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瀟丹
(山西師范大學,山西太原 412000)
文學與書法藝術(shù)都是以文字作為載體,進行的意義和情感表達,這也是與其他藝術(shù)形式不同的根本之處。李學勤先生認為,“文字與書法兩相結(jié)合,彼此伴隨,實系共出一源,不妨比喻為孿生姊妹”[1]。可見,文字與書法之間,并非彼此獨立,而是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由于古代文人常常推崇通才,莊子也常以人的身體為喻,“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2]。莊子認為只有不局限于耳目口鼻一官才算通,否則會僅得一察?!巴ā钡母拍钜餐瑯舆m用于文論之中,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3]這一觀念實則也貫穿于《文心雕龍》之中,《定勢》一篇指出:“然淵乎文者,并總?cè)簞?,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4]在這種思想下,培養(yǎng)出的文人基本兼擅數(shù)門藝術(shù)和各門藝術(shù)間的相互交融,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實際是在與書論的相互滲透、互動中逐步建構(gòu)發(fā)展起來的。因此,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擁有與西方文論、中國當代文論不同的氣質(zhì)。魏晉南北朝作為中國古代文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研究這一階段文論與書論的融匯與影響,有助于厘清文論中的某些觀念與范疇的產(chǎn)生,有助于以跨學科視角進行新的探究。
“文人”本身就是不斷發(fā)展的概念,其淵源是“士”。“文人”名稱出現(xiàn)大致是在西周至春秋初期,《尚書·周書·文侯之命》云:“追孝于前文人”??追f達疏:“文人,文德之人也。”[5]此時“文人”的含義是有文德的人,而到春秋末期,隨著社會制度的改變,士階層的范圍逐漸擴大,“文士”成為新興的階層。東漢時“文人”直接等同于“文士”。到了漢魏“文人”成了較為普遍的稱呼,泛指有較高知識水平和較強道德意識的人士。
書法是書寫漢字的藝術(shù),文人撰寫作品時需要借助漢字進行表達,雖然文學與書法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但是實際上漢字在其發(fā)展的早期是作為實用文體的工具而存在的。大致在漢代,文字被獨立出來,其書寫圖像被視為一種審美的對象。殷商甲骨文字、商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秦代統(tǒng)一的小篆等字體,在當時只是承擔著實用功能,其書寫者大多為專門的文字書寫者,這類字體隨著時代發(fā)展與審美獨立才成為書寫的摹本。盡管文字還只是實用書寫的范疇,但并不意味著當時對文字書寫的漠視。張安世因為善書從而走上仕途,這種重視無疑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文學從實用走向?qū)徝?。自此開始,文人與書法緊密聯(lián)系,《漢書·陳遵傳》中“(遵)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弆以為榮”[6]。陳遵的尺牘此時具備收藏價值,說明此時人已有主動的審美意識去對待文字。也就意味著文字書寫不再囿于實用功能,而是同時具有實用與審美功能。東漢以后,學習書法的風氣漸盛,兼能書法的文人人數(shù)逐漸增多。如班固、班超、蔡邕等為人熟知的文人都是書法家?;?、靈以后,草書流行,有一批文人熱衷于此種字體的書寫,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趙壹在《非草書》中對此種情形有十分生動的描述:“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7]
在草書并未成為入仕的考察條件時,文人就對其抱有如此狂熱的態(tài)度,顯然不是出于功利性質(zhì)上的需求。同時由于草書本身的書寫特點,與其他字體相比較,草書的實用功能明顯落于下風。所以這群文人對草書的追捧僅是出于自身的愛好,即書法作為純粹審美的藝術(shù)開始為人鉆研。
隨著文人自覺意識的發(fā)展,這種風氣越見濃厚,從而產(chǎn)生了為數(shù)眾多的兼擅文學和書畫的通才型藝術(shù)家。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兼通文學與書法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如曹操、曹植、左思、陸機、謝靈運、顏延之等文學家、文論家大多兼善書法。這也就使得文學與書法藝術(shù)、文論與書論之間存在著相似之處。
劉勰作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家,無疑受到當時社會風氣影響,書家的書論也自然也影響文論?!段男牡颀垺分幸粋€重要的概念——“勢”的表達,筆者認為就與書論有所關(guān)聯(lián)。
“勢”本作“埶”。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其為擁有權(quán)力、處于尊貴的地位?!皠荨币灿懈窬帧⑿蝿?、趨勢之義?!豆茏印ば蝿荨分杏小疤觳蛔兤涑?,地不易其則,春秋冬夏,不更其節(jié),古今一也”?!豆茏印ば蝿萁狻匪f的“勢”就是指一種特定的格局或推動、制約著事物發(fā)展進程的無形的、不可抗拒的力[8]。
《孟子·公孫丑上》中“雖有智慧,不如乘勢”[9],這一意義的“勢”,常在兵法中被反復提及,用以比喻力量及其指向。孫子曰:“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于毀折者,節(jié)也。是故善戰(zhàn)者,其勢險,其節(jié)短。”[10]這里“勢”像飛速流動的水,“勢”就是事物之中蘊藏的能量?!秾O子兵法》其他篇中所論“勢”基本為格局、態(tài)勢之義,這一概念后來被廣泛應用在文學和書法理論中。
在中國古代文藝批評中,最早使用“勢”的是書法批評?,F(xiàn)在所見最早的論書文章——東漢書法家崔瑗的《草書勢》,便直接以“勢”命名。在此之后,論述書體特征的文章有許多都題名為“勢”。如蔡邕的《篆勢》、張弘的《飛白序勢》、衛(wèi)恒的《字勢》《隸勢》、索靖的《草書勢》、劉劭的《飛白勢》、鮑照的《飛白書勢銘》等??涤袨橐舱f:“古人論書,以勢為先?!盵11]
“勢”引入文論在魏晉時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定勢》一篇。對“勢”做出了針對性的論述,同時在其他篇章中亦有對“勢”的討論。劉勰的論述全面深入,對書論中的“勢”論進行了新的補充和熔鑄,在理論高度上進行了拔高?!段男牡颀垺啡珪?,共用“勢”字41次。劉勰在《文心雕龍·定勢》中引劉楨語云:“文之體勢,實有強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贝颂幍摹拔膭荨敝赣心撤N動態(tài)感的文章。
考察《文心雕龍》中的“勢”字,會發(fā)現(xiàn)有些是普通的名詞,用作一般義。有些當“形勢”講,如《夸飾》“至如氣貌山海,體勢宮殿,嵯峨揭業(yè)”,其意是宮殿的格局形勢。有些當“趨勢”講,如《聲律》“凡切韻之動,勢若轉(zhuǎn)圜,訛音之作,甚于枘方”。如果能夠押上符合標準的韻律,其趨勢便如轉(zhuǎn)圈,極其流利自然。還有些當“勢力”講,如《檄移》“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quán)勢”。此處“勢”為“勢力”“力量”的引申,指權(quán)力地位。上面所列“勢”的3種意思,只是大體的區(qū)分。“勢”字具有多重意義,彼此聯(lián)系,彼此貫通,并不能完全割裂。
從以上論述,可見劉勰對文章之“勢”的看重,劉勰對于“勢”的論述最重要的是《定勢》。這是關(guān)于文章之“勢”的專論。全篇內(nèi)容緊緊圍繞如何“定勢”而展開。開篇即開門見山地提出“定勢”的總原則:“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奔锤鶕?jù)創(chuàng)作主體的思想情感確立文章的“體制”,就著“體制”而形成文勢。張皓說“體”即文章的形式[12]。
“情”決定著“體”,“體”制約著“勢”。 歸根結(jié)底“勢”是由“情”決定的。而“情”因人因事因地而各有不同,所以由“情”所決定的“勢”也就各自不同?!吧鄱R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也就是說文章“勢”,如“機發(fā)矢直”“澗曲湍回”“圓者自轉(zhuǎn)”“方者自安”,都有其自然而然的趨勢。所以說“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即文章之“勢”是遵循自然而形成的。就如同“五色之錦”要以“本采為地”一樣,文章體裁雖繁雜多樣,風格錯雜交匯,但每種文體必有其主要的特征。如章表奏議須典雅,賦頌歌詩須清麗,經(jīng)書典雅,騷體華艷之類。文體與風格要匹配切當,這就是寫文章應該遵循的原則,這就是所謂“循體而成勢”“即體成勢”。如此則文勢自然形成,此所謂“隨變而立功”。故贊曰:“形生勢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規(guī),矢激如繩?!眲③恼J為,文章風格的多元化,與其所仿效的“師法”也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笆且阅=?jīng)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綜意淺切者,類乏醞藉;斷辭辨約者,率乖繁縟”。由于作家的好尚、師承、命意等因素的差異,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迥異的風格傾向。綜上所述,《文心雕龍》中作為文學術(shù)語之“勢”,是在作家審美情趣支配下,同時受到仿效對象影響而形成的一定文體風格的必然趨勢[13]。
雖然,劉勰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文章中“奇”的因素,但同時也應有一個合理的范圍,過猶不及。劉勰的觀點是充滿辯證思維的,他所反對和試圖糾正的,是過分追求新奇的傾向。追求新奇是為了使文章主題表達得到最優(yōu)解,應該是一種為文章服務的手段而非目的,若單純只為標新立異的寫作本質(zhì)則是背道而馳的。劉勰指出這種唯“詭巧”的作文之法“似難而實無他術(shù)也,反正而已”。若這種風氣不改,文章只能走向衰頹。想要扭轉(zhuǎn)此種風氣。首先便需要“定勢”。劉勰認為就是“執(zhí)正以馭奇”,即以正為主,以奇為輔。
《定勢》所論的內(nèi)容主要關(guān)涉風格問題,也正是因為《定勢》與風格密切相關(guān),因此許多研究者直接拿風格作為“勢”的解釋。但其實“勢”與風格雖不可分離,但它不屬于風格范疇。文章的根本是情,情致多種多樣,“因情立體”便會有不同的“體”,不同的“體”就有不同的風格的規(guī)定性和趨向,這就是“勢”。
“勢”是先秦兩漢子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這是一種動態(tài)的、蘊藏力量的概念。從書法創(chuàng)作角度來說,“蓋書,形學也”。雖然書法作品最終呈現(xiàn)是平面的、靜止的,但書寫過程無疑是一種運動。在紙張上留下的文字記錄著毛筆的變化與趨勢,即“勢”。康有為說“有形則有勢”,書法是一種以點畫造型來表現(xiàn)“勢”的藝術(shù)。其美感不在于靜態(tài)的對稱與勻稱,而在于它動態(tài)的協(xié)調(diào)、均衡。
因此,“勢”自然而然地在東漢晚期進入了書論的視野,指各類書法作品中的點畫的形態(tài)、運筆風格及字的姿態(tài)?!皠荨彼赶颍蔷哂辛α?、變化的動態(tài)美。《文心雕龍》中“勢”所定的是文章體裁、體式的綜合,是文章的總體風貌。并因文體不同,創(chuàng)作的內(nèi)部趨勢也各不相同,最終作品呈現(xiàn)出不同的主導風格。劉勰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定勢”,“定勢”就是決定正確的創(chuàng)作風氣,確定理想的風格和作品的展開方式,即“即體成勢”“執(zhí)正馭奇”。這是沿著各種書勢論順承而下的文勢論觀點。書法領(lǐng)域的創(chuàng)作亦產(chǎn)生了相似情況,崔瑗在《草書勢》中描述草書為“畜怒怫郁,放逸生奇”[14]。其后的書論中也常將“奇”作為書法的長處來稱贊,主要是贊揚作品筆墨結(jié)構(gòu),特別是形式上的多元、瑰異和超越。但有所不同的是,劉勰認為近代以來辭人在“定勢”問題上走上了“率好詭巧”的錯誤道路,從而“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
實際上,古代書法理論的諸多思想,甚至詞句的使用對《文心雕龍》文論觀念的生成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譬如對“風骨”的論述,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中“王獻之……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表示劉勰的關(guān)切點是重在文章體勢上。文章與書法雖有共通之處,但畢竟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和特點。劉勰在借鑒書法“體勢”的概念和理論的同時,結(jié)合文章特點,其定勢理論與漢魏以來的書論相比有所發(fā)展。如作者審美情趣的作用,其“勢”的必然性與作者所仿效文體之間的聯(lián)系,是對各種文體之“勢”的辨析和確定?!岸▌荨痹瓌t的提出,以“自然之勢”反對“訛勢”等,都是劉勰結(jié)合文章特點所做的新貢獻。
牟世金曾指出:“《文心雕龍》所論述的問題,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shù)的許多傳統(tǒng)問題的發(fā)展過程中,都起著重要作用,且后者都是《文心雕龍》已安排的體系延伸?!薄段男牡颀垺凡坏珜χ袊糯膶W理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六朝之后的藝術(shù)理論,如書法、繪畫等也都受到了《文心雕龍》的影響。門類間的輝映是相互的,書論中的“勢”滲透入文論之中,合理轉(zhuǎn)換,借用相關(guān)書論知識,催使文論構(gòu)建時獲得新的生機,并在此后的發(fā)展中逐步成熟。這對魏晉南北朝文論與書論進行深入探究來完善中國古代文學、書法批評體系有著重要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