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子

梅靜

如水的月光，從窗戶斜斜地投射進來，撒出一地銀白的霜花。不遠處，古運河的濤聲穿過寂靜的夜空，在屋子里漾出一圈圈的漣漪。

這是凌晨兩點。

王金高起身用冷水沖把臉，揉揉充血的眼睛，又回到桌前，捧起這塊深綠色的玉石。

這是一塊河磨玉，來自1500公里外的遼寧海城析木河。億萬年前的巖漿燒灼和無數(shù)世紀的河水沖刷，讓它在深沉滄桑的容顏下，又擁有了細膩潤澤的內心。

“你我，都是大河的兒子?！蓖踅鸶吣﹃袷?，一疊光影在水波里蕩漾、輕搖，并徐徐展開。

水鄉(xiāng)的孕育

這條波光瀲滟的河流，在王金高的生命里，已經(jīng)流淌了48個年頭。它的這一端，牽著王金高現(xiàn)在的立足之地——古城揚州;另一端，系著他當年的出生之所——水鄉(xiāng)高郵。

1973年夏天，河網(wǎng)縱橫的江蘇里下河地區(qū)高郵縣龍奔鄉(xiāng)和平村，一座低矮簡陋的農(nóng)舍里，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聲?！笆莻€俊小伙！”然而，接生婆的道喜沒能讓床上的產(chǎn)婦和床邊的農(nóng)夫展露笑顏，因為他們的日子太難了。

村子四面環(huán)水，僅有一條狹窄土路與鄰村相連。道路晴天坑洼不平，雨天泥濘如漿，村民外出售賣農(nóng)產(chǎn)品、采購生活用品，都要折騰得渾身散架。全村20多戶人家，絕大多數(shù)都守著水網(wǎng)中的小塊田地和自家的一條木船，過著田里刨食、出行搖櫓的艱苦生活。而這個男嬰父母，又因太老實本分，日子過得格外緊巴，家里除了幾條桌凳和一張板鋪，再沒一件像樣的家當。

“咱過得苦，就指望兒子捧上金元寶啦！”夫妻倆請識字的先生給兒子取名“金高”，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這頂“窮帽子”。

村邊的河流四季換景，不息涌動。啼哭的嬰兒也漸漸長大，田野里多了一個會掏螃蟹、會割稻谷的少年。他將螃蟹拎上集市，換成幾張鈔票;將稻谷碼到田頭，給家里添上幾個工分。父母心疼地撫摸他的頭，他卻擦擦臉上的汗珠，咧嘴一笑。

又過些時日，少年背起書包進了學校。在學校的一眾孩子里，老師很快注意到了他：“這孩子，腦瓜靈，坐得住，學啥一點就通?！?/p>

不出老師的意料，幾年后，金高順利考上了高中。但這時，他最為疼愛、學業(yè)同樣優(yōu)秀的妹妹面臨小升初。“你倆都上學，家里負擔不起啊……”父母無奈的眼神讓王金高默默低下了頭。第二天，他將自己的書包、文具遞到妹妹手中：“哥去學門手藝，照樣能夠撐起門戶。你一個女孩家，讀書才能有出息。”

在妹妹婆娑的淚眼里，王金高背上木鋸、刨子，跟隨鄉(xiāng)鄰外出當了木匠。槳櫓咿呀，河水潺潺，不出兩年，王金高打的家具就出現(xiàn)在了自己和村鄰的家里。一看模樣，周正規(guī)矩;再摸線條，流暢光滑。“手上功夫不錯?！贝遴弴K嘖稱贊，父母眉頭舒緩。

“這樣靈巧的年輕人，不正是咱需要的嗎？”20世紀80年代末，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如雨后春筍，龍奔也開了一家玉雕廠，廠長印巨海四處尋覓能頂用的工人，王金高進入他的視線。

“小伙子，來咱廠干吧，搞玉雕是個上等活，干凈、精細，接觸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比當木匠和農(nóng)民強多了。”老印的一席話讓王金高動了心，1991年7月，他收起木匠家伙，拍去身上刨花，跟隨老印進了廠。

那個年頭，幾乎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都處于一種激情勃發(fā)的狀態(tài)——沒有不會做，只怕不敢做?！褒埍加竦瘛保@個沒有任何玉雕基因的工廠，也依靠外聘幾名揚州玉雕師傅隔三差五來廠指導，而做起了“夜光杯”“玉石健身球”等產(chǎn)品。

工廠規(guī)模小，玉雕機只有幾臺，剛進廠的徒工只能輪流上機練練手。這種“打漁”式的學藝節(jié)奏，讓不少徒工很快心生倦怠。王金高卻與眾不同，上機時鉚足精神，下機后又湊到師傅跟前，仔細觀察師傅的一招一式。傍晚，師傅和工友都下了班，他仍然一個人待在車間，捧著半成品反復端詳、比比劃劃。

夜色下的河流，如吟如唱;田野里的琢玉聲，如叩如問……

3個月后，印廠長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個進廠時間最短的小伙子，卻能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最圓最光滑的玉球。他做的夜光杯也勻稱光潔，幾無缺陷。他甚至僅看了一眼師傅做的玉鏈條圖片，就自己動手做出了幾節(jié)規(guī)整亭勻的鏈環(huán)。

“用心、靈光，有培養(yǎng)潛力！”廠長一高興，便帶著王金高，往揚州的幾家合作玉器廠跑，讓他開眼界、長技術。

在槳櫓聲中長大的王金高，第一次順著河流，來到了另一片土地。

激流的選擇

這片土地，因河而生。春秋時代，吳王夫差在此挖邗溝、連江淮，開啟逐鹿大幕。奔流河水邊，邗城巍聳峙，一座繁華城池書寫千年詩篇。

“十里長街市井連”“夜市千燈照碧云”……詩里行間，寫不盡錦繡盛景?！胞[環(huán)拾翠來”“玉佩雜繁纓”……環(huán)佩聲中，聽不夠金玉回響。莊嚴大漢、絢麗盛唐、鹽運大清，歷史上的三次繁盛，使眾多琢玉巧匠云集揚州，并留下“秋山行旅圖”“大禹治水圖”等曠世杰作，“天下玉，揚州工”由此名播四海。

踏上這片土地，王金高得以走近諸多玉雕高手。每一次晤面，每一次交談，都讓他興奮不已：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才是玉雕的大河！我是一滴水珠，我要匯入它的懷抱！

王金高留在了揚州。1996年，揚州玉雕大師焦一鳴偶然見到他的作品，認為他造型能力不錯，出手大氣利落，是個做器皿、爐瓶的好苗子，遂將他收入門下，親自指導。

“跟著焦大師，我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差距。師傅的構思設計、輪廓造型、布局結構、紋飾搭配，對我來說，都是教科書般的存在。正是這些差距，讓我一天都不敢懈怠。每天向師傅靠近一點，我才吃得下，睡得著。”那段學藝的日子，讓王金高如春蠶褪皮，不斷地作別過去，迎來成長。

在焦大師的悉心指點下，王金高參與制作了數(shù)十件爐、瓶、盒等作品?！霸煨鸵拢L格要雅，做工要精?！睅煾档囊?，在一次次的開料、磨削中，深深刻進他的心里。

小溪流出山谷，但依然記得山間的源頭。王金高無法割舍自己的家鄉(xiāng)，每隔十天半月，就會乘坐3小時班車，回高郵看望父母。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他還會請上幾天假，幫著父母播種、收割。

“這娃心眼善、手藝好，難得！”鄉(xiāng)鄰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沒多久，就熱心地為他當起了紅娘。女孩相貌水靈，性格溫柔，持得一手縫紉好技術，家底也比王金高家厚實。父母擔心女兒嫁過來受苦，女孩倒是一笑：“有他這個人，我啥苦都能吃。”

1996年臘月，在小村的兩間舊瓦房里，王金高娶回了他的新娘。蜜月初度，王金高打算辭別妻子返回揚州，村支書找他談了心：“村里急需人才，你聰明，見識又廣，回村管財務，為家鄉(xiāng)做點貢獻，怎樣？”

王金高是個重感情的人，又見支書說得這般誠懇，只得答應試試。他給師傅焦一鳴打電話，說想暫時換一種生活。師傅平靜地回復了一句話：“走好每一段路，就像做好玉上的每一根線條。”

溪流折回了山間。在這里，王金高拿出做玉的那份細致勁兒，將村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支書和村鄰對他的表現(xiàn)都很滿意。但幾個月后，王金高發(fā)現(xiàn)，這份看似風光的工作，并不能給自己帶來內心的快樂。他深深懷念琢玉時的那種安寧、那種成就感。

“做玉才是屬于我的路?！彼麤Q定放棄這份“村官”工作。不少親戚和村鄰難以理解，妻子卻堅定地站在了他的這一邊：“做自己喜歡和擅長的事，才能走得更遠?！?/p>

在妻子的全力支持下，1998年，王金高回到揚州，重拾琢玉手藝。走過一年的彎路的他，格外珍惜與玉相伴的時光，手藝提升很快。一位外地老板看中了他，開出高薪想把他“挖”走。女兒剛剛出生、急需用錢的王金高，也曾動過心，但思考再三，他拒絕了這份邀請：“賺錢的機會將來會有，但學藝的機會不是隨時都有。趁著年輕，把手藝學精才是最重要的。”

認準了道的王金高，把目光瞄向了更高的山峰。揚州另一位以做爐瓶器皿見長的玉雕大師高毅進，曾獲中國工藝美術品百花獎金杯獎，王金高誠懇拜訪，表達學藝愿望。對他不甚了解的高毅進，讓他先做一個月試試，但剛過半個月，高毅進就拍板將他留了下來，并開出了優(yōu)渥的待遇。

江海的呼喚

此時的高毅進，正謀劃幾件更具新意的作品，以備戰(zhàn)更高層次的賽事。出于對王金高技藝水平的信任，他讓王金高全程參與了白玉“三腳鏈條圓瓶”和白玉“海棠獸耳爐”的制作。

“這么復雜、貴重的作品，我能行嗎？”起初，王金高著實有些膽怯，但在高毅進手把手指點下，他很快就能將高毅進的意圖轉化為手下的線條飛揚、玉花綻放了。

兩年多的制作過程中，王金高經(jīng)常向高毅進反饋自己的學藝心得：“無論什么類型的器皿，都是由點、線、面組成的，只有把這幾個基本元素做到精益求精，才能成就一件優(yōu)秀的作品?！?/p>

王金高的感悟讓高毅進十分欣慰，他覺得，這個徒弟真正學到了自己的精髓。

2003年，在第二屆中國玉石雕刻作品天工獎評比中，王金高參與制作的這兩件作品均獲得了金獎。喜訊傳來，高毅進開心地請徒弟們撮了一頓。席間，他特意滿斟一杯酒，走到王金高面前，真誠致謝：“作品的成功，有你一份不可或缺的貢獻?！蓖踅鸶邊s靦腆一笑：“感謝您，給了我認知美、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

高毅進期待著與王金高的再次合作，但不久后的一天，王金高敲開他的辦公室，向他辭行：“您對我恩同父母，但兒女長大，總要獨立生活，我想自己闖蕩一把?！?/p>

一陣不舍在高毅進的心里涌起，但他依然爽快地向王金高伸出了手：“你是一個有追求的人，我支持你！”

王金高的胸中熱流激蕩，他緊緊握住了面前這雙寬厚的大手。

2003年9月9日，在揚州市東郊的一個簡陋院落里，由王金高擔任法定代表人的金陽高照玉器廠掛牌開張。王金高，這個從水鄉(xiāng)田間走出的玉雕徒工，經(jīng)過12年的打拼，終于走上了自主設計、制作玉器的道路。

“這幾年，我一直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我——向前走，做你所能做的一切！現(xiàn)在，我聽從這個召喚，開辦自己的工廠，創(chuàng)作自己想做的題材和作品?！蓖踅鸶呦蚱拮咏忉屴k廠初衷。

妻子深深理解。結婚8年，王金高的一顆心都放在了做玉上，家里的事兒一股腦全丟給了妻子。王金高的母親身體不好，經(jīng)常住院治療，每次跑前跑后辦手續(xù)、夜以繼日的陪護，都是妻子一人承擔。女兒上學接送、出席家長會，也是妻子全權負責。繁重瑣碎的家事，將一顆掌上明珠硬生生磨成了一個女漢子。

“你放心地往前走，我永遠是你的后盾?！逼拮訉⒁粡埓嬲廴酵踅鸶呤种?，柔聲說道。

一行熱淚，從王金高的眼中驀然涌出：“錢啊錢，年少時曾經(jīng)無比鄙視的東西，這些年卻一次次地顯示出它的威力。而你，總是在我?guī)缀醣凰鼡艨鍟r，及時雨般地伸出了援手！”

王金高清晰地記得，從辭了村官回揚州，到女兒上小學之前，自己與妻子都處于兩地分居狀態(tài)。為方便回老家探望，自己拿出從牙縫里省下的積蓄，又向揚州朋友籌借了一些，湊出5000元買了一輛摩托車。可就在妻子分娩的那天晚上，這輛車被小偷“順”走了！王金高傷心得幾夜沒合眼，妻子卻不聲不響地向娘家拉來一筆“贊助”，重新為他買了一輛。

在老家的鄉(xiāng)鄰們眼里，做玉雕的王金高是個高檔手藝人，日子一定過得挺滋潤?？赏踅鸶咦钋宄?，一個奮力攀爬的學藝者，生活只能維持在基本線，自己來揚州10年，連個巴掌大的房子也沒掙下。

而現(xiàn)在，家里的日子還沒緩過氣來，王金高又要辦廠了。辦廠就得有源源不斷的玉石原料，而玉石的價格又年年在漲，這筆錢該去哪兒籌呢？就在他急得上火時，妻子送來了這張由兄弟姐妹湊出的10萬元存折，他怎能不潸然淚下！

揣著這張存折，王金高開始了他的尋夢之旅。他去各大博物館看玉器展，提升鑒賞能力;他結交玉石源頭供應商，采購優(yōu)質原料。2004年，他在中央電視臺看到一則報道：清代宮廷藏品玉器活環(huán)麻花手鐲的制作工藝已經(jīng)失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王金高骨子里那股愛挑戰(zhàn)的勁頭迸了出來：“我倒要試試這個絕活！”

他通過圖書館和網(wǎng)絡，查閱大量資料，并反復琢磨，不斷嘗試，終于悟出了這種手鐲的制作規(guī)律和技巧。同時，他還對手鐲進行改良，于2011年成功地將纏繞道數(shù)由五旋增加為六旋，使手鐲更加圓潤和緊湊。

“清宮絕活不但復蘇，還更精彩了！”在業(yè)界的贊許聲中，王金高制作的活環(huán)麻花手鐲于2014年榮獲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銀獎;2015年獲中國玉雕玉星獎最佳工藝獎;2016年獲批國家外觀設計專利。

潮頭的搏擊

走別人未走之新路，登別人未登之高峰。試制手鐲成功的王金高，沒有停下創(chuàng)新和攀登的腳步。為提高自己的美學修養(yǎng)和設計能力，他在已取得大專學歷的基礎上，又于2009年至2016年先后赴南京藝術學院和清華大學進修，系統(tǒng)學習工藝美術和藝術設計等方面的理論和知識。

“這兩次進修，讓我打開了眼界，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藝術?！睂W習歸來，他有了新的思考。

2014年，王金高得到一塊色澤蔥綠、質地純凈、形狀纖細的上好碧玉，一番端詳后，他覺得這塊玉適合做一只長瓶，但常見的瓶身要么方得見棱見角，要么圓得如柱似球，都美得不夠驚艷。

此時，多年的品鑒和學習發(fā)揮了作用。王金高用數(shù)晚時間畫出了設計圖，并隨即動手雕琢。他將瓶身造型首創(chuàng)為上圓下方，即瓶口和瓶頸為圓形，瓶肩以下為長方形，上下之間過渡柔和、線條流暢。方形瓶體的四面轉折處，他將傳統(tǒng)的硬折改為弧折，使得無論是對瓶觀賞還是握瓶把玩，均能手眼雙暢。

傳統(tǒng)工藝中的玉瓶，通常會在瓶體上飾以各種圖案和紋樣，以顯示雕工的精致和繁復。王金高卻認為，大道至簡。他將這只玉瓶設計為通體光素，唯一裝飾是瓶頸處的香草紋對耳。

王金高的理念贏得了知音。2017年11月，他帶著這只福滿乾坤瓶飛赴法國巴黎，參加在盧浮宮舉辦的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展。來自世界各國的藝術大師和參觀者，紛紛在這件作品前駐足品賞，并評價其洗練優(yōu)美、高貴典雅，是一件真正的玉雕藝術品。

“優(yōu)秀的藝術品，應當外表陽春白雪，內核連接人心?！备M乾坤瓶的成功，讓王金高對玉器受眾的心理有了更為準確的把握。2016年，他從尋常百姓過年、待客所用的果盒中得到靈感，選用溫潤細膩的羊脂白玉，精雕細琢了一只寓意幸福和美的多寶盒。更有心的是，他還在果盒里盛滿了美食，沁黃糖玉做成的花生、瑪瑙做成的桂圓、巴陵石做成的紅棗、硨磲做成的開心果……逼真得讓人一瞧就會嘴角生津。

“王金高做的東西，新！”業(yè)界的評價十分一致，而這一點，也是王金高自己最注重的。2011年至今，他幾乎每年都會推出幾件新作品，其中10件獲得國家外觀設計專利，成為全國同行“吃螃蟹”第一人。20余件作品在各大比賽和展覽中獲得金獎。他本人也相繼獲得“揚州市工藝美術大師”“揚州玉雕非遺傳承人”“江蘇省工藝美術名人”“中國玉石雕刻大師”“中國青年玉雕藝術家”“中國玉雕大工匠”等榮譽稱號。2020年，他又被揚州市政府授予“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稱號。

水底的探險

在很多人眼里，拿獎拿到手軟、頭銜戴了一堆的王金高，已是功成名就，后半輩子完全可以吃吃老本，優(yōu)哉游哉地過日子。一些心疼他的朋友，有意想讓他過得輕松些，主動給他介紹了投入精力少、獲利卻頗豐的投資項目。還有些朋友，直接為他安排好了一整套的遠足計劃?？蓮?018年夏天起，王金高就在朋友圈沒了聲音，約他喝頓酒更是連影子也找不著。

“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已經(jīng)放不下你了。”月色下，寂靜的工作室里，來自遙遠大河的玉石光華閃爍，王金高撫玉凝思，喃喃自語。

這塊被悠悠河水浸潤無數(shù)歲月的玉石，身坯敦厚而又潤澤無瑕，閱玉無數(shù)的王金高打心眼里萌生愛意，他決定用這塊稀世美玉琢一件稀世之作。何謂稀世？他給自己提出了要求：造型獨一無二，雕工前無古人。

思索中，王金高推窗遠眺，只見夜空澄明，天地遼闊，仿佛一望無際的塞北原野?！叭北鈮亍瞿颈馄浚　币粋€意象跳入王金高的腦海。

扁壺，是中國古代游牧民族愛用的一種盛水器皿，存世數(shù)量不多，且僅見于皮具、陶器、銅器和瓷器。王金高將這種不常見的造型移植到即將雕琢的作品中，并減省壺嘴，改壺為瓶。同時，將瓶頸與瓶肚的連接線，由通常的水平改為獨有的凹曲。如此一來，整件作品便似瓶非瓶，似壺非壺，而且更加圓潤活潑，令人過目難忘。

“氣質如蘭，才華比仙”，這一形容女子內外兼修的詩句，在王金高看來，同樣適用于琢玉。瓶形確定后，他又在雕琢工藝上動足腦筋。瓶肚兩面雕琢5個吉祥童子，或騎象，或采靈芝，或抱仙桃，寓意五子登科、欣欣向榮。

俏色利用是衡量玉雕技藝的重要標準。王金高對這塊析木玉上的三處俏色均作了巧妙而貼切的利用。一處在玉料上部，形似幾根細細的金線。他將此處做成瓶蓋，幾道金線仿佛是升騰而起的太陽。另一處在瓶肚側面，為一塊彎彎的淺黃色礓皮。王金高將它琢成一彎月亮，下方再添幾縷行云，恰似一幅《流云追月圖》。

還有一塊位于瓶體外部，色澤呈罕見的金紅。通常情況下，器物之外的玉料應當切削去除，但王金高對這塊俏色太過喜愛，便沿其四周起出一枚直徑為3厘米的圓形玉牌，上雕太極圖案，俏色則修飾為一叢燃燒的火焰。隨后又從玉牌身上連出7節(jié)玉鏈，與瓶蓋相接。拎蓋而起，一陣悅耳的玉石叮當聲里，莊嚴圣潔的太極之火冉冉升起，與云朵、月亮、太陽相映生輝。

瓶膛之內，王金高決定實現(xiàn)新的突破——活環(huán)內鏈，即用內雕手法，琢出兩根玉鏈和一只直徑大于瓶口、能在瓶膛自由活動的玉環(huán)！

“難度無法想象，簡直是水底探險?。　睅煾到挂圾Q、高毅進，還有揚州玉器廠的老領導，都對這一設想表示出極大的驚訝和擔心。因為類似手法只在20世紀80年代，由揚州玉雕大師劉筱華、陳榮貴運用過。但那是在一只連體白玉雙瓶里，雕出一根連接兩蓋的玉鏈。而現(xiàn)在，王金高卻要在更小的螺螄殼里做出更復雜的“道場”，且不說在里面輾轉騰挪了，就是“道具”也沒法進身。

“就當探一回險吧，失敗了，大不了還回鄉(xiāng)下?！蓖踅鸶邚难揽p里迸出一句話，再不言語。他把自己關進工作室，吃飯、睡覺全部就地解決，連周末也難得回家與妻子女兒團聚。他給在老家的父母打電話，說自己最近在忙一件重要的事，暫時不能回去探望二老了。

王金高在“太極之火”的下方，設計了兩根長24厘米的玉鏈。而如此長度的鏈條，必須盤臥在瓶膛內，這就需要事先計算好每節(jié)玉鏈的尺寸，規(guī)劃好鏈條的彎曲走向。連續(xù)十多個晝夜，王金高在一沓紙上算了又算，畫了又畫。終于有一天，他將鉛筆拋到空中，欣喜大叫：“我算出來了！”

依據(jù)圖紙，王金高開始向膛內掘進。借著從瓶口照進的一點自然光，他像考古工作者在古墓中尋找文物那樣，小心翼翼地探進膛腔，一點一點地磨去多余玉料。

隨著掘進的不斷深入，自然光已無法從直徑5厘米的瓶口進入瓶膛，手電筒也只能照亮局部，雕琢幾乎處于盲作狀態(tài)。為避免預先設計的鏈條受損，王金高特制了一套長柄工具，緩慢而精微地掘向深處。他的速度減緩到了每周只能雕琢一節(jié)鏈條，整整一年，總共66節(jié)的雙鏈才告完工。

“琢好玉環(huán)，天就亮了！”王金高難得地給自己放了個假，早早鎖上工作室的門，與妻子相約去外面吃晚飯。但他走向樓梯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臺階變得暗影重重、一片模糊！

妻子火速趕來，送他去醫(yī)院檢查?！澳阌醚圻^度，再這樣下去，就有失明可能。”醫(yī)生給他下了“強制休息令”， 他卻沖醫(yī)生直叫：“這怎么行，我的作品還沒完成哪！”

醫(yī)生搖搖頭，妻子扯起他的袖子就往外拖：“走，當真要玉不要命嗎？！”

在妻子的“看守”下，王金高在家老老實實躺了7天，視力漸漸好轉。可到了第八天，趁妻子出去買菜的工夫，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懷里揣支眼藥水，又奔進了工作室。

由于位于瓶膛最深處，玉環(huán)的整個雕琢過程都需要凝聚目力、懸空手腕。王金高強忍眼睛和臂膀的極度酸脹，咬牙堅持著。汗珠，一滴一滴，從他的額頭濺落到黝黑的瓶膛里。

暮去朝至，暑盡秋來。2021年的一個秋日，在王金高的手中，直徑6厘米的玉環(huán)終于脫離瓶壁，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貞掖褂陔p鏈之下，搖曳于瓶膛之內！

活環(huán)內鏈瓶成功了，前輩、同行紛紛前來觀賞，并由衷贊嘆：“你將不可能變?yōu)榭赡?，讓玉雕技藝前進了一大步！”

在眾人的喧嘩聲里，王金高退至窗前，眺望不遠處的滔滔河水?！按蠛?，我的足音你聽見了嗎？”他撫摸半頭霜花，在心底追問。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