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美]露西亞·伯林 著王愛燕 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2021年9月定價:69.00元
提到寫作,我們常常會說,生活是寫作最好的老師。想來,露西亞·伯林對這句話應該不會太過陌生。她和20 世紀60 年代很多美國作家一樣,不僅看遍了萬卷書,還行過了萬里路。甚至,她比任何一位同行都更接近于“在路上”的設定。1936 年,伯林出生于阿拉斯加,之后在美國中西部的礦業(yè)小鎮(zhèn)度過童年。成年后,她不斷地遷徙,從北到南,由西向東,一路穿越美洲大陸,直到人生的暮年才有了短暫的穩(wěn)定。
這種經(jīng)歷帶給伯林非比尋常的體驗。延伸到寫作,也就有了短篇集《清潔女工手冊》的誕生。但我們千萬不能望文生義。因為伯林從未要求自己費盡心力去撰寫一部清潔女工的職業(yè)指南。她要寫的除了生活,還是生活。《清潔女工手冊》收錄43 個故事,大多有著同一個敘述者“我”。在不同的故事里,“我”分別處于不同的年齡,擁有不同的身份:不合時宜的大學女生、初來乍到的中學教師、通宵上班的醫(yī)院護士、疲憊不堪的單身母親、重病纏身的衰老婦人。
這種大量、反復出現(xiàn)的“我”,就像伯林的自白,拉近了虛構(gòu)與真實之間的距離(湊巧的是,書中的“我”常常被稱作“露”或者“露西亞”)。于是,就有了諸如此類的錯覺:我們似乎并不需要反復考證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只要翻開書,讀上幾段,就能與她保持同步,看到她想看的,聽到她想聽的,與她一起享受生活。當然,生活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圓滿如意。常常,總會有意料之外的傷害不請自來,圍繞在她身邊。
比如病痛。早在10 歲那年,伯林就患上了脊柱側(cè)凸。這種疾病困擾了她一生,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她小說的主題?!缎切桥c圣徒》里,“我”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剛剛離開熟悉的城鎮(zhèn),到新學校就讀。“我”很害怕同學們異樣的眼光,因為“我”的背上箍著一副沉重的金屬矯形架,時時提醒“我”與其他小孩的不同?;蛟S,這就是伯林自己。好在,她并沒有因此怨天尤人。
說到底,她是愛這世界的,愛這生活的。在她看來,所有的甜蜜,所有的疼痛,都是生命的賜予。我們不該回避,更無須掩飾,唯有毫不猶豫地一口吞下。畢竟,如果沒有疼痛,又怎么會有對幸福的感知?就像她在《第一次戒酒》里所寫的那樣。故事開篇,年輕的女志愿者在病房里教病人制作南瓜。首先是吹氣球,然后在氣球上貼滿紙條,等氣球干了,再涂成橙色。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在氣球上剪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跋胍δ樳€是苦臉,你自己選。剪刀你是拿不到的?!?/p>
可以肯定的是,伯林想要的是笑臉。并且,與她的人物不同,她早就將那把決定命運的剪刀牢牢地握在了手中。這意味著,就算被困厄重重包圍,她也能坦然地接受生命中所有的瑕疵、缺陷和不完美,并將它們當成再自然不過的事?!兑暯恰防?,“我”是一位作家,正在忙著構(gòu)思故事。在“我”最初的設想中,主人公亨麗埃塔年過六旬,獨自居住在偌大的城市中,有太多不為人知的困惑。這里,“我”本來可以按照生活的原貌,如實地記錄下她的煩憂,用憂傷的筆觸寫憂傷的故事,并將其直接命名為《憂傷》。
只是,“我”內(nèi)心深處對生活的熱愛,不允許“我”放大任何一點苦澀。相反,“我”更愿意效仿契訶夫的做法,對她報以仁慈,進而“運用錯綜復雜的細節(jié),使這個女人變得可信,讓你不由自主地對她產(chǎn)生共鳴”。是的,細節(jié)。這恰恰是伯林的生活之道。而對細節(jié)的極致鋪排,就會讓我們忘記生存的苦。于是,就像“我”設想的那樣,亨麗埃塔很快就在“錯綜復雜的細節(jié)”中迎來了新生:她愛沉甸甸的意大利餐具,喜歡有磨砂考拉熊圖案的鏡子;她從星期日報紙的星座分析欄目中找到快樂,對著電視節(jié)目里的漂亮女演員微笑。
同樣,在《親愛的康奇》中,“我”在大學的校報里找到了一份兼職。盡管常常工作到半夜,“我”還是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喜悅,告訴朋友這是一份多么美好的工作。“那(印刷機)是臺奇妙的機器,有一千多個零件和齒輪。沸騰的鉛制成字母。他(印刷工)把字排進去,它們叮叮當當?shù)馗璩?,發(fā)出悅耳的咔嗒聲,出來一整排滾燙的鉛字。這使得每一行都顯得格外重要。”沒錯,正是有了這種“滾燙”的熱情,生活才變得不同。比如急診室??峙潞苌儆腥藭矚g這個地方。但在《急診室手記,1977》里,身為護士的“我”偏偏聲稱,急診室令人著迷,這里的“一切都是可修復的或不可修復的,我喜歡這個事實”。
在“我”的記憶中,有這樣一位患者。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有一張“骨骼精致的東方面孔”,寧靜恬然,不見衰老。她穿著在亞洲裁剪的中式立領短衫,有著“富麗的紫紅、洋紅、橙黃”。不久后,這位女士還是離世了。但不管怎樣,她美麗的身姿仍然深深地打動了“我”。這里,不難看出伯林寫作的前提——觀察。就像她在《逝水年華》一篇中所說,“假如我們的身體是透明的,像洗衣機的觀察窗,那會如何?觀察我們自己該多么奇妙”。
身體如此,生活又何嘗不是這樣?想象這樣一個伯林。她相信,生活的真相永遠藏在細致的觀察中。于是,當她微笑著朝向陌生人的眼睛,就毫無征兆地被它擊中了,“好似從自行車把手上翻下來,如同在東四街現(xiàn)場聆聽一曲凡德伊的奏鳴曲”。由此,《清潔女工手冊》就有了另一種全新的解讀。它是伯林的觀察日記。她用她標志性的輕盈細膩,化解日常生活中“所有那些身不由己的、強迫癥般的乏味細節(jié)”,讓原本呆板、僵硬的日子變得柔軟。
只是,伯林從來沒有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她的小說就像一個片段、一次凝視。顯然,這就是觀察。當她置身街角,她永遠不會知道那些從她面前匆匆而過的陌生人,有著什么職業(yè),受過什么教育,更不會知道下一秒、下個路口會發(fā)生什么。留給她的只能是紛至沓來的碎片:身高、體重、衣著、步態(tài)、口音。但這并不遺憾。因為這就是生活。常常,它就像一條河,一如既往地向前流動,帶給我們太多的不確定。而伯林呢,她就是水中的一尾魚,持續(xù)地抱有熱情,順著河流的方向漸行漸遠。而陪伴在她左右的,則是她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瞬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