狀態(tài),象征著愚昧、頑固等種種心理”。這種將工藝美術審美與民族心理、民族精神相聯(lián)系的觀點,觸及了工藝美術審美的深層動因,其深刻性在當時學界中亦是非常少見的。
對于工藝美術的價值,豐子愷是從社會和人生兩個方面加以認識的。他首先認為工藝美術的發(fā)展可以為國民生活提供方便,可以增進“我們生活的幸?!?。同時他更著重強調了工藝美術在國民美育方面的重要性。
20 世紀早期,英國藝術與手工藝運動以及其主要倡導者莫里斯的工藝美術思想,在李叔同、魯迅等人的介紹宣傳之下逐漸傳入我國,引起包括豐子愷在內的有識之士的共鳴。他在撰文介紹英國藝術與手工藝運動概況、影響以及代表人物的工藝美術思想的同時,對工藝美術與(英)國美育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思考,這在其談論工藝美術的文章中皆有鮮明體現(xiàn)。在1926 年發(fā)表的《工藝實用品與美感》一文中,他提出當時不良工藝品的流行和暢銷,與“國民美育程度”有著密切關系,從而提出了“從工藝品促進改良上促進國民的美育”的設想,并以十九世紀末英德等國的藝術教育運動發(fā)軔于工藝品改良的史實論證了“以工藝品改良為藝術教育的一端”的可能性。在《工藝術》一文中,他又再次結合莫里斯的藝術教育思想和孔子“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論斷,論證和強調了工藝品的形式對國民精神的養(yǎng)成所起到的潛移默化的作用。提出“欲求藝術教育之普及于民間,第一須請藝術進工廠,改良工藝品,使合實用而又美觀,方有美化人生之望”。不難看出,豐子愷對工藝美術的關注與對工藝美術改良的倡導,并非一己之好惡或哀嘆一個專業(yè)領域的興衰,而是將工藝美術作為提升國民美育程度、美化人生的重要手段和方式。
自民國以來,我國逐步從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化工業(yè)社會轉型。在這一轉型過程中,雖然保護和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工藝的呼聲此起彼伏,但傳統(tǒng)工藝美術的發(fā)展受到現(xiàn)代工業(yè)的無情擠壓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進入21 世紀以來,在黨和國家的重視與推動下,中國的工藝美術整體上闊步前進。然而在工藝美術生產(chǎn)中過于強調工藝美術品的實用性與經(jīng)濟價值而忽視其美育價值、片面追求材料的奢華或為降低成本而粗制濫造、工藝美術品設計與制作的分離而導致的不協(xié)調等問題依然影響著我國工藝美術品的整體水平。新時代工藝美術的良性發(fā)展離不開國家政策的保護與引導,但更與工藝美術從業(yè)者、研究者對工藝美術的屬性及其在增進民生福祉、國民美育等方面價值的認同密切相關。
豐子愷并非專門的工藝美術家,也并未從事專業(yè)工藝美術教育,但他從民國時期下層民眾“其衣但求蔽體,其器但求不漏、其屋但求蔽風雨,其床但求不倒”[5],國民民生凋敝、審美匱乏的現(xiàn)狀出發(fā),積極撰文探討工藝美術的相關問題,并極力呼吁工藝美術的改良,體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心和深沉的家國情懷。他的工藝美術思想并不十分系統(tǒng),但在諸多方面都與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一脈相承,與陳之佛、龐薰琹等我國近現(xiàn)代工藝美術教育先驅的思想與實踐不謀而合,對我們追溯近代以來的工藝美術發(fā)展歷程、思考當下和未來的工藝美術發(fā)展之路依然有著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注釋:
[1]豐子愷:《豐子愷自述:我這一生》,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 年,第49-58 頁。
[2]豐子愷:《豐子愷全集》(第10 卷:藝術理論藝術雜著卷4),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 年,第239-241 頁。
[3]豐子愷:《豐子愷全集》(第10 卷:藝術理論藝術雜著卷4),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 年,第66-72 頁。
[4]豐子愷:《豐子愷全集》(第17 卷:藝術理論藝術雜著卷11),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 年。
[5]豐子愷:《工藝術》,載《豐子愷全集》(第17 卷:藝術理論藝術雜著卷11),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