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上海之戰(zhàn)：“瓷器店里打老鼠”

夏繼誠

解放軍從南京路開赴蘇州河畔，圍殲頑抗的殘敵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毛澤東將此稱為“北平方式”。2月5日，周恩來簽發(fā)了中共中央給上海局的一份電報，要求做好工作，爭取各大城市，首先是長江流域各大城市按照“北平方式”和平解決。3月31日，渡江戰(zhàn)役總前委在安徽蚌埠南郊孫家圩子召開會議，制定了京滬杭戰(zhàn)役實施綱要，4月3日獲中共中央批準。

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工商業(yè)城市，國民黨政府的經(jīng)濟命脈。為保上海，蔣介石調(diào)集了近30萬大軍，30多艘艦艇，100多架飛機，構筑了近4000座鋼筋混凝土碉堡，組成了陸?？樟Ⅲw防御體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吹噓，上海是“攻不破的鋼鐵陣地”，“上海將成為第二個斯大林格勒”。蔣介石要求上海固守半年以上，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為阻止人民解放軍渡江南進，蔣介石在上海至江西湖口800公里長江防線上部署了45萬大軍，妄圖搞所謂的“劃江而治”，然后集結力量，卷土重來。

1949年4月20日，解放軍百萬雄師發(fā)起渡江戰(zhàn)役，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舉突破長江天險。4月23日解放南京，5月3日解放杭州，截斷了浙贛鐵路，封死了湯恩伯集團的南逃之路，團團包圍了上海。

中央軍委決定：由第三野戰(zhàn)軍（改編前稱華東野戰(zhàn)軍）負責攻占上海。三野司令員陳毅和副司令員粟裕多次研究攻占上海的戰(zhàn)役部署，總的指導思想是：既要打一場城市攻堅戰(zhàn)，又不能把城市打爛了，要爭取把上?；旧贤暾亟庸芷饋?。一切作戰(zhàn)部署和戰(zhàn)法，都要圍繞這個指導思想。

鑒于我軍在東北戰(zhàn)場、華北戰(zhàn)場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打上海有以下三個方案可供選擇：

一是圍困戰(zhàn)法。打長春就是這個戰(zhàn)法。但上海有600多萬人口，生活資源靠外地輸入，長期圍困，甚至斷水斷電斷糧，人民生活就會遇到巨大困難，陷入絕境。此方案不可取。

二是選擇敵人防御薄弱的蘇州河以南陣地實施突襲。但這一方案的主戰(zhàn)場在市區(qū)，城市會被打爛，平民傷亡會很大。這一方案也不可取。

三是把攻擊的重點放在吳淞。既可封鎖敵人海上退路，又可切斷敵人海上補給通道，迫使敵人在吳淞及其周圍地區(qū)與我軍決戰(zhàn)，從而避免市區(qū)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使城市少受損失。

最后確定實施第三個方案。由于吳淞是敵人防守的重點，我軍將會因此付出重大代價。但我軍是人民的軍隊，為了保護上海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使這座大城市完整地回到人民的手中，為此作出犧牲，是必要的。

陳毅和粟裕都說過，打上海是他們軍事生涯中難度最大的一仗。陳毅還形象地把解放上海之戰(zhàn)，比喻為“瓷器店里打老鼠”。

1949年5月12日，解放上海之戰(zhàn)打響。我三野第9、第10兵團8個軍及配屬的2個軍和特種兵縱隊，從上海兩翼迂回，鉗擊吳淞。國民黨軍調(diào)集重兵，依托鋼筋混凝土碉堡構成的眾多子母堡群及連綿的交通溝、水濠等野戰(zhàn)工事，在月浦、楊行、劉行一線進行頑強抵抗。戰(zhàn)斗打得很慘烈，敵我雙方都有重大傷亡。我軍猛攻了三天三夜，敵人多次反撲，雙方形成了拉鋸戰(zhàn)。

第三野戰(zhàn)軍前線指揮員粟裕和張震參謀長等總結了經(jīng)驗教訓，調(diào)整了部署，改變了戰(zhàn)法，終于以小的傷亡，攻占了敵戰(zhàn)略要點月浦、劉行。我炮兵部隊對高橋以東海面敵軍艦艇進行了猛烈轟擊，擊中其7艘，其余敵艦慌忙逃跑。敵人為了控制從吳淞口出海逃跑的通道，不斷從上海市區(qū)抽調(diào)部隊，拆東墻補西墻，以致市區(qū)守備力量更加空虛。我軍則實現(xiàn)了把敵人調(diào)出市區(qū)、將其消滅在上海外圍的戰(zhàn)略意圖。這對較好地保存上海市區(qū)，是非常有利的。

陳毅說：敵人這些防御工事，幫了我們的大忙。他自恃有本錢固守，才可能將市區(qū)部隊調(diào)出來增援外圍，我們是將計就計。

正當國共兩軍在上海郊區(qū)大規(guī)模激戰(zhàn)之際，市區(qū)新亞飯店住著的一位國民黨中將高官，卻在賦閑。他名叫劉昌義，時任第一綏靖區(qū)副司令。本來，一綏區(qū)司令部設在崇明島，而劉昌義因為沒有實際指揮權，就托詞養(yǎng)病，住進了市區(qū)的高檔賓館。

其實，劉昌義并沒有“賦閑”。他日夜在思考和謀劃著兩件大事：一是怎樣尋找到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二是怎樣爭取到帶兵權，再率部起義，投奔共產(chǎn)黨。一位國民黨中將高官，為什么會有如此想法？這得從劉昌義復雜的人生道路說起。

劉昌義是河北省深澤縣人，1922年春在保定當了兵。他當兵后最崇敬的就是馮玉祥。1924年，馮玉祥電請孫中山北上。馮的部隊當時大講三民主義，劉昌義也信奉孫中山“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的三大政策。1925年，馮玉祥到張家口創(chuàng)建西北軍，李大釗派遣多名共產(chǎn)黨員到西北軍做政治工作，其中有著名共產(chǎn)黨人宣俠父。劉昌義后來調(diào)到馮玉祥身邊當參謀，和宣俠父等多名共產(chǎn)黨員有所接觸，深受他們的影響。

1930年中原大戰(zhàn)，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聯(lián)合反對蔣介石，但被蔣介石打敗。此后，劉昌義到北平從事學生運動工作。1933年，馮玉祥到察哈爾組織抗日同盟軍，號稱十萬之眾，馮任總司令。劉昌義任第3師師長，拉起了三四千人的抗日武裝。抗日同盟軍失敗后，劉昌義又到了北平。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全國掀起了抗戰(zhàn)熱潮。劉昌義又到張家口一帶組織義勇軍打游擊。后來部隊退到河南沁陽縣（今沁陽市），劉昌義經(jīng)中共新鄉(xiāng)縣委負責人李毅文介紹，見到了八路軍駐第一戰(zhàn)區(qū)代表朱瑞。一天，朱瑞對劉昌義說：“把你的部隊集中在太行山以南，組織太行司令部，我當司令，你當副司令兼縱隊司令。”劉昌義大受鼓舞，但由于部隊不少人不愿過八路軍的艱苦生活，此事未能實現(xiàn)。

為了擴大部隊，劉昌義走了一步“險棋”——詐降日軍，后來巧妙地在日軍和汪精衛(wèi)派人“點驗”時，出其不意殲滅日軍五六百人，奪得野炮兩門、機槍40多挺、步槍500多支，還俘虜了不少日軍軍官。何應欽在廣播中，表揚劉昌義收復了豫北8個縣。很快，國民黨政府下令將劉昌義的部隊擴編為暫編第15軍，劉昌義被晉升為中將軍長，部隊劃歸駐河南的湯恩伯第31集團軍指揮。湯恩伯還曾當面夸獎劉昌義是抗日名將。1944年河南戰(zhàn)役后，蔣介石還發(fā)給劉昌義一尊銅像、一枚三級云麾勛章。但劉昌義畢竟是追隨過馮玉祥反對過蔣介石的“雜牌”，不可能得到蔣介石的信任。1945年1月，劉昌義被明升暗降，調(diào)任第19集團軍副總司令，失去了兵權。劉昌義又一次飽嘗了蔣介石排斥異己的苦果，進一步增強了反蔣的決心。

為了在政治上尋找出路，劉昌義于1946年到上海秘密會見了桂系首領李濟深。李對劉昌義說：要打倒蔣介石，必須聯(lián)合東北軍、西北軍、桂系以及一切受蔣排擠的人。劉昌義堅定地表示，決心參加反蔣的斗爭。后來，李濟深在香港組成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簡稱民革），在美國的馮玉祥被選為民革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劉昌義也成了民革的秘密成員，任務是“相機起義，迎接解放，為新中國效力”。

劉昌義接受民革指示后，曾勸說第51軍軍長王秉鉞起義，但沒有成功。他深知，要反蔣起義，手里必須有部隊，而眼下自己是孤家寡人，手里無一兵一卒，因此爭取帶兵權，成了他日夜謀劃的當務之急。

當時，上海掌握最大兵權的人，一個是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一個是劉昌義的頂頭上司、第一綏靖區(qū)司令官丁治磐，但這兩個人對劉昌義并不信任，背地里說他是“共產(chǎn)黨的尾巴”。還有蔣介石，也對劉昌義始終不放心，想方設法排擠打擊他。5月1日下午，蔣介石在復興島上召開團以上軍官會議，部署上海防務，身為中將高官的現(xiàn)職第一綏靖區(qū)副司令劉昌義，卻沒有接到參會通知。種種跡象表明，劉昌義在爭取兵權的道路上，困難重重，阻力很大。但也有人為劉昌義說好話。

國民黨的一些軍政高官，常在豪華酒店聚會，類似于“沙龍”那樣，或交流情況，或議論戰(zhàn)局。劉昌義經(jīng)常參加此類活動。他想通過這些活動，一方面多了解情況，一方面也是為了聯(lián)絡感情。他還尋找機會直接到湯恩伯、陳大慶（淞滬警備司令）、石覺（上海防衛(wèi)司令）等實權人物家中走動。

5月12日，我軍在上海郊區(qū)殲滅國民黨第51軍，俘虜中將軍長王秉鉞。敗兵大量擁入市區(qū)。劉昌義想到這是個爭取兵權的大好機會，于是徑直來到蒲石路湯恩伯家中，對湯說：“51軍殘部亂哄哄的，王秉鉞被俘了，部隊急需要有個人去招呼?！睖鞑敿慈蚊鼊⒉x兼任第51軍軍長，把剩余部隊組織起來。

51軍是原東北軍，戰(zhàn)斗力還可以，逃回來的幾千人經(jīng)過整理，可編成幾個團，但士兵們軍心渙散，不愿再打了。劉昌義掌握這些情況后，心里有了底，感到率部起義的時機終于到來了。

民革由于混進了軍統(tǒng)特務，負責和劉昌義秘密聯(lián)系的王葆真被捕，聯(lián)絡人員3人被槍決，其余人員紛紛隱蔽，和劉昌義失去了聯(lián)系。通過民革這條線起義之路是走不通了。

劉昌義深知，人民解放軍受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要起義，必須找到中共在上海的地下組織。可是幾百萬人口的大上海，人海茫茫，到哪里才能找到地下黨呢？

戰(zhàn)役形勢發(fā)展很快，解放軍殲滅上海郊區(qū)的國民黨軍后，從四面八方向市區(qū)推進。5月23日下午，淞滬警備司令陳大慶在家中召開會議，參會的有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副參謀長周志強，上海市市長陳良等。劉昌義也參加了。陳大慶說：“我已經(jīng)和湯先生（恩伯）說好，51軍、123軍、21軍組成北兵團，劉副總，你兼我的淞滬警備副司令好不好？”

劉昌義正想多抓一些部隊，以便有較多的指揮權，急忙答應說：“好??！”

陳大慶說：“你當我的淞滬警備副司令，不是空的，你還要兼北兵團司令、仍兼51軍軍長。你要住到警備司令部去，便于指揮部隊。”

劉昌義從種種跡象判斷，湯恩伯、陳大慶、石覺等人就要逃跑了，不過是讓自己當“替死鬼”而已。但自己有了更多的兵權，對起義也就更有利了。

回到51軍軍部，劉昌義指示親信副官劉鳳德想盡一切辦法找到上海地下黨;又指示軍法處長魏震亞趕去吳淞口，摸清湯恩伯、陳大慶、石覺等人的行蹤，以便定下起義的決心，并防備他們的破壞。

5月23日夜，解放軍全線發(fā)動總攻，經(jīng)過4個多小時激戰(zhàn)，占領了蘇州河以南上海市區(qū)。蔣介石知道大勢已去，不得不下令總撤退。湯恩伯把掩護撤退的任務交給了劉昌義，他和陳大慶、石覺等人乘軍艦經(jīng)吳淞口逃離了上海。臨走前他們答應劉昌義，不久后會有援兵前來支援，要劉死守上海。

劉昌義這時成了國民黨軍在上海的總指揮，來不及撤退的4萬多國民黨軍的命運，將由他來掌控了。

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上海的地下組織，稱中共中央上海局，書記劉曉，副書記劉長勝，委員錢瑛（女）、劉少文（張明）。下設專門負責策反國民黨陸、海、空的策反工作委員會，書記張執(zhí)一，副書記由上海局宣傳部部長沙文漢兼，委員有李正文、王錫珍、田云樵。

劉昌義在千方百計尋找上海地下黨，上海地下黨也在想方設法聯(lián)系劉昌義。

5月25日一大早，田云樵把從事策反工作的幾位地下黨員召集到江寧區(qū)第二勞工醫(yī)院。上午8時許，田云樵和進入滬西的第三野戰(zhàn)軍第27軍81師政委羅維道取得了聯(lián)系。羅維道說，占領蘇州河以北制高點的是國民黨第51軍，而且用機槍封鎖了所有橋梁，有一個連的戰(zhàn)士在沖上外白渡橋時遭到敵人火力掃射，傷亡很大。由于我軍嚴格執(zhí)行陳毅、粟裕下達的“死命令”，在上海市區(qū)作戰(zhàn)不使用重武器和炸藥包，以保護上海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完整地保留上海這座大城市。而只使用輕武器，又壓不住敵人火力。羅維道向田云樵提出，能否了解一下對岸的守軍是國民黨哪個部隊？能否策反他們起義？

田云樵有個關系人叫王中民，不久前田曾委托他動員51軍軍長王秉鉞起義，但未果。緊急關頭，田云樵派人找來了王中民，要他冒險過蘇州河再去策反51軍。王中民有點害怕，對田云樵說：“如果我出了事，我的老婆和三個孩子，請你們照顧一下?！?/p>

田云樵鼓勵說：“你今天去是為人民立功，萬一有什么問題，你的家庭生活組織上一定會照顧的?！睘榱吮Ｗo王中民，田云樵請羅維道政委派兩個參謀護送。通過解放軍前沿陣地，王中民來到了51軍。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剛上任的51軍軍長竟然是自己早就認識的原暫編15軍軍長劉昌義，彼此都很驚訝。

劉昌義一直在尋找中共地下黨，想不到地下黨、解放軍竟然主動找上門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劉昌義大喜過望，把王中民叫進自己辦公室閉門細談。劉昌義確信王中民講的都是可信的，但又提出：你一個人能代表解放軍嗎？我能不能親自見見解放軍的陳毅司令員或其他領導人？

劉昌義在辦公室打電話給田云樵。田云樵告訴劉昌義：王中民是上海地下黨派去見你的?，F(xiàn)在形勢逼人，放下武器是你們唯一出路。劉昌義回答說：“形勢我已經(jīng)看清了，但還有不少問題，希望能和解放軍領導面談，求得妥善解決?！?/p>

當天（5月25日）下午4時許，劉昌義和王中民及隨行人員乘3輛吉普車過橋，和解放軍27軍81師政委羅維道，還有田云樵，在虹橋路師指揮部進行了會談。

羅維道要求劉昌義率部放下武器投降。劉昌義不同意，堅持說要起義。他說自己很早就同情共產(chǎn)黨，和共產(chǎn)黨員多有接觸，在國民黨部隊多次受到排擠、打壓，國民黨腐敗，自己早就和民革聯(lián)系，冒了生命危險，又多方設法尋找共產(chǎn)黨，等等。

談了很長時間，雙方在起義還是投降問題上一直未能達成共識。為了爭取在最短時間攻占敵火車站和江灣機場，羅維道讓了步，對劉昌義說：“只要停止抵抗，你說要起義，就算起義。如果你還要抵抗，我們一個小時就可以消滅你。”

最后雙方達成協(xié)議，劉昌義和羅維道都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

劉昌義簽字以后，即在81師師部打電話，命令51軍停止抵抗，接受人民解放軍改編。他還以淞滬警備副司令的名義，對其他部隊如第123軍、第21軍等屬于北兵團指揮的部隊，分別寫了十幾封信，要他們停止抵抗，請解放軍派人分頭送達。他還通過廣播等方法，將協(xié)議公開宣布。

劉昌義要求面見陳毅司令員。羅維道打電話向27軍軍長聶鳳智報告。聶鳳智說：陳毅司令員見不到，但我愿意見見劉昌義。晚7時多，羅維道派人將劉昌義護送到軍部。聶鳳智接見時，勉勵劉昌義說：你為人民做了好事，人民是不會忘記你的。

第二天早上，解放軍接管了劉昌義所部駐地，順利進占蘇州河北岸。

劉昌義這次起義投誠總?cè)藬?shù)為4.3萬人，是上海戰(zhàn)役中的一個重大事件，并為京滬杭戰(zhàn)役的收官，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新華社在上海解放4天后即5月31日，發(fā)表了《祝上海解放》的社論，指出：“上海的革命力量和全國的革命相配合，這就造成了上海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