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陣
我還沒走到那塊種植著向日葵的田地,就遠遠地看見弟弟瘦小佝僂的背影。他蹲坐在地埂邊的草地上,手里攥一根柳枝,正漫無目的地敲打著腳下的一叢荒蒿,兩眼則癡癡地望著田里的那片金黃。
“冬冬,該回家了,你在那發(fā)啥愣呢?”
弟弟像從夢中被突然喚醒一樣,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含混地答應著,隨后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
“哥,你放學了?快過來看,咱家的向日葵開花了!”
我倆一起站在地邊指指點點,說到高興處,干脆鉆到地里和向日葵比個兒。瞧,那棵長得高,這株花開得旺??坷锏囊豢们o稈粗,地邊的那株呢,葉子綠得黑亮。秋天準能收好多葵花子呢。這時候,傍晚的太陽斜斜地照過來,陽光投進這塊向日葵地,和葵花的黃交融起來,分不清哪是葵花,哪是陽光。
“哥,你說是不是等咱們的向日葵收了,賣了,我就能和你一樣上學了?”
“當然。爹是這樣說的——今年咱家的向日葵一定能有好收成。”
弟弟十歲了,卻遲遲沒有上學。爹說,等今年秋收完就讓弟弟去上學。
這片向日葵,是在春天的一個日子種的。地是我家暫時廢棄的一塊宅基地,爹說:“寸土寸金呢,把它拾掇出來,就交給你們小哥倆折騰,種啥都行?!?/p>
我們決定種向日葵。大人幫著我們清除了一些頑固的雜草,我和弟弟花了幾天才平整好土地。我們把從姑姑家借來的生葵花子埋進土里,一窩、兩窩……弟弟在每一窩種子外面,都插了小棍做標記。他的腳小心地從邊沿繞過,生怕踩硬了地表的土,影響種子出苗。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蔽野褎倢W的這首詩讀給弟弟聽。我們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在心里想著:春天的雨,在某個沉睡的夜晚來臨,我們的向日葵頂著露珠,悄悄露出了頭角。
那天放學,弟弟看到我就飛奔過來,還沖著我喊:“出來了,出來了,咱們種的向日葵。”
每一個做了標記的地方,都露出兩枚微黃翠綠的嫩芽。弟弟蹲著,幾乎把頭湊到了地上,黑亮的眸子里閃爍著興奮的光。
弟弟不再像以往那樣四處玩耍了,這片向日葵地成了一個圓心,弟弟的所有活動好像都是以此為圓心向外輻射的。每天放學,我都會聽到弟弟關于向日葵的最新匯報。
有一天,弟弟顯得格外憂心忡忡?!案?,向日葵都快旱死了,咱們快去給它們澆澆水吧。”
村東那條河離宅基地有點遠,我和弟弟用長木棒抬著一桶水,搖搖晃晃地向那片向日葵走去。一瓢水嘩地潑在向日葵的根部,吱地一下就被吸光了。這樣走了幾趟,兩人都累得氣喘吁吁。天上的太陽似乎有意和我們作對,熱辣辣的。最后,弟弟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我們望著耷拉著葉子、無精打采的向日葵,連連嘆氣。
“哥,咱們的向日葵會被曬死嗎?你看,靠邊的幾棵,葉子都黃了?!?/p>
“沒事兒。植物書上說,夜里向日葵會吸收露水呢?!?/p>
那時候,我和弟弟急切地盼著下雨。
夏天的雨,在一陣飛沙走石、風起云涌的造勢之后,噼里啪啦砸下來。我和弟弟挽著手,像兩只躲避暴風雨的小鳥一樣,飛到屋檐下。緊接著,嘩的一聲,天上儲存的水仿佛一股腦都倒了下來。這下好了,我們的向日葵有救了。
可是第二天,我們來到地里一看,傻眼了。那里,竟然是一片狼藉。向日葵幾乎都是東倒西歪的,有的好幾株靠在一起,有的干脆躺在地上,像一個個傷痕累累、等待救護的士兵。
弟弟哇地哭出聲來,我的心里也是說不出的難過。
平靜下來,還是要整理這片狼藉的。歪斜的植株在根部培土,倒伏的用木棍支撐,沖毀的地方重新平整。
過了幾天,那塊向日葵又是一片郁郁蔥蔥了。
秋天到了,那片向日葵成熟了。我們的收獲卻是少之又少,干枯黑綠的莖稈上,低垂著那些被老鼠啃得蜂窩狀的向日葵圓盤。除了中間一團瘦小的籽粒,就是外沿兒稀稀拉拉的一些黑星點點了,有的還被蟲子咬得面目全非。
弟弟和我默默地清理著殘存的向日葵。粗大的、布滿毛刺的向日葵莖稈拉傷了弟弟的手,他也一聲不吭。
“哥,我不想上學了。我想在家?guī)椭N地?!?/p>
“可是爹會答應嗎?”
“哥,明年你要升初中了。咱們再種一茬向日葵吧,我就不信老鼠還能偷光了。”
開學的日子,背著用碎花布縫制的書包的鄉(xiāng)村孩子,散落在幾條通往小學的路上。弟弟的身影依然出現(xiàn)在田間地頭。
那年秋天,弟弟和爹來學??次?,捎來了家里腌制的蘿卜干和娘蒸的玉米面饃饃。弟弟的手里還拎著幾個碩大的向日葵圓盤。
“給你嘗嘗,哥,我們在街上賣了一些,這是專門給你留的?!?/p>
我看到了弟弟那雙粗糙的沾滿泥巴的手,那雙時常握著羊鞭的手,那雙被向日葵的莖稈拉出幾縷凌亂血道道的手,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是弟弟,應該和我一樣坐在課桌邊,歪著頭咬著鉛筆,聽老師講課的弟弟啊??墒乾F(xiàn)在,弟弟把顆粒飽滿、親手種出的向日葵,遞到了哥哥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