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超微型小說三題高調(diào)馬梳理 ? 旋轉(zhuǎn)木馬 ? 喜歡馬梳理

編者按：

創(chuàng)造人物是小說家的第一項任務。人物形象在小說里尤其重要，人物是小說中的靈魂，故事情節(jié)是用來為人物行走的鋪路石。人物是必不可缺少的，沒有人便沒有事，也就沒有了小說。如何把小小說寫得出彩，劉建超的結(jié)論是：與作品中的人物同行。

劉建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小小說學會副會長。發(fā)表小說、散文800多篇;出版有小說集《永遠的朋友》《遭遇男子漢》《老街漢子》《懷念一只被嘲笑的鳥》《沒有年代的故事》《英雄傳說》《只要朋友快樂著》11部。獲冰心兒童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金麻雀獎等。

高調(diào)馬梳理

“咱是想低調(diào)點，可實力不允許啊?！瘪R梳理常把這話在嘴里嚼來嚼去。

常言說要低調(diào)做人，高調(diào)做事。馬梳理可不這樣想，事情是人做的，做了的事情就要高揚出去，管它是好事還是壞事?！昂檬庐斎灰麚P，壞事也不用低眉，做好事難，做壞事也不容易啊。咱比如說啊，隨地吐痰這頂多是修養(yǎng)不夠，不算壞事。可是你把痰吐到別人單車的座上，吐到人家愛車的后視鏡上，這就是做壞事了。這樣的壞事你能去做嗎？不能吧。所以嘛，人啊基本上做的都是好事，好事嘛就該高調(diào)。”

沒有人去和馬梳理掰扯，他就是這么個人，他真的就是這么個人。

馬梳理讀高中被選為班里勞動委員。馬梳理回到村子里，仰著頭伸出巴掌說：“我是班里第五把手，全班五十多人，我是第五個說了算的人?！闭f完就去給架子車轱轆充氣，明天有活動，要去河灘撿石頭鋪操場的路。

五四青年節(jié)，社會學校的活動多，班里的干部都去參加各種紀念活動，只有馬梳理閑著無事。學校大喇叭廣播要各班派一名班委參加衛(wèi)生講評會，第五把手馬梳理終于有機會能代表班級參加全校的干部會議。

班委會上，大家都介紹了去參加各類活動的情況，輪到馬梳理匯報了：“我被委派參加了校衛(wèi)生講評會。參加會議的有校黨委書記兼校長牛啟天、常務副校長羊明遠、教務主任朱大成及各年級的班委抓勞動衛(wèi)生的負責人，我在前排主要位置就坐。會上每班限發(fā)言五分鐘，匯報衛(wèi)生整理情況，我發(fā)言了十分鐘，介紹了我班一個任務、兩個方向、三個達標、四個做到、五項措施、六條保證的經(jīng)驗，贏得了與會人員的廣泛贊許。校務會決定把我班樹為典型，明天組織各班委來我班開現(xiàn)場會，實地考察。”

大家面面相覷，疑惑地問：“馬梳理，你匯報的這些我們都沒有做啊?！?/p>

馬梳理說：“沒有做現(xiàn)在做也來得及啊?！?/p>

結(jié)果全班動員，按馬梳理匯報的要求，天翻地覆忙活到半夜。幾個累趴的男生把馬梳理按桌子上狠狠捶了一通。

馬梳理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回到縣里工作，因為他在上學期間發(fā)表了幾首詩歌，就安排他在文聯(lián)辦的一本內(nèi)刊《星花》做編輯。

《星花》雖是本內(nèi)刊，馬梳理卻做得生機勃勃。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管它是公開發(fā)行還是內(nèi)部交流，都是辦刊人，都是文字編輯嘛。馬梳理喜歡辦刊這個職業(yè)，雜志是內(nèi)刊，靠財政撥款過日子，每期也就印個百十來份，他還是給自己印了名片，冠名“《星花》首席編輯”。雜志有縣文聯(lián)主席掛名總編，干事的就他一個人。他組稿，寫稿，審核，校對，跑印刷廠，雜事繁瑣婆婆媽媽，他卻樂此不疲。

每期刊物印出來，馬梳理都要抱著一疊雜志，挨個到科室贈送，不忘推介文章，還順便約約稿件，把雜志嘚瑟得跟天下第一刊似的。

馬梳理經(jīng)常在市報副刊上發(fā)個詩歌散文，在縣里也就小有名氣，走到哪里，都被介紹為著名作家。有朋友說他，別讓人家說是著名作家，貽笑大方嘛。

馬梳理不這樣認為，著名又不是專指哪個人。有人是世界著名作家，有人是全國著名作家，有人是本省著名作家，我就是本縣的著名作家，我被著名也沒毛病啊，難道縣里還有比我更著名的？

五一前夕，縣里舉行大眾歌詠比賽。馬梳理認為這是推介《星花》雜志的絕好機會，他主動請纓，成立了《星花》合唱代表隊，隊員都來自雜志的作者和熱心讀者。隊員男女老少，嗓音條件也欠火候，合練了幾天，隊員自己都信心不足，要打退堂鼓。

馬梳理不斷地給大家鼓勁：“我們這個合唱團是文學修養(yǎng)最高的合唱團，別的團可能唱得比我們好，但是他們能寫文章嗎？他們能發(fā)表作品嗎？我們是可以發(fā)表作品又可以唱歌的團隊，獨一無二?！?/p>

歌詠比賽的當天，負責領(lǐng)唱的隊員居然倒了嗓子，上不了臺。

馬梳理說：“救場如救火，關(guān)鍵時刻要有人挺身而出。我上！”

結(jié)果是現(xiàn)場的情狀很慘烈。馬梳理氣宇軒昂地跑調(diào)了，如同打鳴的公雞進入了尾聲部分，臉憋得通紅，脖子伸得老長，張著大嘴就是不出聲。笑聲、起哄聲、倒掌聲成了這臺戲的最高潮。

文聯(lián)主席臉都青了，劈頭蓋臉對馬梳理一通臭罵。

馬梳理賠著笑臉，尷尬地說：“嗯嗯，就是調(diào)高了，調(diào)高了。”

旋轉(zhuǎn)木馬

煙，被厚厚的嘴唇銜住;打火機，懸在厚厚的嘴唇旁。

馬梳理緊蹙著眉頭，按下打火機，細長的火苗躥起，背景處是一輪冷冰冰的滿月。

馬梳理自嘲地咧咧嘴角，馬梳理和梅籩走近，也是這樣一個月圓的秋夜。

露天吵鬧的大排檔，散發(fā)著烤肉木炭和孜然混合的焦油味。大伙喝著啤酒，說著牢騷話，男女都沒了白天的矜持。馬梳理注意到梅籩手里捧著酒杯，抬頭望著月亮。

馬梳理和梅籩在一個部門，平時交往不多。馬梳理也沒多注意梅籩，單位靚麗的女孩太多了。

大家塞滿了皮囊，準備散伙。

梅籩輕聲說：“坐在河邊，聽著蟲鳴，望著滿月，該是多么有詩意?！?/p>

馬梳理推著電動車，說：“走，我?guī)闳ピ娨狻！?/p>

洛河邊，秋風微動，皓月如鏡，兩個人靜靜地坐著什么話都沒說。

回去的路上，馬梳理感覺梅籩攬起他的腰，頭貼在了他后背。

馬梳理發(fā)現(xiàn)梅籩嬌小可人善解人意。梅籩會烹飪一手好菜，煲綿柔純香的養(yǎng)生湯。梅籩會自己剪裁做服裝，會編織毛衣。

梅籩會撒嬌，在耳邊輕輕一句：“你要了我吧……”馬梳理便忘乎所以，耕耘播種。生兒育女，平常的日子如擱置久的衣被有了淡淡霉味，崎嶇小路也生出細細彎彎的枝蔓攀爬腳面。

馬梳理梅籩多了爭吵，吃什么，買什么，送孩子，接孩子，逛街散步，看電影電視，水龍頭開大了，關(guān)門聲太響了，雞毛蒜皮時常吵得莫名其妙。

馬梳理心有不甘，他后悔高中畢業(yè)就急于工作，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如果考上大學，日子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

馬梳理噴出一口煙，他眼前的月亮變得朦朧。

馬梳理考上了大學，名牌大學。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亞男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學。班里的同學聚會為他和亞男送行，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瘪R梳理就當真了。

大學校園里，馬梳理早早地去食堂排隊打飯，搶一份亞男愛吃的糖醋排骨;他早早地去圖書館占位子，看著亞男優(yōu)雅地入座，自己坐在墻角地板上。馬梳理知道，光是殷勤遠遠不夠，自己也要變得優(yōu)秀才有資本。馬梳理加入了學校文學詩社，他創(chuàng)作朦朧詩作，常常在詩社的刊物上發(fā)表。

馬梳理也有了自己的粉絲，梅籩就是一個。每次詩社有活動，梅籩都是第一個來幫忙布置，散場又幫著收拾好場所，還會拿出自己的習作請馬梳理指導。

馬梳理的護花行動在大三時宣告結(jié)束。

一位師哥開著保時捷，帶著金箔做成的99朵玫瑰在校園向亞男求婚成功。

馬梳理被擊垮了，留在身邊細心照顧他的是梅籩。他發(fā)現(xiàn)梅籩嬌小可人善解人意。梅籩會烹飪一手好菜，煲綿柔純香的養(yǎng)生湯。梅籩會自己剪裁做服裝，會編織毛衣。

梅籩會撒嬌，在耳邊輕輕一句：“你要了我吧……”馬梳理便忘乎所以，耕耘播種。生兒育女，平常的日子如擱置久的衣被有了淡淡霉味，崎嶇小路也生出細細彎彎的枝蔓攀爬腳面。

馬梳理梅籩多了爭吵，吃什么，買什么，送孩子，接孩子，逛街散步，看電影電視，水龍頭開大了，關(guān)門聲太響了，雞毛蒜皮時常吵得莫名其妙。

馬梳理又吐出一口煙，月亮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

馬梳理搖搖頭，梅籩怎么能上大學呢，她頂多也就是做個家庭保姆。

“要不咱就請個保姆吧，家里家外，我們都忙得顧不上，孩子的老師都打了好幾次電話，學習成績越來越下滑了?！?/p>

亞男火急火燎地收拾著床鋪對正在煎雞蛋的馬梳理說：“好的，親愛的，聽你的。”

“我午飯晚飯都有應酬，跟董事長會見幾個重要客戶，你叫外賣吧?！?/p>

亞男與董事長在一起的時間比和馬梳理還多。風言風語傳到馬梳理這里，馬梳理也是敢怒不敢言。

家里請的保姆到了，保姆規(guī)規(guī)矩矩，保姆的名字叫梅籩。

馬梳理與保姆梅籩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他發(fā)現(xiàn)梅籩嬌小可人善解人意。梅籩會烹飪一手好菜，煲綿柔純香的養(yǎng)生湯。梅籩會自己剪裁做服裝，會編織毛衣。

梅籩會撒嬌，在耳邊輕輕一句：“你要了我吧……”馬梳理便忘乎所以，耕耘播種。馬梳理與亞男和平分手，馬梳理與梅籩和平共處，生兒育女。平常的日子如擱置久的衣被有了淡淡霉味，崎嶇小路也生出細細彎彎的枝蔓攀爬腳面。

馬梳理梅籩多了爭吵，吃什么，買什么，送孩子，接孩子，逛街散步，看電影電視，水龍頭開大了，關(guān)門聲太響了，雞毛蒜皮時常吵得莫名其妙。

梅籩給馬梳理披上一件外衣：“孩子說明天要去公園坐旋轉(zhuǎn)木馬。”

馬梳理丟下煙頭，說：“旋轉(zhuǎn)木馬，轉(zhuǎn)多少圈都要回到原地?！?/p>

梅籩說：“你啥意思？”

“沒啥意思?！瘪R梳理抱起梅籩進屋，腳后跟一磕，冰冷的月光關(guān)在了門外。

喜歡馬梳理

大家喜歡馬梳理。

馬梳理病了，住院了，說是胰腺有毛病。

男怕胰腺女怕肝，都說男的胰腺出現(xiàn)病變，那問題就嚴重了。

馬梳理的病房住著四個病人，要是沒有馬梳理的嘴在吧唧，那就是一個死靜，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馬梳理等醫(yī)生查完房，護士給扎上針，嘴就開始吧唧，幾個病友的家事都被他扒拉了遍。當然，馬梳理也把自己的家事同病友們分享了，將心比心啊，不然的話，住院就夠糟糕了，哪個還有心情跟你談論家長里短？

大家喜歡馬梳理，到醫(yī)院探望馬梳理的人就多。

馬梳理會向病友恰到好處地炫耀眼前的這位如何不得了。介紹來人的背景，享受什么待遇，部門如何重要;要么介紹來人的父輩多了不起，參加過什么戰(zhàn)役，立過什么功;要么就夸來人教子有方，孩子多么優(yōu)秀，考上了哪個名牌大學，學的專業(yè)多么的高端;要么當年哥們義氣，偷摘人家院子里的大棗，被狗追得撕破褲子;女同學當年多么漂亮，被高年級的同學娶走了，傷了班里一眾男生的心。探望馬梳理的人，出了醫(yī)院門都覺得自己是來接受馬梳理的洗禮的。

大家確實喜歡馬梳理。

馬梳理在一家內(nèi)刊做編輯。單位經(jīng)常為趕一個會議資料，大家加班到午夜。剛有人嘟囔著肚子餓了，外賣小哥就把熱乎乎的夜宵送到了門口。馬梳理招呼大家吃夜宵，說咱主任早都安排好了，加班盡義務，主任請大家吃夜宵。大家吃舒服了，主任臉上也有光了，馬梳理就嬉皮笑臉地把付款二維碼舉到主任臉前。

單位露姐孩子上初中，老公在外地，學校有個大小事都得露姐去，經(jīng)常請假，主任的臉色就不好看。有時露姐接電話，再看看表，馬梳理就知道露姐的孩子學校又有事情了。他說：“露姐，這個稿子中的幾個數(shù)據(jù)還是要實地核實一下，辛苦你跑一趟吧?！甭督憧偸桥母袆?，到了臘月就會灌了香腸給馬梳理帶去一包。年終評比，先進工作者的票大家都會投給馬梳理。

大家喜歡馬梳理，住院的馬梳理精神狀態(tài)很好。去醫(yī)院探望的人說，馬梳理還是嘴不拾閑，高調(diào)得沒邊沒沿，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狀況啊。

馬梳理當然清楚自己的狀況，只是他從來不聞不問，醫(yī)生說啥他聽啥，醫(yī)生讓吃啥他吃啥，從不問醫(yī)生自己的病情。夜深人靜的時候，馬梳理會睜著眼睛望著空無的天花板發(fā)呆。

在醫(yī)院待了半年，馬梳理死活不住了。在哪里都是耗時間，還不如回家耗著安靜呢。家人勸不住，只好辦了出院手續(xù)，回家養(yǎng)著。

中秋一過，馬梳理的身體狀況就明顯虛弱了，雖然嘴還嘚吧，氣息已經(jīng)跟不上了。單位同事來家里看望他，說著言不由衷的安慰話。臨別時，他笑著說：“再見時，可能是在我的追悼會上了。”

大家喜歡馬梳理，來參加馬梳理追悼會的人很多。

馬梳理的追悼會是馬梳理自己主持的。

吊唁大廳前方一臺投影儀，屏幕上播放著馬梳理錄好的儀式。

馬梳理給自己致悼詞，悼詞里說自己在辦雜志時太較真，得罪人?？h委辦主任是北大畢業(yè)的高才生，給幾家大報寫專欄，據(jù)說稿子都是一遍成，報社的編輯都改不了一個字?？墒撬o本刊寫的一篇稿子，馬梳理就是挑出毛病以理據(jù)爭，主任也服氣，改了兩個詞句和三個標點符號。

馬梳理說自己對年輕人提攜不夠，關(guān)愛不足。雜志社新來個年輕編輯，負責詩歌。他編發(fā)來了一組他同學寫的詩歌，馬梳理對這組詩歌提出了不同意見，可年輕人還是堅持給發(fā)了。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問題，領(lǐng)導追責下來，馬梳理全部給攬下來，受到警告處分。

馬梳理還說了一件事，五年前去一個偏遠山溝，走了幾百里路，幫助村里的一個殘疾青年修改作品，晚上就住在青年的家里。青年有個梳著大辮子的漂亮妹妹，看到一個城里干部大老遠的來山里幫助有殘疾的哥哥，頗受感動，晚上，她把自己梳洗干凈了，坐在馬梳理的床邊。馬梳理是一動不動地勸說著妹妹，妹妹流著淚給馬梳理磕頭表示感謝。

馬梳理說完，大家也聽明白了，馬梳理是專業(yè)水準高，不唯上，不欺下，不用手中特權(quán)搞交易，好人唄。

屏幕上的馬梳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在這辭舊迎新的日子里，讓我們懷著愉快的心情送別馬梳理，他要去沒有病痛不懼冷熱不需金錢的極樂世界了。”

“向大家喜歡的馬梳理先生一鞠躬——”

“向大家喜歡的馬梳理先生再鞠躬——”

“向大家喜歡的馬梳理先生三鞠躬——”

終于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連鎖反應，整個吊唁大廳都爆出了哈哈哈的笑聲。

笑著笑著，有人就流淚了，女人嚶嚶哭出了聲。

屏幕上的馬梳理定格在平日里大家看習慣了的那張干瘦帶著微笑的臉上。

大家喜歡馬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