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心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是我們的花神。

沖著這句話，我來到他的地盤上。硬化了的鄉(xiāng)路如灰白長蛇般蠕動在綠油油的苞谷地里，車子帶起的風，搖晃著沒有盡頭的綠;嘩嘩的波濤，撲進車窗，融入我的耳膜，癢酥酥的。苞谷紅須在綠中蕩起秋千，百般嫵媚。翻過一道坡，連轉(zhuǎn)兩個彎，陣陣香味襲來。

花神的玫瑰基地讓我驚訝，連片的高大溫室被陽光點綴得像一汪巨大湖泊，泛著白光，染透了上空饞巴巴的云團。

8月溫室里與外面溫差不大，種植著數(shù)百畝的玫瑰。離我最近的是片紅玫瑰，旁邊是黃的、橘黃的，還有白的、乳白的，紅的又分深紅、淺紅。玫瑰花莖桿穿著鑲嵌著顆顆針刺的綠油油外衣。一瓣瓣嫩綠的葉子，綠得滴水，軟薄軟薄的，葉邊呈鋸齒狀。片片葉子舞起圓舞曲，仰望花瓣，向上的花瓣微卷，仿佛向綠葉致謝。十幾個系著圍腰戴著塑膠手套、袖套的花農(nóng)正在拔草，或壓枝，或打杈。多為婦女，也有幾個男人，不過年齡偏大。他們很專注，我進來仿若空氣。

一個年紀約莫60多歲的老婦人正好蹲在我旁邊拔草。我走上幾步，問她：“老大姐，這一片玫瑰有多少畝？”

“500來畝?！崩蠇D人抬頭看了我一眼答道。

“也有從您家租的嗎？”我問。

“有?！崩蠇D人低著頭，彎著腰，把玫瑰花根邊的幾株雜草拔起，輕輕抖抖，直到一粒土沒掛在上面，然后把雜草丟入手里的垃圾袋。

“收益好嗎？怎么分成?。俊蔽覇?。

老婦人抬起頭，蒼老的臉龐皺起紅撲撲的汗珠，看了看我，站了起來，說：“我家以前屬于貧困戶，再怎么種也養(yǎng)不活一家人。是村里找我，說有人愿意租地種花，年底村里統(tǒng)一分紅。種花需要很多工人，租土地的人優(yōu)先錄用。后來才認得是我們這兒的小伙子，大學畢業(yè)回來種的。這幾年我都在這里做活，我年紀大，還帶有殘疾，做的不是技術活，做些種花、澆水、施肥、采摘之類的。每天90元，加上土地年底分紅，年底下來有幾萬元，日子過得去了。”

我聽明白了，這個其實就是眼下時興的土地流轉(zhuǎn)。一只黑底白斑蝴蝶飛來落在老婦人肩頭，老婦人沒有感覺到，她指指大棚里的人說：“這些人都是我們附近村莊的，像我一樣都是建檔立卡貧困戶，要不是這個有心的年輕人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我們還不好過日子呢。”

我望著這些嬌艷欲滴的玫瑰花朵，說：“老大姐，您知道這些花名嗎？”

老婦人笑了，仿佛她也是一朵花，邊指邊說：“這是白荔枝、奧斯丁、復古風，還有這是榮耀，這是倫敦眼，那是幸運女神，還有那邊的是紅拂、紫霞仙子、小情歌、多洛塔、阿爾曼多、金色海岸、情投意合……”她說完，望著我，滿臉的神氣，似乎在說，咋樣？我聽得癡了，真沒料到她懂這么多，記得住這些花名。無疑，老婦人也成了玫瑰“專家”。

老婦人扯了扯發(fā)呆的我，說：“看來你是外行，記不住就莫記了，不是一下兩下記得住的。你看那邊，是老孟，老孟抱著的那摞花就叫紅拂?！闭娴?，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花農(nóng)抱著一摞胭脂紅般的玫瑰向外走去，我跟了上去問：“老鄉(xiāng)好，你是哪里人？”

“郭家村的，孟家。在這里干了3年了?！崩厦洗┮浑p黑色高筒水鞋，走路無聲，像穿著棉布鞋。我們邊走邊談，我得知他也是郭家村建檔立卡貧困戶，政府給了他家6000元的專項扶貧幫扶資金，他直接入股給了這個玫瑰種植基地。我輕聲問：“收入如何？”

“真不錯。3年來，基地已經(jīng)返還我6684元股金加分紅，加上我在這兒打工的收入3萬多，我早已脫了頭上這頂貧困帽。像我家這樣來這兒打工的農(nóng)民，有24家，都是貧困戶，都摘了貧困帽。我們那兒有6家貧困戶拿出28畝土地直接入股，這是把全部家底交給了基地，基地與他們簽了合同，他們說是放心單，實行年終保底分紅。哎呀，說千道萬，還得感謝我們的‘花神’，都醫(yī)科大學畢業(yè)了，不遠走高飛，反而回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種起花來，要不是他，哪有我們今天。”我心里頓時熱了起來，眼前有些模糊。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讓老百姓這么心心念念感謝他。我充滿敬意的心里多了一些神秘感。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學醫(yī)的與種玫瑰，怎么想也不搭調(diào)?。窟@年頭，學醫(yī)的誰不想大顯身手，好好賺一把，要么到大醫(yī)院工作，留在大城市，要么在縣城開診所，也能撈個肥嘟嘟吧。我怎么也想不出來，這個“90后”大學生竟然放棄這些誘惑，回農(nóng)村了，他是怎么想的？供養(yǎng)他讀大學的父母怎么想的？我一定得見到他本人，親自問問。

我緊走幾步，問老孟：“老鄉(xiāng)，我想見這個‘花神’，他在哪兒？”老孟騰出手來，擦了一把汗，說：“別去他辦公室，基本上不在。你也知道了，他如果不在花地里，那他一定在包裝車間?！闭f著，我們走出玫瑰大棚。老孟說完指了指，前面一幢彩鋼搭建的工作坊，屋頂是天藍色的彩鋼瓦，與天空一樣藍，正面是敞開的，其他三面封閉，側(cè)面有一棟緊緊相連，沒有窗戶。旁邊院子里，停著一輛輛紅色貨車，車廂嚴絲合縫，不用問，一定是來運玫瑰的。

剛才來的時候飄著小雨，此時天已經(jīng)扯晴。雨水仿佛倒流過，把整個天空沖刷得藍盈盈的。似乎為了門當戶對，不知哪里來的幾團白云，比剛擠出的牛奶還要白。像是為了讓地上的人看得更清，白云飄得很低，快要落在包裝車間的彩鋼瓦房頂了。

包裝車間非常寬敞、明亮?？吹贸鰜?，從左到右一條龍作業(yè)。老孟正好將他抱出來的那一大抱玫瑰輕輕放在入口處?；ǔ活^，間斷處根莖朝一頭。一位年輕的女子開始分揀，動作麻利，快得我眼睛跟不上。經(jīng)她手，花朵大小差不多放在一摞。一摞一摞的，整齊擺放。下一位是一個中年婦女，臉紅撲撲的。她握緊一摞玫瑰，倒過來，往轉(zhuǎn)動著的機器上一放，嚓嚓響起，根莖上一節(jié)的葉子頓時消失，落入連著機器的套袋里。她旁邊的婦女，用剪刀繼續(xù)修正、修剪、扎把，扎好后，交給下一位婦女，送進里屋。進入里屋的門上方，有“冷庫”兩字。我這才發(fā)覺，這間就是側(cè)面沒有窗戶的那棟房子，是配有傳送帶的智能冷庫。讓花朵降溫，冷卻下來，方便保存運輸。從制冷室拿出來的花，開始被包裝。包裝盒有兩類，一類回收的，一類是不回收的，大部分是紙盒子。一個負責登記的年輕女子邊記邊對旁邊穿紅衣服的婦女說：“‘花神’說過，裝箱要壓平，不然花容易受損。”

原來，玫瑰從采摘下來到包裝運走還有這么多的環(huán)節(jié)，還得精致精細，無不透著科技含量。我忍不住問負責登記的年輕女子：“這些人都是培訓過的嗎？”

她眉毛愣起，似乎不解我為什么問得出這么低級的問題?！白匀焕玻厮写蚬と藛T都培訓過。不培訓不得上崗，這可是‘花神’說的。”她指指車間，這里的人除了幾個花藝專業(yè)大學生外，其余的都是本地的貧困戶，來之前對于所做的事啥也不懂，都是基地手把手教出來的。

她把身邊10多束玫瑰登記好，穿紅衣服的婦女小心地將花放入紙盒。這些花與我平時見到的不一樣，花朵小，鮮艷、粉嫩，像嬰兒的臉蛋，似乎捏上去水就流出來。這是新品種，或者叫小眾玫瑰，與傳統(tǒng)玫瑰有所區(qū)別。花的品質(zhì)好，很受歡迎。傳統(tǒng)玫瑰1元多，這新品種小眾玫瑰7元，真的大不一樣，很特別。

“特別是這兩天，需要量特大?！蹦贻p女子笑瞇瞇地說，她此時也成了一朵玫瑰。

我不解，忙問：“為什么？”

“情人節(jié)啊！”年輕女子眼睛里一汪水蕩起漣漪。

陪我來的陸良鄉(xiāng)村振興局的小伙子插話說：“過兩天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七夕情人節(jié)。”我頓時反應過來，我真木?？磥磉€是年輕人腦子靈活，最會抓市場機遇，最會抓人心。

年輕女子說：“我是這兒的管理者，我學的就是花卉專業(yè)，還有幾個負責銷售的也是大學生。我們不僅僅對市場，譬如昆明呈貢斗南花市，我們更看重的是訂單生產(chǎn)，網(wǎng)上銷售，這些裝好的紙盒，就要通過快遞公司直接送到客戶手里。那邊的兩大貨車，即將運往北京、廣州、深圳和上海。這么說吧，玫瑰花一出車間，就是有主的了，全是訂單派送。‘花神’決勝有妙法，靠技術和市場。有技術能生產(chǎn)好產(chǎn)品，懂市場，好產(chǎn)品才賣得出去。”

年輕女子說完轉(zhuǎn)身，進了冷庫。穿紅衣服的婦女笑著說：“最近是旺季，她是管理，挺忙的，那么多訂單，她是‘花神’請來做管理的，得在車間檢查，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不能出錯。跟我們‘花神’一樣，認真得很，都是‘花神’帶出來的徒弟，都是跟‘花神’學的。他們其實就是‘花神’從昆明人才市場招來的花匠。”這么年輕的管理者，看來強將手下無弱兵，這個“花神”不簡單?！盎ㄉ瘛笔欠N花專家，帶出來的人自然也是種花工匠。我感覺整個車間洋溢著一種工匠精神，我想四處觀望一下。

這時，年輕女子從冷庫里走出來，一臉的輕松，不用說，冷庫里的一切令她很滿意。我對她說：“我想見見你們的老板?！蹦贻p女子眉毛一挑，咯咯咯笑了起來，說：“我們老板，別用這個詞，把他說老了，他其實很年輕的，他是我們崇拜的‘花神’。”我知道他是“90后”，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大學生。“他在哪？”我巴不得“花神”立即出現(xiàn)在眼前。

“他去郭家村基地了，那是最早的玫瑰基地，這兒是杜旗堡基地?！ㄉ瘛诠掖宸N花有了經(jīng)驗和積蓄，他實施了一個更大的計劃：花了1500多萬元租了杜旗堡村委會500畝土地，又組建了一個花卉基地。我原先就在郭家村基地，后來隨‘花神’來這兒管理?，F(xiàn)在與村里聯(lián)合，成立了合作社，他很忙?！蹦贻p女子理解我的心情，話也多了起來。

交談中得知，“花神”是郭家村人，2014年大學畢業(yè)，他不愿意在城里找工作，做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他看到了回老家種花的商機，但他要說通父母。父母好不容易供他大學畢業(yè)，跳出農(nóng)門，不會答應他回家種花的，父母罵他不穿皮鞋回來穿草鞋。他頂住了家庭的壓力，耐心開導白發(fā)蒼蒼的父母?！八鑱礤X在家鄉(xiāng)郭家村開始試種，老天開始并沒有眷顧他，他的花賣不出去。”斗南花卉市場的老板說，“花的品質(zhì)不好，還采摘晚了。即使賣出一些，也是賣10支退回3支的樣子。他投資的錢泡湯了。這時，不僅父母，連親戚朋友都施加壓力，勸他改變主意?！?/p>

他默默走出家門，小雨紛飛，他全身濕透，在花地里，他看到雨滴打在葉子上，葉子經(jīng)不住雨滴捶打，上上下下抖個不停。葉子終究沒有落下，雨停后，綠意激射，竟然有了光暈。他握緊了拳頭，眼里放出堅毅的光芒。家人也想通了，與其反對，不如幫助。同時，他多次去昆明呈貢斗南市場取經(jīng)，還老遠跑到石林鮮花種植大戶那里，他震驚了：花花綠綠的幾百畝花卉產(chǎn)業(yè)園沒有盡頭，人家告訴他，規(guī)模種植、科學種植、市場管理才有效益。他深入到田間地頭蹲點學習，細心討教，有了新的想法。回來后，他籌措了45萬元，租了郭家村20多畝土地，從石林產(chǎn)業(yè)園買了5萬株各種品質(zhì)的玫瑰花苗，繼續(xù)玫瑰種植，他給自己的種植基地取了個有詩意的名叫“逸禾花卉”。科學技術種植出了第一桶金，他還了本錢，有了盈利，信心更足了。

隨著逐年擴大規(guī)模，桶里的金越裝越滿。縣里扶貧辦來人，鼓勵他，給他出主意。鎮(zhèn)里也來人，要求合作。鎮(zhèn)里引導相隔不遠的杜旗堡村委會流轉(zhuǎn)土地多達500畝，與他合作。采用的模式是“企業(yè)+合作社+基地+農(nóng)戶”。貧困戶看到希望，像老孟一樣，愿意利用政府給自家的6000元產(chǎn)業(yè)幫扶資金交給合作社，在基地里打工。于是，一個以鮮花種植為主、旅游休閑觀光農(nóng)業(yè)為輔的一體產(chǎn)業(yè)扶持基地在杜旗堡村建立起來了，他取了個大氣的名字叫“煜天農(nóng)業(yè)”?；卦S諾貧困戶，他們投入的產(chǎn)業(yè)幫扶資金實行保底分紅。譬如一家農(nóng)戶流轉(zhuǎn)土地兩畝獲得流轉(zhuǎn)金2000元，產(chǎn)業(yè)扶貧資金年底分紅將近2000元，加上這個農(nóng)戶在基地打工，收入不低于3萬元。于是，貧困戶因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生活開始滋潤起來?；貛又苓?50多戶農(nóng)戶穩(wěn)定就業(yè)，一個貧困戶戲稱這是：低投入、零風險、穩(wěn)收益。也有的自己想親自種，有個家鄉(xiāng)人姓李的見到他種花發(fā)了，也想像他一樣種，但又擔心種出來賣不掉，便來找他討要主意。他答應：“你只管種，我愿意以保底價負責全部收購?！崩钚沾迕穹判牧耍嵙?，當年買了3萬株種下去，果然最后收益10多萬元。被他帶動的像李姓村民這樣的零散花農(nóng)，還不少。左鄰右舍紛紛贊許道，一花獨放不是春，掙錢不忘家鄉(xiāng)人，他是帶動貧困戶一起走向富裕的人。

說到這里，年輕女子突然指著前面：“你看，來了，‘花神’來了。”

原來，陪我來的鄉(xiāng)村振興局的小伙子給他打了電話。他正在郭家村基地花圃里查看，接到電話便驅(qū)車趕來杜旗堡玫瑰基地。鄉(xiāng)間道路暢通，距離本來不遠，很快便到了。

握住這雙散發(fā)著玫瑰香的手，我滿滿的敬意。

我說：“你好?！彼f：“歡迎?！?/p>

他站在我面前，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這就是人們說的“花神”。他真的太年輕了，穿著清新，一身白玫瑰樣的襯衣，玫瑰葉般綠的休閑長褲，白底黑幫的運動鞋。頭發(fā)黑黑的、厚厚的，皮膚干凈，瓜子臉型，高鼻梁上有一副眼鏡。個頭一米七左右，略瘦，鏡片后面的雙眸很亮。我握著他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手指細長，很有力，這雙原本該拿手術刀的手卻種起了玫瑰。他種的玫瑰遠銷北上廣，這靠的絕不是運氣，還有他這雙勤勞的手。

玫瑰園看了，車間瞧了，“花神”也見了，一寸光陰一寸金，我不能再占用他寶貴的時間。

回頭看他時，他已經(jīng)進入花圃里，消失在玫瑰紅中。我收回目光，鄉(xiāng)村振興局的小伙子對我說：“‘花神’，還想擴大種植規(guī)模?！眲?chuàng)業(yè)不到7年，除了已經(jīng)實現(xiàn)量產(chǎn)的40多個品種，還有實驗種植品種200多個。他的合作社有了200多家批發(fā)商，還有2000多家花店都與他建立了業(yè)務聯(lián)系，線上線下齊銷售。在他這兒打工的除了他聘請的幾個大學生花匠外，主要用當?shù)亟n立卡貧困戶和周邊老弱病殘人員，有數(shù)百人因他已全部脫貧。

我明白了，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花卉事業(yè)和周邊村民的煙火日子綁在一起，他心里不止裝他一人，也不止裝他一家人，裝的是這兒的父老鄉(xiāng)親。這個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90后”大學生是真正的花神，身上的血脈滋潤著家鄉(xiāng)一草一木一花，他有一顆玫瑰心。

他的名字叫劉凱檳，曲靖市陸良縣馬街鎮(zhèn)郭家村人。

作者簡介：

朱華勝，曲靖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時代報告》《邊疆文學》《山東文學》《安徽文學》《延安文學》《星星》《奔流》《椰城》《微型小說月報》《散文選刊》等刊物。有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選載。

責任編輯/張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