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貴族孔德懋

李木生

孔府悲劇

坐北朝南在闕里街上的孔府，當(dāng)是中國規(guī)模最大、歷時最久的家族府第了。在這樣的府第中住了17年的孔德懋，其實對于家的大門幾乎是陌生的。作為孔府的小姐，她只能成年累月地被圈在孔府的內(nèi)宅門內(nèi)。雖然有二三百名仆役（孔府內(nèi)的仆役最多時達(dá)700多人），可是只有父親、父親的夫人陶氏、大姐德齊、小弟德成和自己五個主人的孔府，確實顯得空曠而又落寞了。

姐弟三人的生母——一個叫王寶翠的姑娘，就因為是陶氏的丫環(huán)，被父親收納為妾，一生只能處于挨打受罵的被奴役的地位?？椎马粺o凄婉地回憶起自己的生身母親說：

什么是母愛和家庭溫暖，我是不知道的……母親雖然近在咫尺，也不能走到我們跟前親吻撫摸我們一下，甚至連用愛撫的眼光看我們一眼也不行，只能低眉順眼地恭立在我們面前，和別的仆人一樣稱呼我們“大小姐”“二小姐”……

非但母親不能認(rèn)兒女，兒女也只能視陶氏為母親并喊陶氏為“娘”。更為可悲的是，當(dāng)這位年輕而又美麗的女子，為孔家生下了可以讓衍圣公得以延續(xù)的兒子孔德成時，從京城到曲阜，從總統(tǒng)到平民，都在歡呼孔子嫡傳的誕生，卻再沒誰想起這位母親。為孔家生下第七十七代孔子嫡孫的17天之后，王寶翠死于莫須有的“產(chǎn)褥風(fēng)”。

孔德懋3歲時，父親、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貽病逝于北京，不久，等遺腹子孔德成生下，便是生身母親的慘死。后來大姐德齊出嫁，13歲時陶氏去世，偌大的孔府，就只剩下了自己與小弟德成。

小弟德成

在孔德懋的心上，小弟德成是她一生的精神支柱，生根了90年的溫情，幾乎都是來自小弟德成。她與小弟一起讀書，寫字，一起在孔府后花園里游戲。尤其在大姐出嫁之后，他倆更加形影不離。

陶氏病逝，準(zhǔn)備與已去世10年的父親合葬。這時，想不到有些好心腸的本家，提出母親王氏生了第七十七代衍圣公，為孔府立了大功，應(yīng)當(dāng)三人合葬。這是孔府歷代沒有過的事情，姐弟倆感動得泣不成聲，孔德懋立即帶著小弟撲騰跪下，向好心的本家們磕頭致謝。

與小弟分別的日子，終于還是來了。17歲的孔德懋就要出嫁了，未婚夫是北京柯劭忞的小兒子柯昌汾。柯邵忞是清朝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前清翰林，清史館館長，教過溥儀讀書。大姐走了，如今二姐又要走了。只有15歲的小弟德成，把孔府里最貴重的兩對傳家寶拿出來分別給兩個姐姐做“嫁妝”：一對傳了千百年、大如寫字臺一樣的楷木雕如意，上面精工雕刻著“文王百子圖”；一對鑲滿了鉆石珍珠的大金鐘。

二姐走后的第二天，孔德成就病倒了。病倒的小弟，為自己起了一個字，叫“孑余”。已經(jīng)沉浸在往昔之中的孔德懋喃喃著：“這是孤身一人，無限寂寞之意啊?！?h3>北京柯家

17歲的新娘，穿著下擺繡著一只大鳳凰的粉紅旗袍，走進(jìn)了北京的柯家。

但是迎接孔德懋的，是一個又一個漫長而又難熬的黑色的日子。柯劭忞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柯昌泗，二兒子柯昌濟(jì)，都是甲骨文文字學(xué)家，唯獨小兒子柯昌汾不成器不爭氣，吃喝嫖賭，將大家閨秀的新娘子冷落在洞房里。也有回家的時候，那是回家向自己的妻子索要錢財，直到將孔德懋陪嫁的珍寶、錢財、碑帖、字畫，連同那只孔府的傳家寶楷木如意和那座鑲滿了鉆石珍珠的大金鐘，盡行搶掠而去。

一個青春女子，獨自住在太仆寺街柯家的一片很大的宅園里，經(jīng)日經(jīng)夜，只讓孤寂啃噬著心靈。等到如自己一樣命苦的姐姐（嫁給北京清朝著名書法家馮恕的小兒子），婚后郁郁寡歡，在25歲的年紀(jì)上含怨而死，舉目無親的孔德懋，更加孤單與寂寥了。

失眠里，她更多的，是一遍又一遍地吟誦小弟專門為自己寫下寄來的詩章。夜夤誦長，常常是泣不成聲，讓淚水打濕了枕頭——

黃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離淚不干/千里云山煙霧遮/搔首獨聽雁聲寒（《懷二姐》）

又見胞弟

1949年，孔德成去了臺灣，中華大地上孔子僅存的兩個嫡裔，從此天各一方，并各自走著不同的路。已在30歲上與丈夫離婚的孔德懋，領(lǐng)著四個兒女在新的天地里謀生了。她曾任北京市西城區(qū)政協(xié)委員。從1983年起當(dāng)選第六、七、八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1995年9月，孔德懋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tuán)正式代表，參加了聯(lián)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孔德懋熱心從事慈善公益事業(yè)，現(xiàn)任中國孔子基金會副會長、中國和平統(tǒng)一促進(jìn)會理事等職務(wù)。

1990年11月24日下午，在日本友人的安排下，74歲的孔德懋?dāng)D公共汽車，提前趕到日本麗澤大學(xué)大講堂，屏息等待就要應(yīng)邀前來講學(xué)的小弟。

71歲的孔德成走上講臺，用稔熟的曲阜鄉(xiāng)音講授孔子《論語》。在聆聽小弟講演的這一個小時里，孔德懋仿佛度過了半個世紀(jì)。小弟講完了，她還呆坐在座位上。眼望著小弟大步走進(jìn)休息室，陪同的金子泰三校長卻再也抑制不住激動，一邊一溜小跑沖進(jìn)孔德成安坐的休息室，一邊喊著：“姐姐來了！姐姐來了！”當(dāng)孔德成終于明白是自己的姐姐近在咫尺時，忽地站起來，迫不及待地迎過去，只說了句“二姐，你怎么來了”，姐弟倆久久地抱哭在了一起……

小弟于2008年先孔德懋而去。小小的客廳里，一面主墻上掛著她與小弟在日本麗澤大學(xué)相見的大幅照片。另一面主墻上，還是掛著她與小弟、弟媳在臺灣的合影，合影的兩側(cè)，是她的小弟專門為她書寫的對聯(lián)：

風(fēng)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

2021年11月15日，孔德懋女士仙逝，享年10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