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曄/文
上期說到起義前夜犧牲的烈士們讓新軍內(nèi)的革命黨悲憤至極,原本踟躕不前的羅玉甫也被革命的洪流裹挾著投身到這場號稱“驅(qū)滿興漢”的起義中。隨著南方各省紛紛宣布獨立,全國已然形成了南北對峙的局面,湖北軍政府成立的同時,清政府宣布任命袁世凱為湖廣總督督辦剿匪事宜,又令海軍提督薩鎮(zhèn)冰率領(lǐng)海軍和長江水師開往武漢江面,武漢三鎮(zhèn)告急……
議事廳內(nèi),昏黃的燈光在煙霧繚繞中更顯無力,西洋香煙、中式的水煙袋和手工卷煙飄出的煙霧在一團混沌中也分不出彼此,身著新軍制服、中式長袍的軍政府要員們或倚或靠地圍坐在一起。顴骨高聳、兩頰凹陷、眼睛瞪得酸疼的羅玉甫仰頭望著繞梁的游絲升騰盤旋又消散。兵臨城下,作戰(zhàn)方案卻遲遲未定。
首座的黎都督低著頭,默不作聲,他莫名其妙地被安在了這個軍政府都督的火山位上,心中千百個不愿意,可想到未來也許能“一統(tǒng)天下”,倒也莫名有些暗暗欣喜。說起來,當時莊都統(tǒng)之下也只有他黎協(xié)統(tǒng)能服眾,推舉他也是情理之中,可偏偏新來的羅玉甫,這個外來的和尚,卻成了首義之將,威望甚高,他如今也不得不假意倚重和安撫,給了他個“軍務部長”的頭銜。他曾去信給舊友薩鎮(zhèn)冰,可音信全無,看起來漢口保衛(wèi)戰(zhàn)是無論如何都躲不了的。他清了清嗓子,問道:“諸位,議到現(xiàn)在了,究竟守還是攻呢?”
“大帥,豫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劉家廟,楚有、楚泰艦艇已抵達漢口,王占元部也占領(lǐng)了黃陂灄口,只能打出去,收復失地,守是守不住的?!庇腥颂嶙h,其他人也禁不住附和,“是呀,總不見得要背水一戰(zhàn)?”“難不成守不住還投江不成?”“可是,對方火力太強……”
“靜一靜!”有人起身大聲制止了眾人的議論,“劉家廟旁就是租界,他們也要顧及一下,我們也不能叨擾這些洋人,免得……要真硬碰硬,也難啊?!卑l(fā)言的是此次漢口保衛(wèi)戰(zhàn)的指揮官章景良。他原本就是黎都督麾下的標統(tǒng),起義時發(fā)起了瘋癲,眼看著革命成功,又成了革命軍的指揮。他見黎都督抬了抬眼皮,自知起聲呼喝僭越了,忙屈身坐下。
羅玉甫掃了眼在座的人,曾經(jīng)文學社、共進會的革命黨人在這幾個月內(nèi)都陸續(xù)離開了,剩下的都是舊時的同儕,和前幾天總督府的議事沒太多分別。他見眾人不再言語,不屑地從鼻孔中冒了個氣,反問道:“這里都是水路,怎么守?前幾日驅(qū)逐莊彪殘部時,領(lǐng)事團都送來了中立的照會,你怕什么?!”
“這,這攻,也攻不得啊,”章景良有些緊張,結(jié)巴起來,“劉家廟到灄口,就一條道,四面是水,中間就三道鐵路橋,從漢口北上,或從灄口南下,都要過橋,只要守住橋,他們就過不來?!?/p>
羅玉甫仰頭大笑起來,道:“笑話!你派了多少人守橋,你加固防御工事了?什么都沒干,空談什么守橋。都到這時候了,你守得住嗎?為今之計,只能趁著他們還沒有聚集兵力,乘勝進攻,再把劉家廟奪回來?!?/p>
“嗨,羅部長,這什么話,可不能戰(zhàn)前動搖軍心啊?!迸匀艘粋€打岔,倒給羅玉甫一個警醒,他自知失言,咳了一聲,道:“這里背靠長江,你是要拼上全部家當?”
“不不不,”章景良忙打斷道,“羅協(xié)統(tǒng),哦,不,羅部長,你又不是不知道,清軍南下的可是第四鎮(zhèn)混成協(xié),你的老相識,我們軍力不足,強攻是不可能的,不能白白送死。當年跟著我出來的幾個弟兄,都沒剩下幾個,你別毀了我,不,毀了,毀了革命成果。”說到最后,章指揮突然有了底氣,重重地強調(diào)了最后四個字。
羅玉甫不再言語,他當然知道北洋六鎮(zhèn)的實力絕不容小覷。還在他任德文翻譯時,這些如今擔任六鎮(zhèn)統(tǒng)制的人物當年就已嶄露頭角,他這個所謂的“老人”在那些武人眼中,也不過是個半路出家、沒有半點軍功、全賴父蔭的紈绔子弟。想到這里,羅玉甫的臉上自嘲地抽動了一下,不再多說一句。在座的人見爭論已有分曉,陸續(xù)起身離開這個悶罐子會場,離場前不忘幾句恭維之語?!澳蔷腿囌轮笓]官了。”“仰仗仰仗?!?/p>
隨后幾日,戰(zhàn)事吃緊的消息頻頻來報,三座鐵橋幾經(jīng)易手,清軍的火力大大超過以往,前線傷亡甚重,更令人憤懣的是章指揮官在清軍艦隊炮擊糧倉后不知去向。剛請辭的羅玉甫不得不臨危受命,擔任臨時總指揮,張琪被任命為代理統(tǒng)領(lǐng),指揮各軍防御。
眼看著漢口周圍均淪陷,守城固然是沒有可能,也只能拼死一搏。一旦漢口失陷,漢陽和武昌就岌岌可危。城外,震天響的炮聲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幾日,雙方炮兵不分晝夜地盲目轟擊著,那不過是互相造勢而已,真正的硬仗還在漢口華界的巷戰(zhàn)爭奪上,后備軍和學生軍也不得不上前線了。
測繪學院的操場上,張琪神色凝重地望著眼前整裝待發(fā)的學生軍。他們稚嫩的臉龐充滿了喜悅,身上的軍服還不服帖,肩上的折痕愣是凸了一條,又被斜挎著的步槍硬生生地壓了下去。他們的頭頸上掛著紅絲帶,放眼望去,紅巾飄動,讓張琪回想起首義成功時的氣勢如虹??赡羌t巾是敢死隊的標志。張琪咬了咬牙根,喊話道:“大家都是漢人,四萬萬同胞是我們的支援,守衛(wèi)漢口,就是守衛(wèi)中央軍政府!”全場響起了“我們必勝”和“驅(qū)除韃虜”的呼聲。待學生軍列隊離開時,張琪瞥見一列隊伍像缺了一個角,其中有一個極矮小的人。他皺了皺眉頭,示意親兵截住那人,原來那名矮小的學生是測繪學院尚未入學的旁聽生。
張琪跳下指揮臺,大步走上前,小個子圓滾滾的臉笑呵呵地看著他,張琪心中略有不忍,但仍故作威嚴,呵斥道:“誰讓你來的?卸下槍!快回家去!”小個子抬頭仰望著張琪,笑著說:“張統(tǒng)領(lǐng),我來漢口就是要和滿人打仗呀!現(xiàn)在是最危急的時候,你怎么能不讓我參加呢?!睆堢髋c他明亮清澈的眼神一對視,心中一陣悲慟,見他臉上充滿了天真爛漫,心想:“這個天真的孩子,還不知道打仗要死人的,真不知道輕重?!笨谥胸熈R道:“服從長官命令!卸下槍!”那孩子見張琪氣鼓鼓的模樣,委屈道:“你自己說的,四萬萬同胞,我就是四萬萬的一分子!”說罷,雙手緊緊地握住槍,生怕被親兵奪去,也不顧這個吹胡子瞪眼的統(tǒng)領(lǐng),拔腿就跑去追隊伍了?!按炔徽票?,”張琪望著遠去的隊伍和小個子的背影,捏緊了拳頭,嘆道,“不成功,便成仁。”
清軍機槍猛掃的聲響和辛辣刺鼻的硝煙籠罩著古老的漢口城。革命軍以各處城墻、高門院落、商鋪門板為掩護,靜候蜂擁入城的清軍。如入無人之境的清軍被敢死隊打了個措手不及,墻角、門板、閣樓、屋頂,甚至茅廁都有革命者的身影,放冷槍,用刀劈;狹路相逢時近身肉搏,用腳踹,用手勒,用牙咬,每一條小巷都不知暗藏著什么機關(guān),不知埋伏了多少置生死于度外的年輕人。
“報!總指揮來電!”來回穿梭的傳令兵給張琪帶來了最新消息,只聽到親兵讀道:“今抓獲章景良與清軍莊彪的參謀劉錫林,兩人在城內(nèi)后馬路大江旅店內(nèi)密謀,查明章乃革命軍中奸細,今梟首示眾,以正視聽。”張琪聽完,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心想:羅老師私自斬了章景良,黎都督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想寫封信給羅老師,可前線戰(zhàn)事瞬息萬變,他無暇動筆,但心知此等懲奸除惡的消息定能鼓舞士氣,便要求將處死奸細的消息傳遍軍中,想著“待此役大獲全勝,黎都督也不能怪罪羅老師”。
入夜,雙方均退出了戰(zhàn)斗。寒風陣陣,颯颯秋風如鬼魅般嘯叫地溜過這座古老的城市,都不敢多停歇一刻。月光如霜,無情地俯視著這座曾經(jīng)繁華的通衢要塞。青石板上暗紅色的血跡滲透在石板縫里,溝渠也早已被凝結(jié)的鮮血淤塞住了,散發(fā)出濃重的血腥惡臭。遍布街巷的尸體被搜刮一空后又被壘成新的掩體,無人也無暇悲戚哀悼。
……
“報!大智門被我軍奪了回來!”
“報!熊協(xié)統(tǒng)陣亡!”
“報!聯(lián)系不上第五協(xié)!”
滿春茶園原是漢口一處知名的休憩之所,現(xiàn)早已人去樓空,成了前線的司令部。羅玉甫剛檢點完軍隊,僅剩下六千人,黎都督號稱今日會派一千名老兵渡江前來支援,可至今未見蹤影。
“報!總指揮,您的信!”
羅玉甫招手示意送進來。信箋上并無來人姓名,他疑惑地拆開,一看落款,他驚得環(huán)顧了下四周,原來是已經(jīng)被清政府任命為第一軍總統(tǒng)的馮華甫(注:馮國璋,字華甫)的來信。當年在編練新軍時,這位馮總統(tǒng)已經(jīng)是軍械處督辦了,羅玉甫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并無深交。羅玉甫略顯疑惑地細細讀來,上書:袁都統(tǒng)已向清廷提出解除黨禁、寬容武昌事變諸人,組織內(nèi)閣,明年將召開國會,現(xiàn)兩軍對壘,實力懸殊甚重,為免生靈涂炭,雙方宜和平了結(jié)。羅玉甫面無表情地將信揉作一團,隨手棄于地上。心想: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哪里有臨陣變卦的道理。
第二日,支援的一千人還是沒有來。羅玉甫面前的漢口華界草圖已被圈畫得面目全非,補充的軍力不足,后備新兵和民兵也已上陣,如今唯勝在士氣高漲,如若支援部隊能到,那還能一鼓作氣,擊退清軍。
“報!清軍放火燒城!”
羅玉甫大吃一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問道:“馮華甫下令的?漢口好歹還有租界,他,他不敢如此妄為吧?不可能,不可能!”
現(xiàn)場一片寂靜,無人回答,這種安靜令人發(fā)怵。猛烈的北風呼嘯著,亮眼的火苗在每家每戶的房頂上蔓延,再加上大炮的轟擊,須臾間整條大街就濃煙滾滾,烈焰騰騰。敢死隊員們自是無隱蔽的場所,短兵相見時,與訓練有素的清軍比,自然相形見絀……
可是,清軍并沒有絲毫停手的意思,擊退了革命軍,也掃蕩了每戶人家。整座城市如在火爐上的蒸籠,尚未逃入租界的普通百姓如蒸籠里無路逃生的螻蟻,蒸騰的熱浪消融了華界的一切……租界的教堂屋頂上簇擁著旁觀的洋人,華界里凄厲悲愴的哭喊聲震天動地,僥幸進入租界的華人無不掩面而泣。在炮彈的猛烈攻勢和火蛇的肆虐下,羅玉甫不得不下令退守漢陽??蓮堢鲄s已走不了了,他身中流彈死在了撤退的擔架上,留給羅玉甫的只有“同胞何處去,何處是同胞去路”的字條。
清軍長驅(qū)直入,漢陽再次淪陷,在英美領(lǐng)事團的調(diào)停下,雙方停戰(zhàn)了。這一停就停了好幾個月,湖北軍政府并無大礙,黎都督成了大元帥,今日驅(qū)逐共進會,明日鏟除會黨,仿佛革命已經(jīng)勝利,隔江相望的清軍也不過是故人舊友,各自相安無事。損兵折將的羅玉甫卻成了雙方最不歡迎的人,如敝履被棄置一旁。幸好他不過是個外人,手中已無令人忌憚的軍隊,又不牽扯黨爭,就此成了湖北軍政府中的閑人。
“敗軍之將,何足言勇?”他站在東山的小亭旁,輕撫亭柱,自言自語,“那也好,倒也落得清靜。”他眺望山下的武昌城,岸邊依舊桅桿林立,卻比之前蕭條。滾滾長江水無情地滌蕩著人世間的一切悲歡,與他親和的馬允德、張琪都已犧牲,連身邊的親兵都換了人。初來此地的意氣風發(fā)早已蕩然無存,“革命,呵呵,革命這就勝利了?”羅玉甫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化作杯中酒,他緩緩地將酒撒在了地上?!熬阃??!彼p嘆了一聲。
南方戰(zhàn)事頻仍,清廷不得不做出點善意的舉動,特赦谷維新和黃有尊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牢房外等候的軟轎子徑直把他們抬進了一座院子里,迎接他們的竟然是那個站在肅親王身邊的陳家澄和早已望眼欲穿的秀英。
見到谷維新,秀英淚眼盈盈,激動得說不出話,喜的是她的丈夫終于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可悲的是才三年光景,谷維新已兩鬢花白,原本就清減的身形更顯單薄,兩頰深陷,額頭高聳。一別三年,谷維新幻想過無數(shù)次與秀英重逢的畫面,可真到了當下,他的心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著。他顫抖地握住秀英的手,縱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喃喃著:“我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一旁的黃有尊見此情景,雙眼含淚,難掩感懷。陳家澄見他佝僂著背,輕撫著他的肩膀,道了一聲:“黃兄辛苦了,先好好休養(yǎng)?!标惣页瓮普f這座別苑是他自己買下的,并表示一切已經(jīng)安排妥當,待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再細聊。谷維新見秀英與陳家澄早已熟識,且對園中的陳設布置頗為諳熟,便暫且放下心中的疑惑。
厚重的西式窗簾隔絕了室外的喧鬧和輕微的走動聲,臥室里唯一的聲響就是八仙桌上的西洋鐘。每天的起居都有人照料,又有西洋醫(yī)生診治,際遇的轉(zhuǎn)變來得太突然。起初,谷維新全無思考的力氣,沉沉睡了好幾日。氣色稍有好轉(zhuǎn),他是越想越不安心。一日醒來,他眼瞪瞪地望著坐在床邊的秀英,見她像北方的婦人般,身穿黑色的褂子,挽起了髻,三年的時間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歲月的痕跡,如果說有變化,就是多了一些矜持,少了一些嬌嗔,當年嘰嘰喳喳、心急火燎的小女子的影子再也沒有了。
自感精神恢復得差不多的維新問道:“秀英,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們怎么會在這里?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秀英皺了皺眉頭,撅著嘴說:“其實我也沒搞明白。你們被抓的那日,我傍晚去送飯時就看到照相館被封了,只能先回去??墒?,你也知道,我們就這點錢,房錢都快不夠了。我一個人也不能坐吃山空,就退掉了房子,說是回鄉(xiāng),能賣的就賣給了吳太太??删驮谖乙叩哪翘欤愊壬鷣韺の?,他似乎一早就知道我們的事情,就安排我在他的宅子做廚娘,對外說是找來的南方廚子,你們的消息也都是他告訴我的?!?/p>
“那,那饅頭里的信也是,也是你送進來的?”維新插話道,“你怎么就相信他了?”秀英激動地睜大眼睛說:“你真的看了?是呀,當時,陳先生讓我每月逢初一十五都要做兩個饅頭,說能送給你們,我還以為他假意安慰我的??墒?,我聽府里的丫鬟說,陳老爺已經(jīng)不在肅親王的府里做事了。剛見他時,他把你們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我差點以為是來抓我的密探。每天,我都怕你們被殺頭。不過,現(xiàn)在好了?!闭f著說著,秀英的眼眶又濕潤了,她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松了口氣說:“不要說那些陳年舊事,等你們好了,我們就回家,我爹聽說了我們的事情,可開心了。你們現(xiàn)在可是大英雄?!冰Z黃色的燈罩將燈光的光暈攏出花朵的形狀,黑色長袍反而襯托出她粉嫩的臉龐,谷維新定睛看著眼前的未婚妻。
又過了半月,三緘其口的陳家澄終于邀請谷黃二人出門,稱有故人要與他們一敘舊情。一頂四人軟轎和左右四名巡警開道的出行架勢讓黃谷二人極度不適應。黃有尊戲謔道:“我們這出巡,可比得上當年的縣官大老爺?陳老爺。”谷維新不禁警覺起來,心想:聽說南方革命都成功了,北方卻還是清政府的地盤,我們被放了出來,總不見得是滿清韃子款待我們吧。他不時偷偷掀起轎簾的一角偷看外面的情景,可他并不熟悉京城的街道,看來看去是差不多的模樣。走了不多時,軟轎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內(nèi)閣總理官署門口。谷黃二人面面相覷,可見陳家澄滿臉殷勤,谷維新頓覺這笑臉可怖,心想:這不會是鴻門宴吧。陳兄無故大獻殷勤,此次是上了賊船了。他暗暗下決心,要是清廷要他簽悔過書或向南方革命黨寫勸降書,他寧死不從,大不了就拼個魚死網(wǎng)破。
谷黃二人如身負千斤重擔,一步挪著一步隨著陳家澄跨過照壁,繞過回廊,又穿過廳堂和花園,邁入了后院的一個偏廳。只見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門口。一見到此人,陳家澄慌忙上前兩步,俯身跪下叩首。初時,谷維新并不知他是誰,但聽陳稱呼為“宮?!保呕腥淮笪?,此人正是如日中天的總理大臣袁世凱(字項城,當時人尊稱為袁宮保)。
見袁宮保目光如炬,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谷維新懸著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五官僵硬著,睜著眼睛可又不敢觸碰對方犀利的眼神。他繃直了身體,伸出右手行握手禮。不想面前的老人突然笑著深深地打了一個揖。這一禮遇讓谷維新和黃有尊受寵若驚,谷維新硬生生地將懸在半空的手縮了回去,也還了一揖,兩人又依軍隊的禮儀行了禮。
袁宮保笑著說:“兩位不必拘禮,你們現(xiàn)在是海內(nèi)大名鼎鼎的人物,今天得以相見,深感欣慰?!惫赛S二人不得不再次作揖道謝,此時陳家澄開口道:“谷兄、黃兄,千萬不要客氣和拘禮,袁宮保欽佩二位的慷慨大義,早年就囑咐我暗中多加照拂,如今你們二位終于恢復自由,甚是喜人。”他接著又說:“二位泔水橋下的壯舉,那可是名動天下。如今南北議和正當時,二位如能從中斡旋,以二位的名聲促成和談,那功績堪比漢朝開國的張子房啊。”
谷維新心想:張子房,不就是張良,我何德何能可以做開國丞相,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瞥見身旁的黃有尊手扶著椅子,后背倚靠著靠墊,滿臉堆笑,不停地點頭回應。因與外界斷絕消息三年,他所知道的不過也是一些傳聞,他拱手問道:“敢問這南和北究竟如何議和?小可實在不知事情的原委?!贝藭r,袁宮保笑道:“哈哈哈,好!凡事都要問個所以然,果然名不虛傳。當年就是你,一大早上就能背出‘存錄’序言的炮兵正兵。好啊,果然英雄出少年?!惫染S新靦腆地頷首,又拱手致意,心想自己十多年前的舊事竟然還被這樣的大人物記得,心中不由對袁宮保多了幾分親近。陳家澄道:“聽說孫文先生即將從歐洲回到上海,南方要成立臨時政府,如今南北隔江對峙,袁宮保已經(jīng)向朝廷痛陳利弊,還是以和為貴?!秉S有尊頻頻點頭,道:“是的是的,何必生靈涂炭呢,大家都是漢人。袁宮??胺Q當世豪杰,我輩必定從中協(xié)助,盡力促成雙方?!惫染S新看了眼黃有尊,心想黃兄果然是熟悉官場上的那套,便附和道:“是的,黃兄留日時間長,加入同盟會時間比我久。我也可以聯(lián)絡留日的同學,必然能助宮保一臂之力?!?/p>
第二日,陳家澄將一張十萬銀票擺在了谷維新的面前??粗蠒派烫柕你y票,谷維新愣住了,那么多年,銅板、碎銀,或鷹洋、日元紙票倒還是見過的,可遑論上萬的銀票那簡直是天方夜譚,他本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倒退了幾步,忙不迭地說:“陳兄,無功不受祿,您的救命之恩還未報償,這錢財實在萬難接受?!标惣页螀s平靜地勸道:“谷兄剛剛恢復自由,要回鄉(xiāng)探望老母,又要與陸小姐成親,還要斡旋國事,個中種種都是花費。這些錢不過是川資,還有袁宮保恭賀您小登科的隨禮?!边@話說得如此委婉和周到,谷維新頗有些為難,他思量了片刻,笑道:“如此說來,袁宮保的美意,實在不能推辭,但實不需如此巨資。弱水三千僅取一瓢,您看,不如就一千可否?斡旋國事如需花費,再另議,可否?”兩人多番來回推脫,拗不過的陳家澄心想:此人不貪財、不圖色,還不識抬舉,白白浪費了大人的心意。在官場亂局中,不知還能干凈幾天。便借口回稟,暫且收回了銀票。
過了幾日,三人辭別陳家澄,離開了夢境般的高床暖枕,各自踏上了返鄉(xiāng)的行程。臨行前晚,谷維新與黃有尊并肩蹲坐在花園的臺階上,抬頭仰望多年未見的星空。自從特赦后,兩人都沒有單獨說過話?!鞍パ剑@樣坐著,搞得和牢里一樣,”黃有尊故作嫌棄道,“以后都不想看到你?!边@話聽起來不可思議,但谷維新也有同感,彼此都不想提起三年暗無天日的囹圄生活,不見面也許是最好的方式。他回道:“就是,看著你都厭了?!秉S有尊嘆道:“真想不到我們能活下來,谷兄,革命就要成功了,以后要多保重?!惫染S新見黃頗有感慨,不解地問:“黃兄,此話似乎另有深意?”黃有尊停頓了片刻,換了個口氣,輕松地說:“啊呀,古人都說馬上得天下,要馬下治天下,我們要治天下了,自然要多保重。說不定,以后還能做個總理大臣?!惫染S新笑著搖搖頭,不再言語,心想:這家伙,和當年在日本留學一樣,想著回國做個統(tǒng)領(lǐng)。第二日清晨,黃有尊坐著馬車離開了,他要聯(lián)絡京津同盟會北方的同志,谷維新和陸秀英則由水路回上海。
俗話說近鄉(xiāng)情更怯。下船后,谷維新就渾身不自在,身著呢子大衣、內(nèi)搭西裝的他頓覺喉嚨口被領(lǐng)子卡得太緊,時不時轉(zhuǎn)動一下脖子,又用手反復揉搓著漿洗定型的領(lǐng)口。秀英見他耳朵通紅,笑道:“怕什么?我爹爹早知道我們的事情了,嬸娘身體很好的,放心啦?!本S新點點頭,可這份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緊張是無法言說的,雖說沒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觸,可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驀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自從上次冒險出逃日本,已經(jīng)過去五個年頭了。上海租界依舊繁華,比記憶中的更加摩登,好幾座從沒見過的高樓矗立在江邊……
從江邊高聳的西式辦公樓往大馬路走去,穿堂風呼呼地吹得人睜不開眼。維新放慢了腳步,閉上眼,冰冷與干澀的西北風和略帶溫度的淚水交匯在一起,童年的記憶陡然浮現(xiàn)在腦海中。不知何時,父親抱著他從這里走過,也是這樣的穿堂風,也在這樣的冬季,還有父親輕輕籠在他的頭上為他擋風的大手。谷維新伸出手,假意撫了下自己額前被大風吹亂的頭發(fā),就此終止短暫而溫馨的回憶。拐個彎,喧騰鬧猛的大馬路映入眼簾,它比記憶中更寬闊了,可要在鱗次櫛比的店鋪中找到娘舅的成衣店讓維新犯了難。
“就在前面,”秀英看維新犯迷糊的樣子,假嗔道,“你又不是沒來過,才幾年呀,就把我家忘記了。”陸秀英的腳步又加快了些,離家五載,維新成了革命英雄,當年的私奔換來了衣錦還鄉(xiāng),她恨不得立刻回家,在父親面前威風一把,還能徹底堵上小媽的嘴。可真到了家門口,她也有些膽怯。
午后,冬日的暖陽從兩扇門中斜射進來,陸阿興懶洋洋地瞇著眼。他早已收到了女兒的來信,可不知道確切的返滬時間,已經(jīng)連續(xù)多日坐在柜臺面前了,可次次抬頭張望都是空歡喜。下午的生意不多,曬曬太陽倒正合適。“咿呀”一聲,門被緩緩地推開,陸阿興微抬了下眼皮,見一對身著西式華服的男女。他習慣性地抬起頭殷勤地問道:“先生、小姐隨便看看,要做什么衣裳?”
來人摘下禮帽,正是谷維新,身邊淚眼盈盈的女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兒。陸阿興曾幻想著哭天搶地、喜極而泣的重逢場面并沒有發(fā)生。他激動地繞過柜臺,跑上前,秀英輕輕喚了聲“阿爹”,就低下了頭。維新猶豫了片刻,還是叫了聲“舅舅”。反復盤旋在陸阿興腦海中的憤怒、擔憂和思念,瞬間煙消云散只化作一句“回來就好”。他拍了拍維新的肩膀,看著眼前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如今長大成人,成了革命英雄,比他父親果敢干練得多,現(xiàn)在竟然要成為自己的女婿,不知該如何擺出長輩的模樣。陸阿興用舌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斥道:“你這個小子,真嚇得我們?!被叵脒^去的種種,陸阿興還是難掩喜悅之情,狂喜道:“好小子,現(xiàn)在不得了了?!?/p>
秀英見父親比多年前清瘦了不少,發(fā)辮剪了后,短發(fā)凌亂地披在腦后,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倒是陸阿興寬慰起女兒,又催促維新趕緊回家見見母親?!澳昵按蛘痰臅r候,這里是租界,革命黨,咳咳,你們的軍隊還不敢打進來,租界沒有什么影響,”陸阿興像想起來什么事似的,說,“倒是縣城受了點影響,倷姆媽就是不肯到我這里來躲躲,前幾日阿拉去看過她,沒什么事。她這幾日也在家等著倷哉?!?/p>
聽聞此語,維新有點著急,他看了眼秀英,對陸阿興說:“娘舅,那我,我先回去見見姆媽,我等歇再過來,秀英,秀英就先在這里啊?!币娦阌]有反對,他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店鋪,急匆匆地跑到馬路上往縣城方向跑。他在路口差點撞上執(zhí)勤的紅頭阿三,又被一聲“sir”提醒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是曾經(jīng)的窮學生,如此沖動實在撐不起他一身的西裝革履。谷維新整了整衣衫,在路邊站定了會兒,招手叫了輛人力車往家里趕。
縣城的外墻上貼滿了革命標語,原本守城門的清軍成了巡警。人力車停在南門,他抬頭看了眼南門的牌坊,加快腳步往家趕。家門口上懸掛的裁縫招牌已顯露出原本的底色,稍許還殘留了些一條條斑駁的漆色。谷維新站在門口,不敢開門。倒是身后傳來了一聲“啊呀,這不是谷家的兒子?都長那么高了?”他循聲回頭,見是一個盤著髻的中年婦人,維新忙欠了欠身算是招呼,可這位究竟是誰他完全沒有印象。
門沒有鎖,谷維新掀開門簾,前廳的擺設沒有變,唯獨梁上掛著的衣服少了不少,顯得前廳寬敞了不少。熟悉的氣息讓維新鼻子發(fā)酸,他走到架櫥前,打開食籠,里面只有一碗冷飯和一碟沒有肉的醬。維新緊緊閉了下眼睛,可不爭氣的眼淚已經(jīng)濕潤了眼角。他掀開通往里屋的布簾。里面有兩間房,他不敢徑直沖進母親的房間,推開了自己小間的房門,卻不想母親就在那里。
自從知道兒子平安無事,盧氏每天都會來這個房間里坐坐,把兒子僅有的幾件棉衣拿出來拆開洗后,縫好燙平。這幾天她又將兒子的被褥洗曬,棉被里的棉花也找人重新彈了彈。起初,她并沒有留意身后的動靜,卻不想腳步聲靠近了。盧氏緩緩地回過身,抬起頭,看到一身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有些恍惚。兒子在她心中留存的記憶仍然是那個十一二歲還在私塾讀書的孩子,如今眼前的人,清瘦的臉龐,挺拔的身形,倒像她死去的丈夫。
維新沒有等母親起身,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母親臉色蠟黃,深灰色的眼窩凹陷下去,像是多日沒有睡醒過。即便是冬天穿著棉襖,也明顯比記憶中的瘦了一圈。還沒有叫出聲,谷維新已泣不成聲,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就在此時此刻,他猛然發(fā)覺,母親才是他那么多年苦熬下來的動力,離家十載,唯一值得他欣慰的原來不是革命成功,而是母親還健在。他暗暗下決心,未來的日子一定要陪伴在母親和秀英身邊。
盧氏扶起兒子,母子兩人相擁而泣。待訴說了多年的離愁后,她拉著維新進了自己的房間,房內(nèi)突兀的紅色讓維新很不適應。原本只是擺放些雜物的桌上堆疊滿了外貼大紅色喜字的禮盒。維新不解地望著母親。盧氏拉著他的手坐下,略帶愁容地說:“自從革命軍入城后,就不時有扛著槍、穿軍裝的人來家里,把東西放下就走。我也不敢說話,來人倒也客氣,指名道姓說給你的。來了好幾撥人,哎,真的嚇死我了?!本S新一份份搬開,摞起來的禮盒約有十五六份,他內(nèi)心琢磨起來:就當一天一份,十五六天,也就是我離開北京之后,難不成是袁宮保派人送的?不會,南北還不通呢,何況上海還是革命黨的天下。聽說上海的都督還沒有人選,我也不認識啊??墒牵戏竭@里,哪里有什么人知道我呢?所有的禮盒都貼著喜字,這明擺著是知道我的私事,也太神通廣大了。難不成是陳先生?
維新無奈地看著母親,說:“我也不明白,不知是誰送的。”盧氏說:“我也沒有拆開,維新,這禮太厚重了,哪天你退回去?!本S新沒有做聲,他有些懵,心想:又不知道是誰送的,怎么退呀?但這種不表態(tài)在盧氏眼中就是否定,她不由提高了嗓門,厲聲說:“你聽到了沒?這到底是什么來路的人?現(xiàn)在外面不太平,你別糊里糊涂地,你還記得你爹說的嗎?正道,行正道!”見母親又如記憶中這般嚴厲,維新心中原先對母親的憂慮倒消散了些,但究竟是何人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他實在猜不透,可又生怕母親擔心,也不敢說出心中的顧慮。此時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難不成我今天前腳剛到家,后腳他們就來尋我。我倒要看看,誰有那么大的本事。
三年身陷囹圄,卻也可謂是身在世外,谷維新對革命陣營中的派系一無所知,懵懵懂懂地答應了斡旋南北議和,卻不知即將面對什么樣的紛爭。名則隱退、實則被驅(qū)逐的羅玉甫又將何去何從,且看下期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