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菁
清明的雨,將案頭那幅絲繡的錢江大橋罩上一片朦朧,朦朧里若隱若現(xiàn)的是外婆惆悵的臉,如果說,大橋那頭留存著我童年的懵懂,青春的足跡,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那么外婆留給我的,除了血和淚,還有汗水。每當走過集貿(mào)市場,暮色中,衣衫陳舊的老婆婆和她懷里的老母雞,總是遲遲地牽扯著我的腳步牽動著我記憶的閘門……
孩時的記憶總是和外婆的老母雞連在一起的,在那副食品都要憑票計劃供應的年代里,每當年腳邊,大橋那頭的外婆總會托人捎一罐子雞蛋,或是帶幾只腌過的肥雞來,吸引著我們幾個孩子極饞的目光。
那一年回鄉(xiāng)插隊,走了二十里山路摸到外婆家。門環(huán)上系著稻草繩,外婆不在。推門進去,一摸,鍋蓋還是熱的,掀開鍋蓋,鍋里還有殘存的青菜番薯粥。鄰居大娘聞聲過來,告訴我,外婆一早出門挑塘去了。正一籌莫展的當兒,一群嘰嘰咯咯的雞圍住了我。一個個側(cè)過頭來,眼神里滿是期待的熱望。這都是外婆養(yǎng)的雞!鄰居大娘拎過樓梯上的“狗氣煞”,放在眼前。我正在心里嘀咕,外婆不是一封一封來信說鄉(xiāng)下口糧不夠吃嗎?那為啥要養(yǎng)這許多的雞呢?待到從那雞們爭相覓食的“狗氣煞”窄窄的欄柵間望去,我方才發(fā)現(xiàn),可憐的雞們吃的竟是谷糠。我心頭一熱,急忙打開外婆的碗櫥,想找一些飯食摻和在糠里喂喂雞??煽章渎涞闹裢霗焕?,除了一碗蒸過又蒸已經(jīng)蒸得發(fā)了黑的梅干菜,一碗見不到星點油花的冬腌菜,再就是鍋里的番薯菜粥。
炊煙四起的時候,外婆背著扁擔鉤畚出現(xiàn)在門口,望著她焦黃的面色,我的眼前疊現(xiàn)出那一個個又圓又大的雞蛋,一罐一罐從鄉(xiāng)親們青筋暴露的手里送到上海的雞蛋,我想起外婆無數(shù)次托人捎來的黃腳黃嘴黃羽毛的家鄉(xiāng)雞,想起鄰居大娘剛才無意間告訴我的外婆每每拿一個雞蛋跟人換一張8分郵票給我們寫信的情景,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外婆忙不迭令我到樓梯底下,只見一只又干又瘦的老母雞蓬頭垢面地趴在鋪滿稻草的雞窩里,瘦骨嶙嶙的翅膀下緊護著十來個雞蛋,老母雞逐一親吻著它的雞蛋,嘴里咕咕咕地低吟著,我又驚訝,又心痛,忙端來水,抱起老母雞就喂。老母雞卻拍拍翅膀顧自掙脫了我,頭也不回地奔回它的窩里去。
此時此刻,老母雞窸窸窣窣孵蛋的聲響化為外婆床頭雞啄米似的鬧鐘嚓嚓的節(jié)奏,涌起的是少年時代溫馨的夢,伴著外婆雜沓的足音回響。
多少回睡夢中被鬧鐘的鈴聲驚醒,揉一揉惺忪的眼,揉不去窗外的繁星滿天,外婆已經(jīng)顫悠悠地穿衣起身了。黑暗中,聽外婆熟悉的腳步漸漸遠去,那雞啄米的嚓嚓鐘擺聲伴著窗外凜冽的寒風撞擊著窗欞咣啷咣啷地響。
當融進窗簾的第一抹暮色抹去了窗沿最后一點昏黃,外婆已顫巍巍地拎了菜籃回來。一雙纏過又放開的小腳,一步一顛,一搖一晃,吃力地攀著高高的樓梯往上拽,挪兩步,喘一口氣,鼓一下勁,再跨上一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熟悉的鬧鈴響了一遍又一遍,外婆那雜沓的足音響了一程又一程,在雞啄米的嚓嚓聲里,我們兄妹一個個學會了走路,背起了書包,然而,外婆仍是一日三餐,一趟又一趟,將樓底廚房間燒好的飯菜湯水端上來,卻從不肯喚我們放下手里的書本接她一下。終于,那一天半夜里母親一聲驚叫,明亮的燈光順著外婆滿床的鮮血流淌,如瀑布般噴涌的血水從外婆那皮包骨的小腿上不斷地奔涌而出,浸透雪白的床單,也浸透了我的眼眶。
忘不了每到冬天外婆那兩只手背總是凍得又紅又腫,裂開一道道血口子,即使是這樣一雙手,仍是不停地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菜汰衣,卻從不肯讓我也卷起袖口下水幫忙。
忘不了,外婆那在樓梯上攀緣、在廚房里輾轉(zhuǎn)的身影,汗水浸透了脊背上的陰丹士林舊布衫,而當一家人圍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坐定,暖暖的燈光里總不見外婆瘦小的身影??偸窃诒P狼藉之后,才見外婆泰然從廚房出來,湊著一碗隔夜的冷菜,應付一頓飯,幾十年來,從沒見她發(fā)過一回火,動過一次怒,受了委屈,也總是嘆一口氣,悄然退回床角去。
每次我無助地凝視著外婆受盡委屈悲哀的大眼睛,總是不解地埋怨父親,為何總是朝外婆發(fā)火?而母親則無數(shù)次地對我解釋,你父親良心還是好的,沒看見那次半夜里外婆腳筋爆斷,是你父親背著她去醫(yī)院急救?可父親又為何要這么粗暴地對待外婆呢?
直到“文革”中一紙勒令才使我恍然大悟:這么些年來,就為外婆摘帽地主成分,使黨員干部的父親每每成了運動員。而當他在單位受到無辜指責時,也只能回家朝無辜的外婆發(fā)那一腔無名火。
我知道外婆的母親是從杭州城里嫁到鄉(xiāng)下去的。若是城里有錢人家的千金,斷斷是不肯嫁與鄉(xiāng)下人家,也許是做點蠶絲生意的外太公,為攀高門吧,把外婆嫁到一個徒有其名的地主人家,外公在外頭念大學,陪伴著外婆的,除了空蕩蕩的老屋和一片連收下租谷都要交到在蘇州謀事的大伯家去的田畈,外婆仍是一無所有。然而,從外公到收租谷的大伯家,誰都沒劃地主,這一切的罪過,竟由外婆獨個兒承擔,外婆就像雞啄米的鐘擺,任由命運機械地擺布,也許是她的逆來順受,也許是她的安分守己,很快她就被摘了帽子,然而那政治陰影卻始終如鬼魂一般纏繞著她,直到“文革”中被遣送回鄉(xiāng)……
還記得那一年“雙搶”大忙時節(jié),我盯著星星出工,又踏著月色回來。夜色里,忽聽得門外有一個陌生的詢問聲。打開門來,竟是外婆本家的一個久違的表妹,只見表妹悄悄地從衣袋里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只黃油油的童子雞,說是外婆關照她送來,還特地要她幫我殺好洗好,表妹顧不上喝口水,洗凈的雞一落鍋,她就踏著夜色匆匆離去。她說外婆還在幾十里之外等她的回音……我不知道表妹是怎么找到這里,這陌生的街路她又是怎么一路摸回去?門外已是一片漆黑,而她還沒顧得上吃晚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劃清界限的必要性,匆匆一別,我甚至不敢送她到村口。
盡管我后來還是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抽調(diào)進城,然而大橋那邊,離不開對外婆和老母雞那一份特殊的感情。雖說父親曾使外婆受了不少委屈,然而彌留之際,當昏迷中外婆伸出干枯的手臂喃喃地說胡話:“阿囡,快去,給你爹送去,有雞哩,給你爹下酒去……”
父親那端著參湯的手,忍不住地顫抖。四十年了,外婆默默無聞地將我們拉扯大,從沒見她啃過一塊雞腿,吃過一只蛋。我情不自禁地撲到病床上,生平第一次抱緊了外婆,她顯得那么瘦小,那么弱不禁風……然而在我的心目中,她又是那么堅強,在我人生的路途上,她始終是我可以依靠的一棵蒼勁的老樹:枝葉干枯,但不失遒勁,為我遮風擋雨,給我生命的力量。
忘不了十來歲時那個史無前例的年代。一次,鄰居的男孩與我用毛主席語錄干仗,當那長我?guī)讱q的男孩眼見撐不過我拔拳相向時,也許是旁人的驚呼聲驚動了一墻之隔在廚房燒飯的外婆,她丟下鍋鏟循聲趕來,只見她張開兩臂像老母雞抄小雞般將我擋在她單薄的身軀背后,然后就是和藹地對那男孩說了句她比你小哎!那男孩剛才劍拔弩張的氣勢頓時收斂,悻悻然而去……
十多年后當我和這位鄰居男孩各自隨“大返城”的時代潮流回到上海,再度相見,那已成人的昔日鄰居第一句問的還是“你外婆還好嗎?”聊起當年的事由衷地為年少時的莽撞和懵懂而感嘆;然而外婆已經(jīng)不在。還記得當時在送外婆的骨灰盒上山的時候,來為外婆做墳的鄉(xiāng)親們默默地為她上土,說她是個很老實很善良的女人。
外婆已經(jīng)默默地安息在故鄉(xiāng)的土里,再不能帶著她那群雞來到我身邊。恍惚中,我總會看到外婆那熟悉的身影,隨著雞啄米的嚓嚓聲,重又顫巍巍地朝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