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蒙
回望中華民族的近代歷程,人們總會想到滿清統治集團排斥外來文明的種種愚昧,總會想到他們以“奇技淫巧”來鄙夷先進科技。這里,不妨通過清政府極端扭曲的自信心態(tài),看看他們輕蔑先進發(fā)明所依仗的是什么樣的“雄厚實力”,看看他們所堅守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正經事業(yè)”。
從總體上看,清代的科技乏善可陳。有關專家經過翻來覆去地爬梳,才找出不愿投清入仕的天文學家王錫闡所著《曉庵新法》,發(fā)明了金星、水星凌日的計算方法;“宦跡半天下”的封疆大吏吳其濬經過30年努力,編寫了《植物名實圖考》,記載植物1700多種,并附有精確插圖;還有個名叫李善蘭的數學家,著有《方圓闡幽》;等等。這些科學家無疑值得我們的民族敬重,在此敘述也不是為了展示三百年“大清”科技的薄弱,而是讓大家看看清廷憑什么資本夜郎自大。
說到清代科技狀況,有些論者都不約而同地大書特書詹天佑主持修建京張鐵路。晚晴政府丟人現眼的丑事,莫過于在修鐵路問題上的折騰了,從同治四年(1865)到甲午海戰(zhàn)的30年間,外國公司和有識之士頂著巨大壓力修好的幾條鐵路,都被他們強行拆除,把鐵軌扔進了大海,直到北洋海軍慘敗之后,朝廷才意識到“鐵路強國”。每一項重要科技的引進,都要這樣白耗幾十年光陰。再說遠一點,從1793年馬戛爾尼攜帶大量科技產品來華遭受羞辱,到1894年北洋海軍敗給“蕞爾小邦”日本,整整一個世紀,滿清朝廷幾代班子一直在狂妄自大的天朝美夢中得過且過。
那么,乾隆及其皇家子孫在西方工業(yè)大潮面前,如此“自我感覺”超好,其底氣是不是源于華夏歷史上的總體科技成果呢?回顧起來同樣荒唐。中國歷史上的科技發(fā)展雖然取得過輝煌成就,但那是漫長時間零星累積的結果。歷代王朝奉行重本抑末,對科學研究從來都是持歧視態(tài)度,基本上沒有從制度上鼓勵過科學創(chuàng)造,也沒有正規(guī)組織過對科技人才的培養(yǎng)。古代科研主體更多的是依靠自發(fā)性投身科學研究,科學家都屬于“副業(yè)”,屬于業(yè)余愛好,憑一人之力量完成一項科研工程的現象,歷代屢見不鮮。
進入滿清時代,朝廷不僅輕蔑科技,還把科技看作危及其統治的禍患。開創(chuàng)了所謂康乾盛世的康熙皇帝,被后世稱為熱愛西方科學的“發(fā)燒友”??墒牵蛔寕鹘淌勘O(jiān)理欽天監(jiān),不準他們傳播科學,更禁止西方科普讀物在中國發(fā)行??滴醯蹖茖W的興趣,不過是滿足個人的好奇心。梁啟超曾經一針見血地揭露,他這是故意“窒塞民智”。邵力子也質疑過,康熙對西方科技如此嚴加防范,何談“利用”?
有人估計,中國自實行科舉制度以來,考中過舉人的知識分子達百萬計,秀才更是無以計數,如此龐大的知識群體基本上與科學研究無關。一代代士人皓首窮經,有條件也有能力著書立說的,基本上都是在儒家學說既定的學術方向上著力,沿著儒家思想的軌跡進行深度思辨和深度闡釋,他們的學術成果基本上都是儒家思想的延伸和發(fā)揮。
曾經有年輕朋友問我,“奇技淫巧”是否包括房中術?顯然,這只是對“淫”字狹義的字面推測。平心而言,封建帝王和王公貴族雖然荒淫齷齪,但他們使用這種蔑賤詞意,主要是諷刺西人熱衷種種“于世無用”的洋玩意兒。
那么,我們的文化傳統歷來強調的經世致用,究竟如何呢?把知識分子的注意力引導到獲取功名,報效君主上來,肯定是天大的“正事”。除此之外,漫漫幾千年多少個日日夜夜,更多的讀書人只好把時光打發(fā)到文字上,其中一項樂此不彼的事情,就是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字,豐富文字。作為一個炎黃后代,我為自己的母語文字深感驕傲,可它過剩得讓人頭皮發(fā)麻。有人根據近幾百年編纂的文字工具書統計,說已經流傳下來的漢字共有八萬多個,也有人說十二萬多個,而現在國家語委規(guī)范的漢字只有八千多個,一般人識字五六千個就算比較多的,可見漢字“過量”到什么程度。這里,隨手舉兩個偏僻字為例:騶,專指古代給貴族管理車馬的人;諏,是指幾個人在一起商談事情。其實,還有許多比這更加生冷的漢字。詞匯中的“欸乃”就是專指行船搖櫓之聲,還有個“耵聹”,看上去極為斯文,可它就是指耳糞,別無他用?,F在有些服務場所流行“采耳”,就是掏耳朵,但沒看到一個“掏耵聹”的,這個生僻詞匯唯一的表意也沒有被實際運用,可以說它原本無用。
今天寫詩的人成群結隊,很多人變著法子“玩詩歌”,其實古代的文化生活更單調,即使是吟詩對句這樣的雅活兒,也被玩到了極致,種種奇聯巧對、回文詩等,花樣百出,直至今日還讓人拍案稱絕。如宋人李愚的《兩相思》,全詩五十六個字,正讀是“思妻”,倒過來讀就是“思夫”,平仄合律,對仗工穩(wěn),并且情深意濃,可謂“千古絕唱”??赡苡腥藭f,我們不應“計較”古人的這類文字游戲,然而很多經典詩詞和文章里,各種“彎彎繞”同樣不勝枚舉,一首幾十個字的短詩里面,多處用典,甚至典中套典,暗藏許多“奧妙”。
再看看帶頭反感西方科技的乾隆,其康熙爺爺對外來科學好歹還能葉公好龍,可到他這會兒,對科技連那點兒興趣都沒了。他寫了近萬首詩,其中很多作品是高手潤色或代筆,但基本上都屬于文字垃圾。他創(chuàng)造的“蟲二”倒是流傳了下來,至今讓一些人癡迷其中。這兩個字刻在杭州西湖的湖心亭,后來光緒年間一個叫劉廷桂的文人寫了同樣兩個字,刻于泰山摩崖石刻上,有名有姓落了款,被列入泰山七十二景。無數游人曾經到這兩個地方猜謎,終于弄明白是“風月無邊”的暗喻。
多么巧妙、智慧的“蟲二”啊,如今儼然成了一個學問,成了一處文化。有人七證八考,還上溯到岳陽樓和李白那里去了,真乃意蘊豐厚,博大精深。這么了不起的文化創(chuàng)造,雖然不能確認出自乾隆御筆,但這位牛氣沖天的“老天子”是具備這個水平的。
剛剛流行一個網語,叫“內卷”。一個龐大的知識群體興致勃勃地將心思用于這種無謂的文字游戲,幾十個世紀前赴后繼,該是一種“內卷”吧?
帝制時代的農耕文明盡管被發(fā)揮到了極致,但面對西方工業(yè)革命的驚世創(chuàng)造,無論多么發(fā)達的農耕社會,都必須重新起步。不說別人的堅船利艦,就是日常生活里的小小刮臉刀,給人們帶來多大的便利?古人披頭散發(fā),不修邊幅,我們的先賢卻說“發(fā)膚受之于父母”,不能刮剃。其實,他們壓根兒沒有條件刮臉。
當銹死的國門已經被列強蒸汽機驅動的巨艦撞開之后,如果是幾個酸腐文人還在那里沉醉于“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倒也無礙,而讓后世恥笑的是,堂堂朝廷竟然將別人改變世界的科技成就視為蠱惑人心或取悅于人的奇技淫巧,如此愚蠢到家的滿清不亡,亡誰?
童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