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女人

◎ 葉雪松

1

月亮像一輪玉盤掛在天空，村子里就像撒上了一屋銀白。晚上十點(diǎn)半了，滿枝兒這才從娘家往回趕。娘家和夫家隔著兩趟街，沒事兒的時候，滿枝兒就會抓晚上的空閑去陪娘嘮會嗑兒。娘年輕時爹就去世了，為了不讓她和弟弟遭冷眼，娘沒有再嫁。等將他們姐弟倆含辛茹苦養(yǎng)大成人，娘就像吐完了絲的老蠶般老了。滿枝兒心疼娘，所以，盡可能地抽出時間來陪娘。屯子里的嬸子大娘常對滿枝兒說，你娘苦呀，寡婦失業(yè)的，拉扯你們姐弟倆多不容易呀！你們可要好好對她呀！每到這時，滿枝兒就會說，我娘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這個做閨女的最清楚。我和生子會對她盡一個當(dāng)兒女的孝道的。

生子是她弟弟。這幾天，滿枝兒正生生子的氣呢！鄉(xiāng)下有句俗話，養(yǎng)兒防老?？蛇@生子自打娶了媳婦，就跟變了個人兒似的。為了給他娶媳婦，娘就差把血賣了。這幾年，這地方的彩禮刮風(fēng)似的往上漲，一個小伙子娶個媳婦，沒個十多萬的根本下不來。用鄉(xiāng)下人的話來說，這年頭的女人金貴，頭發(fā)絲兒都是金子做的。生子并不優(yōu)秀，要長相沒長相，要才氣沒才氣，就是脾氣好，見人都會憨憨地一樂，誰深一句淺一句地說他，也不往心里頭去。大伙兒夸他說，生子是個好人兒，吃百豆不嫌腥兒。滿枝兒感覺得出，大伙兒在夸生子的同時，分明也有一絲揶揄的成分。在娶媳婦這方面，可讓當(dāng)娘的腦袋愁成了個大疙瘩。兒子二十五六了，早都過了“過了防”（鄉(xiāng)下土話，就是過了歲數(shù)），可還是沒見提媒說親的人的影兒。

天無絕人路。生子喜星高照，還真就有說媒的來了。說媒的人滿枝兒和娘都認(rèn)識，是下洼村賣干豆腐的楊老三。半夜鬼豆腐。楊老三的干豆腐做的就是比別人的好，所以，楊老三到屯里喊不下幾嗓子，干豆腐就會被賣個精光。在買和賣中，村里人和楊老三打得火熱，甚至把他當(dāng)成村里人的一員。這天下起了雨，滿枝兒娘正在屋子里為生子的親事發(fā)愁呢，楊老三推門走了進(jìn)來。楊老三一進(jìn)門，將包里的豆腐往炕上一扔，沖著滿枝兒娘嘿嘿一笑，老姐姐，撒臉兒來了，天上下雨，還有二斤，就賣給你了。滿枝兒娘一邊給楊老三拿煙笸籮，一邊說，老三，你來得正好，我正愁雨落家里沒菜呢！楊老三點(diǎn)了根紙煙，說，老姐姐，生子對象了沒？滿枝兒娘說，老三，你還有心給介紹一個咋的？楊老三吐了口煙，點(diǎn)頭，是有那么個想法。生子實(shí)成，沒脾氣，我早就想給他保這個媒，可女方條件不太好，就放在心里頭沒好意思說。滿枝兒娘一見，反問，老三，女方是往外扔糧呀還是往外扔米？楊老三就笑，老姐姐，女方一不扔糧，二不扔米，不但人兒長得漂亮，腦子還精著哩。女方是個離婚的，所以，我怕老姐姐生氣。滿枝兒娘一聽就咧開了嘴兒，老三，離婚的怕什么，我們這個破家，要啥沒啥，生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娶上個媳婦，就是我死了，我的眼睛也就閉上了。老三，這事兒就托付給你了。楊老三說，那好，咱明天就相人兒。

第二天，楊老三還真就把女方和她的父母叫到了他們家。一見面兒，生子就樂了。女方是他的初中同學(xué)，叫車麗梅。這車麗梅人如其名，生得一副好人樣兒，要哪兒有哪兒，生子和娘一見就稀罕上了。對車麗梅，生子至今還記憶猶新呢！那時候，她是班花，是班上的全體男生共同追求的對象?？绍圎惷穼λ麄儏s不屑一顧，初中沒畢業(yè)就和她們村上的大隊書記的兒子天來好上了。據(jù)說，和天來結(jié)婚后，車麗梅背著天來跟一個駐在此地修高速的工程師好上了，被天來給逮在了床上。于是，天來就和車麗梅離了婚。盡管車麗梅跪下來求他，天來鐵了心腸。車麗梅有心跟人家工程師好，可人家工程師卻不辭而別，給人家打電話，才發(fā)現(xiàn)，手機(jī)停機(jī)了。車麗梅只好再嫁，沒想到介紹的人竟是初中同學(xué)生子。因?yàn)樯訛槿死蠈?shí)忠厚，嫁過去不會受屈，所以，車麗梅就同意相人。生子雖然對車麗梅的往事有些反感，可一想到自己歲數(shù)都過了防，過了這個村或許就沒那個店了；再說，車麗梅是百里挑一的漂亮人兒，誰還沒有點(diǎn)兒過去，生子心里略微猶豫了一下，最后也就答應(yīng)了。不過，車麗梅提出一個條件。除了要五萬塊錢的彩禮外，還要一個新樓座子。生子一見車麗梅提出了這么苛刻的條件，就有些動搖了。楊老三見狀說，現(xiàn)在，彩禮都長到十五萬了，現(xiàn)在是男多女少，麗梅開的條件不高。滿枝娘想了想，最后咬了咬牙說，老三，你告訴女方，我們同意。于是，滿枝兒娘就帶著生子回了家。

生子騎著自行車馱著娘，走到半路，生子問，娘，女方提出的條件，你咋答應(yīng)了，咱家的家底我還不知道嗎？滿枝娘問，生子，你同意不？生子說，同意。滿枝娘說，你同意就好，別的事兒你不用管了，有娘給你撐著呢！娘總不能看著你打光棍吧！只要你小子有良心，娶了媳婦別忘了娘就成了。一席話，說得生子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娘，你放心吧，我不會喪良心的。

滿枝兒娘是個心性極強(qiáng)的女人，這些年來，省吃儉用，也攢下了幾萬塊錢，咬咬牙又把丈夫在世時留給他們的一塊林子給賣了，蓋了房子，湊足了錢把車麗梅娶了進(jìn)來。見兒子也有了女人，滿枝兒娘心里這塊石頭終于落了地。管她是二婚還是三婚，進(jìn)了誰家的門，就是誰家的媳婦，等過個年八載的，再給生子添個一男半女，她也就鐵了心地過日子了。滿枝兒娘想得不錯，剛開始，車麗梅和生子感情還真不錯，兩口子成天粘在一塊兒。還真應(yīng)了滿枝兒娘那句話了，第二年年底，車麗梅就給生子生了個大胖小子。滿枝兒娘抱著孫子，成天樂得合不攏嘴兒，逢人便夸兒媳婦的好處。滿枝兒也常來抱抱小侄子，為生子感到高興。甭管怎么說，生子有后了。

今天晚上，滿枝兒和娘一邊嘮嗑兒，一邊逗著小侄子。車麗梅不在家，滿枝兒娘說，車麗梅去打麻將去了，臨走時交代婆婆照看兒子。滿枝兒對娘說，咱們家啥人家呀，麗梅怎么能出去打麻將呢？我聽人家說，打麻將的男女十對有九對不正常，時間久了，難免會傳出閑話來。你讓生子好好說說他媳婦吧。滿枝兒娘略帶埋怨說，生子有那個本事？見了媳婦恨不得成天給人家跪下。不管媳婦咋樣，也有個過做伴的人，這個家還像個家。滿枝兒見娘這樣說，也不便說什么。抬頭看了一下鐘，都十點(diǎn)多了，這才從娘家出來。

月色真美，滿枝兒踏著一地碎銀，感受著醉人的春夜。繞過了前街，滿枝兒路過村委會門口。突然，滿枝兒聽到從村委會門口的暗處傳來一陣女人輕微的呻吟聲和男人的喘息聲。滿枝兒假裝咳嗽了一聲，呻吟聲和喘息聲沒有了，從背陰里轉(zhuǎn)出一對男女。月光下，滿枝兒瞧得一清二楚，男的是村會計二喜子，女的竟是生子媳婦車麗梅！滿枝兒相信，車麗梅一定看到了她。但她是大姑子，怎么會當(dāng)別人的面丟了弟媳婦的面子？于是，滿枝兒低下頭從這兩人身邊快速走了過去。

回到家里，滿枝兒為生子憋氣。是狗改不了吃屎，風(fēng)流的女人的秉性是改不了的。她在心里罵生子，就知道人家長得俏，卻不知她身上不干凈。第二天，滿枝兒就把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當(dāng)著來她家借摩托的生子說了。生子聽后將信將疑，姐，黑燈瞎火的，沒認(rèn)錯人吧？滿枝兒用手指點(diǎn)著生子的額頭痛斥，生子，昨晚上可是月亮地，比白天還亮呢！二喜子就是扒了他的皮我都認(rèn)得出。你呀，天生就是個王八腦袋！生子聽滿枝兒這么一說，臉變了色，哭喪著臉兒問滿枝兒，姐，那我可咋辦呀？滿枝兒說，又不是我媳婦，我知道咋辦？瞧你那窩囊樣兒！生子沒得到好煙抽，走了。

第二天，滿枝兒不放心生子，做晚飯前又去了娘家。娘住在西下屋，生子和媳婦住在上屋。滿枝兒剛邁進(jìn)娘的門坎兒，就聽上屋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的摔打聲，緊接著就聽車麗梅罵道，閑著沒事講究別人，純粹是吃飽了撐的。滿枝兒聽話茬兒不對，車麗梅是在罵她，就走到生子家門前問車麗梅，麗梅，你罵誰呢？車麗梅頭也不抬，我罵誰也沒罵你，你多什么心呀？誰的嘴丫子不老實(shí)，我罵誰唄！我偷人我養(yǎng)漢，我男人都不管，誰愛瞎咧咧誰咧咧！滿枝兒沒法回話兒，心里埋怨弟弟不是個男人，把自己給賣了，和娘打了個招呼后，悻悻地回了家。

回到家后，連憋氣帶窩火，滿枝兒就躺下了。男人老闞問她咋這么蔫巴，她說沒什么，白天干活累著了。老闞見她這樣，嘴兒一撇，又是你娘家那些破事兒鬧的吧？你別以為我沒聽著，生子媳婦在那指雞罵狗！我剛從生子家鄰居家出來，她罵的話我聽了個一清二楚。車麗梅和誰好，人家生子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在當(dāng)間兒瞎嗆嗆啥呀？她和二喜子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你都是當(dāng)婆婆的人了，啥時候能管得住你這張破車嘴兒！滿枝兒沒吱聲。老闞指窗外的太陽說，都幾點(diǎn)了，還不做飯，我干了一天活，都餓癟了，麻溜兒地！滿枝兒起身做飯。

2

老闞對她向來是吹胡子瞪眼的，好像她對他做什么都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滿枝兒一邊燒著火，往事如潮水般涌向腦海里。當(dāng)初嫁給老闞的時候，爹還活著。那時候，老闞在生產(chǎn)隊上當(dāng)隊長，和爹的關(guān)系不錯。爹就看中了老闞能干精明，非要滿枝兒嫁給他。滿枝兒也沒相過親，長這么大，就聽爹娘的話，盡管那時她愛戀著隊上的保管員老海。再說，老闞對他們家也真是照顧：讓爹當(dāng)老把趕大車，讓娘給隊上喂豬，讓她給社員們記工分。嫁給老闞后不久，生產(chǎn)隊就結(jié)體了。老闞不再擔(dān)任隊長，她也不再記工分，兩個人過起了平淡的家庭生活，除了蒔弄幾畝責(zé)任田外，老闞還扣起了塑料大棚，賣起了蔬菜。轉(zhuǎn)眼，許多年過去了，當(dāng)年漂亮的滿枝兒也成了別人的婆婆了。這時候，滿枝兒無限感慨唱一句戲文里的話：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飯做好了，兒子濤子和兒媳婦俏俏從地里趕回來了，女兒二丫也從鎮(zhèn)上回來了。滿枝兒將飯菜端上來，一家五口圍坐一起吃晚飯。晚飯做的是茄子燉土豆，外加幾條海魚。老闞夾了口魚問滿枝兒，給他奶端過去沒有？滿枝兒說，剛才著急忙慌的，我忘了。滿枝兒的婆婆今年八十多了，和他們住在對面屋。這么多年，一直分著過。老闞見滿枝兒說忘了，對滿枝兒說，這要是你媽，你早就端過去了。滿枝兒就說，你咋這么說話呢？我不是忙忘了嗎？老闞呷口酒嚼著大蔥說，那你咋不忘坐這兒吃飯呢？說著，看了看俏俏，沖著滿枝又說，別忘了，你也是當(dāng)婆婆的人了。老闞當(dāng)著兒媳婦的面兒這么數(shù)落她，滿枝兒自然掛不住面子，就說，你是兒子，難道你就不該給娘端過去嗎？什么事兒難道非得我這個當(dāng)兒媳婦的做嗎？老闞火暴脾氣，見滿枝兒這么說，將一只碗砸向滿枝兒的腦袋。滿枝兒一扭頭，那只碗砸得粉碎。俏俏忙起身將魚夾了兩條，對老闞說，爸，你別生氣，我媽她也不是故意忘的，我給我奶送去。俏俏起身，將魚給奶婆婆端過去了。

滿枝兒分明看到，俏俏在端魚碗的時候看了她一眼。這頓飯，滿枝兒沒吃，坐在一邊嚶嚶地掉眼淚。老闞沒理他，繼續(xù)喝他的酒，一邊喝，一邊說，你哭個啥？生子媳婦對你娘不好，你在背后老跟人家較勁。別他娘的是老鴉，看著豬身上黑，看不到自己身上黑。濤子把筷子放下，這飯沒法吃了。起身氣呼呼地走了。倒是二丫懂事，將滿枝兒扶到屋子里了。滿枝兒剛在炕沿上坐定，就聽忽拉一聲，掀起門簾一看，老闞將桌子上的飯菜全都撥拉在地上了。這日子，沒法過。老闞背抄手氣呼呼走了。

滿枝兒對婆婆心存怨氣，由來已久。老闞弟兄六人，老闞是老大。婆婆最初住的是小兒子家，前幾年，民政部門下發(fā)文件，要給老軍人蓋房。民政人員經(jīng)過考察后，讓小兒子添點(diǎn)錢，然后給他們家蓋一所新房子。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小兒子和媳婦樂得合不攏嘴兒，可另外幾個兒子和媳婦們一見肥肉讓老小一個人獨(dú)吞了，就讓老小往外拿錢，其他哥兒幾個均分。小兒子和媳婦自然不同意，哥幾個就吵了起來。這事兒后來傳到民政那兒，民政人員一生氣，房子不蓋了，給婆婆補(bǔ)助了幾千塊錢了事。老小兒和媳婦咽不下這口氣，就將房子扒了，又拉了不少饑荒，終于把新房子蓋上了。房子蓋好后，當(dāng)娘的卻沒地方呆了，于是，娘就成了大家的累贅。老闞是大頭頂，就將娘接進(jìn)他家來住。滿枝兒自然心生怨氣，于是，就看著婆婆不順眼。

滿枝兒正在掉淚，俏俏領(lǐng)著一個背著雙挎背包的女孩兒走了進(jìn)來。女孩兒一進(jìn)門就怯怯叫了聲舅媽。滿枝兒抬頭，是黑龍江虎林市老闞的外甥女小翠。這不是小翠嗎？滿枝兒趕忙起身，拉起小翠的手，上下打量，小翠，比以前長高了，漂亮了。小翠就羞紅了臉兒。妹子家條件不好，老闞就給小翠介紹到附近的制鞋廠上班。妹子一家聽后樂得合不攏嘴兒，對老闞說，哥，我們這地方風(fēng)大沙大，是個窮鄉(xiāng)僻壤，如果小翠在你們那兒扎下根兒來，你就做主給她找個婆家得了。老闞答應(yīng)了。于是，小翠就自己坐火車趕來了。這時，老闞也走進(jìn)來。小翠迎上前叫聲舅，老闞一反剛才的態(tài)度對小翠樂呵呵地說，翠兒，來了就在舅家住下。你姥正缺人陪，你就和她住一塊兒吧！小翠答應(yīng)了，比剛才放開多了，對老闞和滿枝兒說，舅，舅母，我想看看我姥。滿枝兒叫過二丫，二丫，去，陪你小翠姐去你奶那屋。記住了，要和小翠姐好好相處。二丫答應(yīng)一聲拉過小翠的手去了奶奶的屋子。

3

小翠的到來，似乎沖淡了滿枝兒婆媳倆的緊張的空氣。沒事兒的時候，滿枝兒也會到婆婆的屋里和小翠嘮會嗑兒。有了外孫女的陪伴，婆婆的臉兒上有了笑容。小翠儼然成了闞家的快樂天使。

然而，這天，小翠卻急得哭開了。原因是，她包里的一百塊錢不見了。那是臨上車前，媽塞給小翠的零花錢。一百塊，對于別人，也許算不得什么，但對小翠來說，數(shù)目就已經(jīng)非常巨大的。她們家一年下來，也收入不下幾千塊錢，要不然，爸媽也不會讓她出來。姥姥讓小翠好好找找，可小翠翻遍了可能翻到的地方，就是不見那一百塊錢的蹤影。這錢也沒長翅膀，怎么會不翼而飛呢？只有一種可能，有人偷走了小翠的錢?？墒牵瑫姓l偷走了小翠的錢呢？

老闞是舅舅，自然就當(dāng)著外甥女的面兒擔(dān)當(dāng)起了調(diào)查這起張百元鈔票丟失緣由。首先，我不能拿小翠那兒一百塊錢，老闞拍著胸脯說，娘親舅大，再說，這一百塊錢并不是什么大的數(shù)目。如果誰拿了這一百塊錢，就請放到小翠包里或是悄悄交給小翠，這事兒就算過去了。老闞說到這兒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小翠，小翠，你就心，這一百塊錢就是找不著，舅舅給掏。小翠流著淚說，舅舅，不用了，不就是一百塊錢嘛！老闞又拿出了當(dāng)年當(dāng)隊長時的派頭，的確，一百塊錢數(shù)目并不大，卻反應(yīng)出一個非常嚴(yán)肅的問題。老闞說這話兒的時候，一邊抽煙一邊往四周看。老闞見大家沒言語，吐了口煙又接著說，就這么辦，小翠，你把包打開，然后將這屋空半天，誰要是真拿了這一百塊錢就悄悄還回去。

老闞雖然把話放在這兒了，可等過了半天，小翠的包里仍然沒見這一百塊錢的影子。老闞怕小翠心眼兒小想不開，就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百塊錢給了小翠。

晚上，躺在被窩里，老闞說，滿枝兒，我知道，小翠的錢明明是你拿的，你為什么不承認(rèn)？滿枝兒說，我當(dāng)舅媽的，怎么會拿小翠的錢呢？老闞，你說話可要有憑據(jù)！我可是你老婆呀！老闞說，滿枝兒，咱倆過了這么多年的日子，你是什么樣的人我還不了解嗎？我娘當(dāng)初包里的五百塊錢就是你拿的，這件事情總不會有假吧？我白天跟大伙兒說話的時候，我的眼睛卻在觀察每個人的臉色。在場的人面色從容，只有你一個人扭頭往窗外看。你這不是心虛又是什么？滿枝兒，你都是快當(dāng)奶奶的人了，怎么會動了人家小翠那一百塊錢？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滿枝兒剛要分辯，老闞把身子掉過去，不一會兒就發(fā)出了鼾聲。滿枝兒的淚滾了下來，老闞，你這是在無中生有，你連你自己的老婆都信不過，你還算個男人嗎你？可老闞的鼾聲越來越大，漸漸壓住了滿枝兒的啜泣聲?？帐幨幍陌狄估铮瑵M枝兒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滿枝兒徹夜未眠。朦朧中她覺得爹似乎站在她炕邊，向她招手，她睜開眼仔細(xì)看時，炕邊空空如也，哪兒有爹的影子？爹活著的時候，最疼她了。有半年沒給爹燒紙了，滿枝兒想，等天一亮，給他老人家送點(diǎn)錢去，盡盡做閨女的孝道。有些話當(dāng)著爹叨咕叨咕，總比悶在肚子里頭強(qiáng)。有時候，滿枝兒也埋怨爹將她嫁給了老闞，可想了想又釋然了，享福遭罪都是自己的命，怨不得老人，又有誰會盼著自己的閨女活得委委屈屈呢？

第二天一早，老闞醒來時不見了滿枝兒，問二丫，你娘干嘛去了，二丫說，她早上起來就沒見到娘。小翠說她看見舅媽出門了，當(dāng)時，她還和舅媽打招呼，可舅媽卻只是回頭看了看她，沒言語。

過了這么多年，老闞對滿枝兒的了解就如同了解他自己，他知道，昨晚上言語過激，傷了滿枝兒。捉賊拿贓。沒捉住滿枝兒的手，憑什么就認(rèn)定是滿枝兒拿的呀？老闞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可覆水難收。剛才聽小翠的描述，老闞就知道，滿枝兒的確是動了氣了。

老闞出了院子，扛起鋤頭去鏟地。早上雖有露水，但是涼快，等太陽升起來，再回家干別的。老闞到了地頭，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yuǎn)處冒起了一縷青煙。是誰踩著露水來燒紙錢？老闞一看，竟是滿枝兒坐在她爹墳前一張張燒著紙呢。一邊燒，一邊叨咕話，爹，滿枝兒給你送錢來了！爹，滿枝兒給你送錢來了！爹，花不了，你給滿枝兒存上點(diǎn)兒，滿枝兒過去要花的！

老闞走到滿枝兒身邊，滿枝兒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似地冷冷看著她，低頭照樣燒她的紙錢，一邊燒一邊叨咕，爹，滿枝兒給你送錢來了！爹，滿枝兒給你送錢來了！爹，花不了，你給滿枝兒存上點(diǎn)兒，滿枝兒過去要花的！老闞說，滿枝兒，你是不是瘋了，活人怎么可以給自己燒紙錢呢？滿枝兒這才看了看老闞，喃喃自語，我給我爹燒紙，讓他替我存上點(diǎn)，我過去好花。這紙錢是我偷小翠的錢買的，我把它全買成了紙錢，我要我爹給我存上……

你要死沒人拉你！老闞氣呼呼一甩袖子走了。

4

這些日子以來，老闞娘的臉上有了笑容。外孫女小翠的到來，給她的房間里增添了不少活氣。自打老頭子去世后，陪伴她的只有漫漫長夜和地上幾只竄來竄去的老鼠。老鼠們不打架，老闞娘就覺得夜里頭缺少點(diǎn)什么似的。有時候，她在想，自己有六子兩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為什么卻讓這手心手背們都不高興呢？老頭子活著的時候，兒女們沒一個敢炸屁的，老頭子一死，她就成了無所依托的落葉浮萍。兒子們過得都不錯，可偏偏就容不下她這個娘。老疙瘩日子過得不好，她有點(diǎn)偏向也在情理之中，可另外哥幾個兒卻看著眼紅。要不叫民政部門給蓋房子，她不可能流落到這般境地。好事還變壞事兒了。老闞娘沒人的時候老琢磨，娶了媳婦忘了娘。這老話兒，可真不假呀！大兒子架不住別人在背后議論，好說歹說把她接過來住。八十歲的人，還自己開火。年輕時候誰怕誰呀！這一老，渾身就像散了架似的，做一頓飯要花費(fèi)小半天的時間，這飯才能吃到嘴兒。好在大女兒秀琴常來看她，明里暗里沒少給她零花錢，她的日子才得以維持?？墒牵|女也有家庭呀，姑爺明里不說，暗地里也不高興，所以，這么多年來，雖然閨女幾次接她到她家住，都被她婉拒了。她不想給閨女添麻煩。小翠昨天丟了一百塊錢，她也跟著上火。外孫女在這兒干活，多少有些寄人籬下的意思。誰的手那么長，偷了小翠一百塊錢。這丫頭心眼兒小，別再悶出病來。自己口袋里就幾十塊錢了，要不，她就悄悄將一百塊錢放小翠包里了。

老闞娘正東思西想呢，門開了，秀琴夾著一箱方便面走了進(jìn)來。老闞娘就將小翠丟了一百塊錢的事兒說了一遍。秀琴說， 娘，咱不管誰拿走了小翠那一百塊錢，這箱方便面你可要看好了，別讓二丫又給偷光了。秀琴說著，眼睛濕潤了，說，娘，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買方便面嗎？我就想讓你吃個夠。前兩天世博回家跟我說，我姥太可憐了，二丫吃方便面時饞她，人家包餃子，幾口人貓在屋里吃，不給我姥拿一下。秀琴對娘說，世博說完就哭了，這箱方便面是他掏錢給你買的。他說，你要是想吃啥，就和他說，他給你買。娘，千萬不要委屈自己，想吃什么，一定要吱聲。聽閨女這么一說，老闞娘的淚珠子就滾了下來，秀琴，娘給你們添亂了。

娘倆兒在這里唉聲嘆氣，滿枝兒進(jìn)來了。滿枝兒說，娘，你當(dāng)著我姐的面，不是埋汰我們嗎？聽你的口氣，我們是虐待你了。老闞娘見滿枝兒進(jìn)來，臉色有些掛不住。秀琴見狀，只好打破僵局說，滿枝兒，我和娘不過是隨便嘮會兒嗑兒，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該忙忙你的吧。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就過來看看娘。滿枝兒說，別在這裝孝順，你要是嫌娘在這兒受苦，你這當(dāng)閨女的就將娘接過去唄！下點(diǎn)兒毛毛雨，誰不會呀？秀琴的火氣騰地就起來了，滿枝兒，咱姑姐倆這些年，姐對你們可是實(shí)心實(shí)意，你咋跟姐這么說話？滿枝兒湊過來，我不這么說，那讓我咋說？秀琴也起身，滿枝兒，你要是這么說話，那我可就得說說了。再不濟(jì)，娘養(yǎng)育了我們姐弟幾個，她是我們共同的娘，娘只不過是住在你們家，八十多歲了還得自己燒火做飯，你也是當(dāng)了婆婆的人了，你就不怕俏俏將來也這樣對你？滿枝兒，人在做，天在看呀！凡事不要做得太過，給自己留條后路。

這時，老闞扛著鋤頭回來了。見滿枝兒和姐在爭吵，過去就給滿枝兒一個嘴巴，你在這兒瞎嚷嚷什么？姐說得對，你也是當(dāng)婆婆的人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滿枝兒抹了把淚，扭身走了。秀琴對老闞說，兄弟呀，你咋攤上這么個媳婦，咱們老闞家祖上究竟造了什么孽呀？老闞面子上掛不住，說姐，娘是咱的娘，你別看你兄弟媳婦的，你看我的。秀琴一咧嘴兒，說，兄弟，你這輩子哪兒點(diǎn)都好，就是太怕你媳婦了。咱娘都八十多歲了還自己做飯吃，我不知道你這個當(dāng)大頭頂兒的該咋想？你也是當(dāng)了公公的人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姐，你別說了，這個理兒我還不懂呀？老闞臉兒有些發(fā)紅，回自己的屋里了。工夫不大，就傳來了老闞打滿枝兒的聲音，緊接著傳出滿枝兒嚶嚶的哭聲，這日子沒法過了，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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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闞又下地了，不知為什么，腦子里老浮現(xiàn)滿枝兒的身影。沒功勞也有苦勞呢！老闞想，當(dāng)初滿枝兒嫁他的時候如花似玉，是村子里屈指可數(shù)的漂亮姑娘，這時，他竟然發(fā)現(xiàn)姑娘時的滿枝兒沿著壟溝微笑著向他走來。滿枝兒穿著紅衣，扎著白色的紗巾，梳著兩條羊角辮，小鹿般蹦跳向他走來。老闞一揉眼睛，哪兒有什么滿枝兒，只有空曠的田野?？傻壤详R伏下身來再鋤地的時候，卻又見滿枝兒在不遠(yuǎn)處笑著向他擺手。老闞一抬手，仍不見滿枝兒的影子。老闞想，時間不早了，也該回去看看滿枝兒了。

老闞進(jìn)院，姐姐早走了，屋子里沒有一點(diǎn)動靜，喊了聲滿枝兒，也不見回應(yīng)，老闞就推門，奇怪，門竟然從里邊反鎖上了。老闞的心就像被鉛墜一樣。他撞開門，讓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在他的眼簾里。滿枝兒穿著一身新衣，直挺挺躺在地下，人已經(jīng)咽了氣。在滿枝兒的身邊，是一瓶劇毒的農(nóng)藥。老闞慌而不亂，撥通醫(yī)院急救電話。醫(yī)務(wù)人員趕到時搖了搖頭，滿枝兒已死去多時。

滿枝兒喝農(nóng)藥死了的消息像一陣風(fēng)似地轉(zhuǎn)瞬間便傳遍了村里的每個角落，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圍在老闞家院子外。老闞娘見滿枝兒死了，老淚縱橫，不住地埋怨自己，都怨我呀，我咋還不死呢？秀琴聞聽滿枝兒死訊便急急趕來了，她來到滿枝兒身邊哭道，滿枝兒，你咋就這么想不開呀？姐說的話都是無意的，誰想到你卻過了意。滿枝兒，滿枝兒，姐對不住你呀！老闞氣呼呼一把撥開秀琴，姐，別有這兒假惺惺作態(tài)了，滿枝兒死了，可你的意了！秀琴天生是個犟性脾氣，見弟弟如此對她，說，兄弟，滿枝兒想不開，也不能怨我呀！她要是對咱娘好，我能和她吵嗎？你不爭氣，倒埋怨起我來了！又不是我逼著她喝的藥，是她自己想不開！你要是不打她，她能走絕路嗎？老闞說，從今往后，你不是我的姐姐，我也不是你的弟弟！秀琴說，兄弟，你不可理喻！你媳婦走到這步，她是自找的。小翠那一百塊錢她都昧著良心拿，那是啥錢呀？秀琴說著，抹了把眼淚撥開人群走了。

滿枝兒的娘家人也來了不少。就連生子媳婦車麗梅也來了。生子雖然憨厚，但還是跟姐夫吵了一架，兩個人甚至動起手來。闞家院子里哭聲罵聲勸架聲，亂成了一鍋粥。

滿枝兒的死在村子里蕩起了軒然大波。人們怎么也不會想到，快當(dāng)奶奶的滿枝兒竟然走了這條絕路。滿枝兒是個挺開通個人兒呀，怎么這么想不開呢？村里和滿枝兒熟悉的人在為她的死感到惋惜。有人說，聽說老闞的外甥女小翠那一百塊錢是她拿的，老闞見她不承認(rèn)，就說了她幾句。有人說，聽說前兩天，車麗梅還跟她吵了一架呢，車麗梅和二喜好，被她給逮住了。還有人說，大姑子秀琴在出事兒前和滿枝兒爭吵了呢！

一時間，滿枝兒的死因成為村里人議論的焦點(diǎn)。

這天，世博的兒子小寶兒一個玩具跑到姥姥家的床底下，世博就鉆進(jìn)床底，無意間，世博發(fā)現(xiàn)，床板內(nèi)面夾著一百塊錢。世博以為看花了眼，拿出一看，果然是張百元大鈔。世博不解，這兒怎么會有一張百元鈔票呢？小翠見著，說這張鈔票就是她幾個月前丟的。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在上面寫了名字的。世博仔細(xì)一看，小翠說得不錯，鈔票上面果然寫有“小翠”的字樣。

世博不解，這張百元鈔票是誰塞進(jìn)床板內(nèi)面的呢？很長時間，一想起這件事兒，世博就會轉(zhuǎn)不過彎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