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最干凈

徐珊

【編者按】本期所選詩歌皆為打工詩歌，詩人是打工者，詩歌寫的也是打工生活。無論是打工妹、焊工，還是流水線上的其他打工者，他們都是勞動者，他們勞累、渺小、卑微，但他們卻堅強、干凈、高貴。

釘

鄭小瓊

有多少愛，有多少疼，多少枚鐵釘

把我釘在機臺，圖紙，訂單，

早晨的露水，中午的血液

需要一枚鐵釘，把加班，職業(yè)病

和莫名的憂傷釘起，把打工者的日子

釘在樓群，攤開一個時代的幸與不幸

有多少暗淡燈火中閃動的疲倦的影子

多少羸弱、瘦小的打工妹在麻木中的笑意

她們的愛與回憶像綠蔭下苔蘚，安靜而脆弱

多少沉默的釘子穿越她們從容的肉體

她們年齡里流淌的善良與純凈，隔著利潤，欠薪

勞動法，鄉(xiāng)愁與一場不明所以的愛情

淡藍色的流水線上懸垂著的卡座

一枚枚疼痛的釘子，停留的片刻

窗外，秋天正過，有人正靠著它活著

（選自《鄭小瓊詩選》，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

賞析

在詩人鄭小瓊的筆下，經常出現(xiàn)鐵、鐵釘、鐵屑等意象，在她看來，底層打工妹的人生早就被生產流水線的鐵釘穿透，疼痛而憂傷，而她們的命運恰如鐵屑，卑微瑣碎而飄零。她們都是默默無聞的蕓蕓眾生，散落在深淵般的底層，努力著，痛苦著，也掙扎著。這首詩依然突出了鐵釘般人生的疼痛和苦難，從加班、生病、欠薪到鄉(xiāng)愁，將具體的現(xiàn)實困境一一落實。但詩人并不僅僅是為了展現(xiàn)人生艱辛和困難，她還賦予了這些苦痛人生一些閃亮的時刻。從第一句開始，文中一共有三次提到“愛”，從中可見，打工妹并沒有因為生活的艱辛就充滿怨與恨，而是懂得愛自己愛生活，也愛愛情，她們在充滿損耗的打工生活里依然有著自覺的精神追求。也就是說，她們不僅僅只是受苦的人，她們還是熱愛的人。

流水線上的兵馬俑

許立志

沿線站著

夏丘

張子鳳

肖朋

李孝定

唐秀猛

雷蘭嬌

許立志

朱正武

潘霞

苒雪梅

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

穿戴好

靜電衣

靜電帽

靜電鞋

靜電手套

靜電環(huán)

整裝待發(fā)

靜候軍令

只一響鈴功夫 悉數(shù)回到秦朝

（選自《 21世紀兩岸詩歌鑒藏 戊戌卷 上》，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

賞析

兵馬俑是這首詩里令人觸目驚心的意象。這個意象具有冰冷的僵硬的特征，同時也具有復制性，精準地將流水線上的打工人的形象特性展現(xiàn)出來?，F(xiàn)代工業(yè)下的生產空間是吞噬人性物化人性的，工人們穿著統(tǒng)一服裝，聽規(guī)則守秩序，按照既定流程完成工作，不需要思考和情感，只有服從和遵守，充滿秩序感，整齊劃一的過程中失去了差異和個性。詩人一方面用兵馬俑統(tǒng)稱打工者，另外一方面，內心并不甘愿被復制被異化，于是在詩的開頭鄭重其事地將流水線上的工人名字羅列出來，每一個名字就是一行詩句，顯示出每一位打工者的獨立性，仿佛向世人宣告：兵馬俑是沒有名字的，但我們這些統(tǒng)一著裝統(tǒng)一流程統(tǒng)一工作的打工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名字都有自己的故事。

黑螞蟻

羅德遠

習慣了寂寞地看太陽

從遠古的天空照下來

匍匐走在這個世界上

也許就是一切

我把微弱的觸須

伸向感知的歲月

希冀收獲一個流動的聲音

也許是上帝的安排

我無法脫去背上

沉重的黑色

漫長的是路? 短暫的是生命

我總是心境平平

我深信? 只要不回頭

一切都不會丑陋

遠方有滂沱大雨

我就去遷徙流浪

我慢吞吞走路是在尋找

舒展雙腿

我要踢開黏滯的土地

站立起來

會發(fā)出曠世驚奇的呼喊

（選自《黑螞蟻》，團結出版社2019年版）

賞析

作為這首詩中最重要的基本意象，“黑螞蟻”無疑包含有豐富的內涵。首先，螞蟻是渺小的，人如螻蟻，指的就是人的卑微性，在詩中則指向打工者的渺小和卑微;其次，螞蟻還具有兢兢業(yè)業(yè)勞作的特質，打工者身上無疑是具有這種執(zhí)著勤奮的螞蟻精神;最后，黑螞蟻身上還有著詩人所說的“沉重的黑色”，也就是說打工者的現(xiàn)實和人生都充滿了更多的苦難和黑暗，需要他們更強大的精神和力量。但詩人并不氣餒悲觀，詩的第一句就說“習慣了寂寞地看太陽”。既然太陽一直在天空里照耀，苦難也終將成為過去。也因此，無論“遠方有滂沱大雨”，黑螞蟻都不會放棄，都會“站立起來”，“發(fā)出曠世驚奇的吶喊”。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程 鵬

用幾萬噸的力砸斷他們的骨頭

用幾萬噸的力焊接他們的靈魂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沒有一朵焊花像玫瑰一樣美麗

沒有一朵焊花像茉莉一樣芬芳

身份卑微 身價低下

他們鋼鐵一樣的臉，鋼筋一樣的手

緊緊抓住焊條，抓住鋼焊接它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用幾千萬人的軀體將大廈筑起

用幾千萬人的雙手將城市建設

你要進入大廈，請你走貨梯

他們裝飾了時代的大廈

他們粉刷了城市人的夢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他們送去了萬家燈火的溫暖

他們裹緊了鄉(xiāng)愁的棉被

請你亮出身份證，必須登記

有沒有一個地方找到靈魂的住所

有沒有一個家亮出良心的燈塔

焊花落下焊花落下

（選自《2008中國打工詩歌精選》，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賞析

這是一首寫給焊工的詩歌，詩人一方面通過“鋼鐵一樣的臉，鋼筋一樣的手”勾勒其勞動有力的人物形象，另外一方面通過“幾萬噸的力焊接他們的靈魂”呈現(xiàn)其剛強堅韌的精神氣質，同時，用“你要進入大廈，請你走貨梯”“請你亮出身份證，必須登記”兩句寫出建設高樓大廈的人在現(xiàn)代都市卑微而屈辱的身份和地位。其有力形象和其卑微身份構成強烈的對比，其建造者身份和其被鄙視的地位也造成強烈的荒誕意味，讀來發(fā)人深省。

同時，詩人運用了大量排比、對仗和重復的手法，全詩不斷重復的“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猶如勞動號子，反復詠唱下，既有音樂性，又具場面感，仿佛讓人親眼見到焊工們手持電焊槍，頭戴防護罩，在焊花飛舞之中，一座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

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

陳忠村

累了?？吭趽踝∥仪靶械膲ι闲菹?/p>

墻像是站著的大地

可以踢? 可以拍? 也可以吻

聽，種子生根的聲音

太陽可以讓我溫暖起來

需要的是一片無名的月光

我有和大地對話的欲望

張牙舞爪的樹葉阻止著我

最美的色彩是大地的黃色

天堂中肯定沒有

站著。在風中? 在大地上

我堅信：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

（選自《2011年中國打工詩歌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賞析

相比其他打工詩歌的痛苦敘說、悲憤控訴和異化呈現(xiàn)，這首詩有著獨特的抒情風格。詩人抓住了勞動中最動人的一幕：“累了。靠在擋住我前行的墻上休息”，同時挖掘出了這動人一幕里最具有感染力的精神內核：“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p>

在詩人看來，勞動確實帶來身體之累，但勞動者的精神是高貴的。勞累依靠的墻是“站著的大地”，勞動者和大地一樣，是站立著的，被陽光照耀，溫暖、澄明而干凈。詩人如此敬重勞動，全詩充滿對勞動的贊美，同時也是對勞動者的贊美。在詩人看來，勞動光榮，每一位勞動著的人才是世界上干凈而高貴的人。

當農民離開自己的土地時，當小城鎮(zhèn)的人涌向大城市，他們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打工人。他們聚集在現(xiàn)代都市里，辛苦勞動，默默建設。城市因為他們的辛勤付出而日新月異，但他們卻生活在城市的邊沿。也許，他們中有的人會遭遇鄙視和冷眼，但更多的，他們的堅韌和勞累會被看見，會寫進詩歌里，成為這個時代最值得尊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