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奉橋
自1953年創(chuàng)作《青春萬歲》始,王蒙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近七十年。在近七十年的文學生涯中,王蒙始終與共和國同呼吸,共命運,在每一歷史時期都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重要標志意義的作品,無論是《青春萬歲》《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還是《布禮》《蝴蝶》《這邊風景》《活動變?nèi)诵巍返?,已成為我國當代文學的不朽記憶。
王蒙是當代中國的一座寶藏——一座文學和文化的寶藏,也是一座思想的寶藏。王蒙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最典范意義上體現(xiàn)了時代的精神走向和精神氣象。從文學的角度而言,了解古代中國,你要讀曹雪芹;了解現(xiàn)代中國,你要讀魯迅;了解當代中國,你要讀王蒙。王蒙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化和精神密碼。
王蒙是當代文壇公認的“常青樹”,更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探險家”。耄耋之年的王蒙,對小說藝術更是表現(xiàn)出了異乎常人的熱情和執(zhí)著,迎來了一個新的“井噴”期。近年來,相繼推出了《仉仉》《奇葩奇葩處處哀》《女神》《生死戀》《地中?;孟肭贰睹利惖拿弊印贰多]事》《笑的風》《夏天的奇遇》《猴兒與少年》等,長中短篇,眾體兼?zhèn)洌瑹o論是就文體的開放性還是內(nèi)容的深廣度而言,甚至超越了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
王蒙曾多次自喻為“蝴蝶”,其近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依舊充滿了豐盈蓬勃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古今中外,信手拈來,“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既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又沸騰著一種青春的激情,就小說所表現(xiàn)出的開放性和自由感而言,真正顯示了“蝴蝶”的隨意與自適,自由與瀟灑。
史詩性是王蒙近年小說的一個重要特點。史詩性首先表現(xiàn)為小說的大視野、大時空,特別是在表現(xiàn)時代的大發(fā)展大變化方面,則尤其如此?!杜瘛贰渡缿佟贰缎Φ娘L》《猴兒與少年》皆在廣闊的時空背景上,從現(xiàn)實、歷史與哲學的維度,展開個人、命運與時代之復雜關系的多維思考和探索。
《生死戀》從北京四合院里的“蜂窩煤”,一直寫到美國圣何塞的“洋插隊”,將中國近代以來的百年歷史滄桑,納于男女主人公之“生死戀”敘事構建中?!缎Φ娘L》則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大躍進”以來中國社會六十余年的變遷,主人公傅大成無疑是一個蘊含著巨大歷史內(nèi)涵和精神深度的藝術形象,其個人命運的演變,折射著當代中國的歷史巨變。即使如“非虛構小說”《郵事》,讀者從看似一個個司空見慣的“郵局”“郵事”中,也無疑讀出了更多社會和時代的內(nèi)容。
另一個更為值得注意的變化是,王蒙近年小說創(chuàng)作極大地突破了“本土性”書寫范式,體現(xiàn)了一種命運共同體時代新的文學秩序和審美范式。
事實上,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相見時難》《活動變?nèi)诵巍肥迹趺傻男≌f即表現(xiàn)出較為開闊的世界意識,近年來,王蒙更是自覺地把故事置于世界背景上展開?!杜瘛窂谋焙9珗@、賽里木湖一直寫到日內(nèi)瓦湖、伯爾尼、洛桑?!敦胴搿分须S著主人公李文采的足跡,寫了維也納古德如甫咖啡館、凱文登大街、莫扎特家鄉(xiāng)薩爾茨堡以及山城因斯布魯克。在《地中?;孟肭分?,王蒙借主人公的郵輪之旅,大范圍地呈現(xiàn)了希臘圣托里尼島、雅典衛(wèi)城等異域景象?!缎Φ娘L》更是將故事置于一個完全開放的世界性背景上,呈現(xiàn)出流動空間的奇異風景:從一個名為“魚鱉村”的中國北方小村莊寫起,寫到邊境小鎮(zhèn)Z城、上海、北京、廣州、西柏林、法蘭克福、科隆,直至希臘、愛爾蘭、匈牙利。很顯然,王蒙小說的這種大跨度的空間轉(zhuǎn)換,并不單純是故事背景的變化或延展,在更本質(zhì)的意義上,標志著作者體認和看待世界方式的轉(zhuǎn)變。
顯然,這是一種新的文學自覺,就如《笑的風》中主人公傅大成第一次出國的感受:“中國緊連著世界,世界注視著中國。”王蒙近年小說極大地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國家-民族敘事的局限性,克服了傳統(tǒng)的自我-他者、中國-世界的對立感和斷裂感,建構了一個共同體時代新的想象中國-世界的文學方式,這顯然是一種具有深廣含義的“有意味的形式”。王蒙曾用“地球村”來概括《笑的風》,這種全球化視野帶來的小說結構的變化,無疑是時代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正如王蒙所言:“這樣的視野和寫法,是改革開放的產(chǎn)物。”
書寫改革開放帶給人們生活特別是精神、心靈和觀念的變化,構成了王蒙近年小說的一個顯著主題。王蒙自少年時代即志向革命,“革命”既是王蒙的“童子功”,更是其創(chuàng)作的堅硬底色,因之,革命、社會、政治成為其一以貫之的文學“關鍵詞”?!案锩摺钡淖藨B(tài)與情熱亦使其在直面奔騰激蕩的時代新貌時,每每在充滿現(xiàn)實感的“悠游”中完成主體位置的騰挪與創(chuàng)作視點的變換。《生死戀》《笑的風》《夏天的奇遇》《猴兒與少年》無論其故事如何變換,貫穿小說一個主導性的情感線索則是對百年來中國社會現(xiàn)代性的渴望與歡呼、留戀與珍惜,以及對必有的付出、代價乃至犧牲的反思。
王蒙從來都不只是生活的傾聽者,在光影波動的時代風潮當中,其時刻以滾燙的熱度,捕捉新的生活,探索新的藝術形式?!缎Φ娘L》《猴兒與少年》所密集涌現(xiàn)出的風景畫與生活流,都不僅是王蒙依憑敏感的沉思與飛揚的激情對時間之流不時閃現(xiàn)的新拐點、新可能的把捉和呈現(xiàn),更表現(xiàn)了時代情境轉(zhuǎn)換中個體命運的錯動與情感遷延?!缎Φ娘L》中的白甜美,是中國當代文學史從未有過的新的文學形象,她雖然是一名文化程度不高的農(nóng)村女性,并最終被丈夫傅大成所拋棄,但顯然她已不再是傳統(tǒng)的依附于男性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冤主”和怨婦形象,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她的聰明、勤勞甚至美麗,成就了自己的傳奇事業(yè),成了時代弄潮兒。王蒙通過白甜美這一藝術形象,寫出了改革開放給生活帶來的新機遇新可能,特別是給中國女性帶來的新變化新氣象。白甜美的自尊自立自強,無疑富有鮮明的時代內(nèi)涵。
與現(xiàn)實生活層面的變化相比,王蒙更關注和表現(xiàn)人們精神、觀念的變化,這其實是魯迅開創(chuàng)的文學傳統(tǒng)。事實上,這種變化在《山中有歷日》《小胡子愛情變奏曲》中已有相當自覺的表達?!渡街杏袣v日》中那個“喜歡與城里人一起,聽城里人的口音、詞匯、腔調(diào)”“大模大樣地與城里的大人們說笑交流”的山村小姑娘白杏,她身上已經(jīng)生長出了一種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民從未有過的精神特質(zhì),她的不安分,她的“不怵窩子”,乃至她的自我抗爭,都充滿了某種時代感。還有《小胡子愛情變奏曲》中的青年農(nóng)民小胡子金勝強的形象,小胡子金勝強不是楊白勞式的,也不是《暴風驟雨》中趙光腚式的,甚至也不是柳青筆下的梁生寶式的農(nóng)民形象,這是一個生活在改革開放時代的新型農(nóng)民,“在他身上躁動著城市、改革、開放、現(xiàn)代化的腎上腺激素”。
長期以來,封閉、落后成了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村的代名詞。事實上,王蒙筆下的農(nóng)村,無論是《山中有歷日》《小胡子愛情變奏曲》中的“大杏子峪”,還是《猴兒與少年》中的“大核桃樹峪”,早已打破了這一刻板印象,而是一個處處充滿了開放和現(xiàn)代氣息的新型農(nóng)村——“場”。在這些小說中,王蒙敏銳地捕捉到新時代新生活帶給人們的精神上的新變化,無論是白甜美、白杏,還是那個喜歡折騰的小胡子金勝強,他們皆已走出了中國農(nóng)民幾千年來愚昧、自私和自卑的精神藩籬,他們無一不變得自信、樂觀、開放,這種新的精神氣質(zhì)的形成,無疑是時代的成果,更是改革開放的成果。
文學是人學,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小說所關注的其實仍舊是人性之謎。事實上,通過小說探索存在之謎、命運之謎、人生之謎,構成了王蒙近年小說創(chuàng)作的哲學旨趣,而這正是其深層魅力之所在。
在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生命的山山水水之后,王蒙對歲月、青春、時代、是與非、通與蹇、幸運與遺憾,都有了新的理解和體味。與對現(xiàn)實的現(xiàn)象性敘事相比,耄耋之年的王蒙更感興趣的也許是作為個體的人在歷史中的位置和際遇,即命運。在《數(shù)學為什么可愛》一文中,王蒙甚至專門討論了“數(shù)學與命運”的話題。王蒙在近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站在時間與經(jīng)驗鑄就的人生高處,重新思考個人、命運與時代之復雜糾合纏繞,進而展開了對生命之謎、命運之謎的重新凝視和探討。
其實,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生死戀》是一部探討命運之謎的小說。小說通過頓永順、蘇凊恧、蘇爾葆、單立紅兩代人因愛欲難平而引發(fā)的無咎之悲,探討了生命之自由欲求與生存秩序之永恒沖突的話題?!缎Φ娘L》又何嘗不是如此?少年傅大成因一首小詩《笑的風》,而徹底改變了生活和生命的軌跡,是天道“有?!边€是“無?!保坎粌H如此,《笑的風》還探討了人性中某種悖論式境遇:傅大成恰恰是在“文革”的特殊時期與白甜美的愛情變得親切安詳,和諧融洽,而當他終于與杜小娟結合后,他感到的并不是圓滿,而是“得而后知未得”的遺憾,他在“找到了自己”的同時,又陷入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自己”的尷尬乃至必然的悔意。傅大成的追求、困惑乃至躁動和缺憾,都不單純是個體性、偶然性的,而是與某種人性內(nèi)涵深層相通。
然而,在更本質(zhì)的意義上,命運是一種和解。和解是妥協(xié),更是超越,是一種新的生命觀的達成。就如《猴兒與少年》主人公施炳炎,在其生命晚年,把當年“下放”農(nóng)村看作是人生的“機遇”,把勞動“改造”說成是“狂歡嘉年華”,是一往情深,更是回眸一笑,是萬般滋味在心頭,更是也無風雨也無晴。得與失、悲與喜、缺憾與圓滿、絕望與希望,都達成了新的“和解”,因為所有這一切,其實都不過是生命的固有風景。因而,王蒙近年的小說,超越了《青春萬歲》的激越,也超越了《活動變?nèi)诵巍返臎Q絕,閃耀著一種走出了歷史沉重之后的浪漫與詩意。王蒙在對歷史的重新凝視、撫摸和吟唱中,實現(xiàn)了新的和解和超越。當然,浪漫與詩意,并非單純時間的饋贈,更是生命閱歷所沉淀的智慧、自信和從容。
與《生死戀》《女神》《笑的風》《猴兒與少年》不同,《仉仉》《地中?;孟肭贰睹利惖拿弊印穭t代表了王蒙小說創(chuàng)作的另一維度,呈現(xiàn)出更為獨特、深邃的生命體驗,同時,也表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藝術旨趣。
有時候,囿于某種藝術成規(guī)或閱讀慣性,人們過于強調(diào)小說故事性的一面。故事性無疑是小說的首要質(zhì)素,但是事實上過于“接地氣”的小說,又難免有點廉價和江湖氣,反而那些看似不那么“接地氣”的小說,帶給讀者的也許是更純粹更持久的藝術美感,這也是藝術的一個悖論。
一般而言,王蒙小說的故事性和代入感并不強,這是由王蒙的氣質(zhì)和藝術個性所決定的,例如他的《木箱深處的紫綢花服》《太原》《庭院深深》《岑寂的花園》等,皆屬高度主觀化、自我化的小說一類,邃密幽深,精微杳渺,甚至表現(xiàn)出某種不可通約性。近年的《仉仉》《地中?;孟肭贰睹利惖拿弊印芬餐瑯尤绱?。王蒙的這類小說,其實沒有多少故事可言,更像是意念閃電,心靈囈語,充滿了天悟天啟般的神思妙悟,朦朦朧朧,似真似幻,“花非花霧非霧”,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王蒙的“心靈狐步舞”。
王蒙這類充滿高度藝術靈感的小說,極大地拓展了小說藝術的邊界,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小說的藝術法則,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學存在和審美體驗。王蒙說:“只有在寫小說的時候,我的每一粒細胞,都在跳躍,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抖擻?!闭\哉斯言,透過這些可閱讀可把玩甚至可當作謎語猜測的小說,我們似可感受到王蒙沉醉于創(chuàng)造的快感?!敦胴搿贰兜刂泻;孟肭贰睹利惖拿弊印窡o不飛光靈動,高華雅逸,充滿了真正的藝術美,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小說精品。當然,這類小說同時也考驗著讀者的耐心和真正的藝術品位。
王蒙有一名言:明年我將衰老。對于一個智者和充滿了創(chuàng)造激情的人而言,時間也許更是一個偉大的“造物主”。王蒙近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博觀約取,厚而簡約,一般篇幅不長,但是大時空、大密度——無論是生活密度還是思想密度都很大。一方面情思豐沛,筆力雄健,充溢著一種豐滿、充滿活力的熱情和想象力,另一方面更有一種褪盡煙火滄桑后的清明和單純,既閃耀著一種青春、自由的恣意,更有一種深沉和寥廓的寧靜,無論是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躍上了一個新的藝術境界??梢哉f,小說的可能性在王蒙近年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釋放。
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王蒙重獲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