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房間：一個“污點”父親孤獨縝密的復仇

京天

2020年3月，河北省滄州市一個小區(qū)內(nèi)發(fā)生一起離奇的案子，一名快遞員身中4刀，踉蹌著走出門棟后倒地身亡，而真兇的身份令人錯愕——

懸疑：快遞員離奇被殺

2020年3月21日晚上9點半，河北省滄州市城東一小區(qū)的保安劉國利正在值班室，突然聽到小區(qū)居民發(fā)出尖叫，他跑出看到有個男人捂著肚子，衣服都被鮮血染紅，血從他指間不斷涌出！

劉國利扶住了傷者，對方已疼得說不出話來，他趕緊撥打了120急救電話。然而，當救護人員趕到時已無力回天，傷者死前伸出了3根手指，劉國利這才慌慌張張報了警。

死者陳猛，時年29歲，是負責這個片區(qū)的快遞員。警方排查后確認，案發(fā)時間為晚上9點20分左右，陳猛接到一個來電后，前往該小區(qū)4棟404室收取快件，404室內(nèi)外留有滴落形血跡，為死者陳猛所留，他應是在室內(nèi)被人捅傷，隨后逃出。

據(jù)查，404室的租客是用非本人身份證租的房子，而且，他手機號碼也是通過黑市購買，查不到真實使用者信息，此外，房東是私自租房，沒有備案。房東稱，租客是名40多歲的男性，簽合同、付房租時，他都是戴著棒球帽和口罩，根本看不清長相。此人入住時間僅有兩個月。辦案人員走訪了周邊的鄰居、社區(qū)超市后發(fā)現(xiàn)，這個租客很少來這間出租屋，和任何人都沒有交集。

看來，這是場精心準備后的謀殺，但為何會有人想要殺一名快遞員呢？背景調(diào)查后，案子似有了一點眉目——

死者陳猛從前是名小混混，曾因過失致人重傷罪被判刑三年，2019年9月出獄后，成了快遞員。他從未被投訴過，也沒和誰結(jié)怨，此外，他剛出獄不久，沒女友，糾紛、情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警方判斷，此案應該不屬于無差別殺人案，相反，兇手目標明確，一擊必中，報復尋仇的可能性更大。從作案手段上看，對方具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刑警大隊據(jù)此迅速成立了專案組。

專案組特地翻出了當年的案卷核查。2016年3月21日晚9點，陳猛和另一名男性因瑣事在滄州市北郊街頭打架，不小心撞到一名過路的女孩，女孩的后腦勺磕到了路邊花壇，不省人事。陳猛駕車將女孩送醫(yī)，然而，醫(yī)生說，陳猛送醫(yī)不及時，女孩因失血過多，大腦皮層功能受損，不幸成了植物人。

女孩名叫徐美美，時年19歲，是名大一新生，當晚，她剛做完家教準備返校，誰料遭此橫禍。徐美美是獨生女，她出事后，其父徐富貴和母親楊三梅數(shù)次找到陳家哭鬧，當年開庭時，他們甚至沖到陳猛面前試圖毆打他，被法警拉開。

陳猛家境一般，由家屬出面，賠償了徐美美父母30萬元，而他獲刑三年。當年，徐富貴和楊三梅大呼，這些遠遠不能消解女兒被毀之恨，警方懷疑，陳猛被殺案，和這起糾紛有關。

然而，巧的是，陳猛出事當晚，3月21日，徐美美的母親，時年45歲的楊三梅于晚上10點30分報案稱，自己被前夫徐富貴（47歲）綁架、毆打。

當時接警的民警稱，當晚，他們找到徐富貴，對方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打楊三梅是常有的事，要他們少管閑事，辦案人員見他冥頑不靈，態(tài)度囂張，而且楊三梅被打到指甲蓋都破裂了，現(xiàn)場拘捕了他。

事情過分湊巧，有辦案人員提出，會不會是徐富貴夫婦二人故意演戲，試圖制造不在場證明以瞞天過海，可走訪發(fā)現(xiàn)，徐富貴夫妻兩人感情不和的事情人盡皆知。徐富貴是個酒瘋子，只要喝酒就會家暴，打得楊三梅鼻青臉腫，夫妻關系勢同水火。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徐美美長相清秀，成績優(yōu)秀，人也乖巧懂事，從來沒讓家里操過心。徐美美出事后，徐富貴夫婦備受打擊，頭兩年，徐富貴老實很多，供養(yǎng)妻女，然而，半年前，他多次對周圍人稱，女兒身體狀況毫無起色，他的日子過得昏天暗地，他向楊三梅提出離婚，并強行帶走了那筆開銷后僅剩的10萬元賠償款。

楊三梅請鄰居家的老人幫忙照看女兒，自己打工維持生計，累到極致痛哭著喊恨死了無情的徐富貴。有好心人士匿名給她捐款，前陣子，街道發(fā)起倡議，人們給這對母女湊了2萬元錢，誰知，徐富貴聽說后，找她要這筆錢，他們吵得昏天暗地。

3月21日晚7點30分，有人看見徐富貴當街暴打楊三梅，她被打得近乎人事不省，隨后被他拽走，塞進自己的二手小車里揚長而去。二人之間的沖突、糾紛發(fā)生過多次，每次都不了了之，鄰居無人報警。

楊三梅稱，當晚，她被拖到徐富貴位于城北一小區(qū)的屋內(nèi)，他用繩子將她綁縛在椅子上，繼續(xù)打她，約晚上9點，他外出買了酒菜回來給她吃，她吃后，徐富貴見她傷得厲害，拿了條毯子蓋著她的頭，推搡著把她帶出門，再次塞入車內(nèi)，前往小區(qū)附近的一家小診所就診。

楊三梅就醫(yī)后，趁徐富貴沒注意，從后門溜出，打電話報警。當警員將他們帶至派出所時，她痛陳徐富貴的惡行，并不斷詢問他這種人是不是能坐牢。辦案人員判斷，她的反應不是作假。根據(jù)楊三梅的說法，徐富貴在禁錮她期間曾外出，他是否趁此空隙偷偷出去殺人了？

震驚：兇手是一個崩潰的父親

據(jù)查，陳猛被殺的小區(qū)和楊三梅被非法拘禁的小區(qū)相距1小時出頭的車程，往返需要2個半小時，徐富貴晚上9點左右外出買酒菜，根本沒有時間往返殺人！

唯一的嫌疑人就這樣被排除了？辦案人員思來想去，仍覺事有蹊蹺，陳猛死前伸出的三根手指，而楊三梅的名字中有個“三”字，這是巧合，還是陳猛臨死前試圖揭露些什么？

辦案人員傳喚楊三梅，她重述了報案當天發(fā)生的事情。為印證她的說辭，警方調(diào)取了當日城北那個小區(qū)門前的監(jiān)控，竟未發(fā)現(xiàn)徐富貴車輛進出的蹤影！難道，她是在幫徐富貴隱瞞些什么？就在警方準備調(diào)取徐富貴的行動軌跡時，他自首了——

徐富貴生于一個沒落的家庭，原本有著公子哥習氣的他自暴自棄，即便是婚后，也我行我素，干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工作。妻子楊三梅是個餐廳服務員，收入微薄，二人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女兒徐美美出生后，徐富貴才變了個人，他很愛女兒，開始奮斗，擺過地攤，開過超市，家中境況好轉(zhuǎn)起來。

徐美美漸漸出落得美麗大方，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有一次，她無意中提了一嘴，說是羨慕出國留學的學長、學姐，也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徐富貴很在乎女兒的想法，很想幫女兒實現(xiàn)心中所想，然而，他累得死去活來，楊三梅卻很佛系，上班之余就是打麻將。漸漸地，壓力巨大的徐富貴染上了酒癮，楊三梅說話很沖，常激怒徐富貴，他忍不住就打人，給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徐美美在本地讀了大學后，很快開始勤工儉學，私下里，她拉著爸爸的手勸慰：“爸爸，我現(xiàn)在長大成人了，也會自己賺錢，您不要給自己那么大壓力，女兒一定會出息的，將來好好孝敬您和媽媽！”徐富貴很是欣慰，工作起來更有勁頭了。

誰料，2016年，意外發(fā)生，徐富貴不敢相信如此巨大的悲劇居然發(fā)生在愛女身上，他流著淚，一遍遍為徐美美擦拭著臉和身體，和她說整宿的話，希望能有奇跡發(fā)生，女兒能醒來，然而，度秒如年的煎熬之后，徐美美卻沒有任何起色。

為了讓女兒能更好地延續(xù)生命，徐富貴在朋友的邀請下，鋌而走險成為賭場的看門人，只為能快速掙到錢，在外人看來，他就是個不著調(diào)的老混混，可他從不解釋，也不想流露心中的痛苦。喝酒后，他還是會毆打楊三梅，因為他總是怪罪妻子，認為，如果妻子能像自己一樣上進、好好掙錢，女兒就不會早早想要賺外快，以至于發(fā)生意外。

2019年6月，徐富貴在看賭場時，認識了一個剛出獄不久的年輕混混周凱杰，因緣之下，他給周凱杰介紹了一份工作，兩人開始稱兄道弟。

有次，喝酒的時候，周凱杰聊起獄中的生活，提到，他有個獄友屁股下面還坐著一樁喪盡天良的事兒，那個獄友曾說起，他是因意外致人重傷罪入獄的，但他不冤。因為，他們無意間弄傷了一個女孩兒，他在將她送醫(yī)的路上，看到她腦袋不斷流血、意識逐漸喪失，而裙子掀起，露出穿著褲襪的雙腿，竟忽然萌生獸性，強奸對方后才將她穿戴整齊、送醫(yī)。結(jié)果，醫(yī)院大夫說，由于送醫(yī)不及時，女孩失血過多，造成了不可逆的腦損傷，而他這強奸的惡行，也再無人知道……

徐富貴聽得渾身發(fā)冷，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直刺心頭，他忍不住問了周凱杰，他那個獄友叫什么名字，當聽到“陳猛”這兩個字時，他周身的血液翻涌，一把抓住周凱杰的衣服前襟，追問那個叫陳猛的小子有多大年紀，長相有什么特征……

周凱杰以為他只是喝多了才行為激烈，老實回答說，陳猛20歲出頭，頭上有個痦子，門牙缺了一顆，手上有個寶劍的刺青。徐富貴聽罷，跌坐在地，直覺天旋地轉(zhuǎn)，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當個八卦隨便聽聽的故事，居然是發(fā)生在自己最心愛的女兒身上的悲劇，而這個忽然被刺破的真相，任誰也無法接受！

他跌跌撞撞奔出門去，沿路暴走，直到精疲力竭。第二天，他在送女兒去醫(yī)院例行檢查時，偷偷說好話，央求一名好心的女護士幫忙查看，確認了女兒徐美美的處女膜破裂！而徐美美從未處過男朋友，想到陳猛提及的那些混賬話，徐富貴快瘋了！

想到女兒在受傷時孤立無援，還要遭受那樣的侮辱，那時的她一定很痛苦，卻無力掙扎，再想到女兒的一輩子，他們一家人一輩子就這樣毀了，徐富貴發(fā)誓，一定要讓陳猛付出代價！

但他找到律師咨詢后，卻萬念俱灰！原來，事情過去了幾年，而徐美美現(xiàn)在是植物人狀態(tài)，就算是周凱杰愿意站出來提供證人證言，可陳猛絕不會認下此事，強奸行為已無法找到直接證據(jù)，連立案都幾乎不可能！

復仇：兩個相同房間的設局

徐富貴被那個巨大的真相壓得喘不過氣來，卻不敢和妻子透露半分?；氐郊抑校吹介]目不醒、瘦削的女兒，他更是心如刀割。

楊三梅有嚴重的貧血，受點刺激就暈倒，如果她倒下了，女兒就更沒人管了。他下定決心等陳猛出獄就去復仇，但他不想拖累妻子。從那天起，他佯裝無情，在家鬧事，非要離婚，然后，拿走了剩下的治療費10萬元，邊打工邊計劃殺人。他看了各種殺人的案件報道和視頻，試圖從中尋找靈感，縝密籌劃。一輩子沒拿過筆的他，竟寫了滿滿兩本的殺人計劃！

2019年9月，陳猛出獄。徐富貴一直在暗中觀察，幾次尾隨，開始，打算直接用刀捅刺對方，可陳猛出沒的地方人多眼雜，且他人高馬大，而徐富貴準備一擊即中，決不能失手，因此，謹慎又謹慎。此后不久，徐富貴發(fā)現(xiàn)，陳猛居然應聘成了快遞員，他又數(shù)次跟蹤，摸清了他的活動路徑，送快遞的時間和地點，固定的客戶樓群，在此過程中，一個大膽的計劃開始在他心中盤算。

決定下手前，徐富貴偷偷回家看望女兒，看到毫無生氣的臉，他心碎萬分，俯低身子在她耳邊含淚說：“你受苦了，是爸爸的錯，知道得太晚，爸一定給你報仇！”

2020年1月，徐富貴用自己從黑市上買來的他人的身份證租下了三間房，一間在城北一小區(qū)，兩間在城東一小區(qū)。兩個小區(qū)都是老式小區(qū)，外觀神似，他特意將在城北小區(qū)和城東小區(qū)兩個位于1樓的房間布置得一模一樣（都是一套一的老房子，客廳區(qū)域相像），從床單、被套、屋內(nèi)擺件，鐘表，都用的是同款。而另一間房，位于城東同個小區(qū)4棟的4樓。

計劃好了這一切，他開始尋找時機。案發(fā)當天，他為給鄰里留下印象，故意當街追打楊三梅，趁她意識模糊，開車將她帶至城東那個小區(qū)一樓住處，并誤導她，令她以為自己身在城北的那個小區(qū)。

徐富貴發(fā)信息給陳猛，表示自己要寄快遞，但只有晚上有空。最終，兩人約定晚上9點10分左右見面，時間快到時，徐富貴對楊三梅稱出門買吃的，趕到4棟404房，等待陳猛的到來。

陳猛按時到達，戴著口罩的徐富貴將他請進屋子，稱屋內(nèi)有大件要寄送，當陳猛搬起快遞箱子走到門口時，徐富貴突然叫住他，喊了一聲“強奸犯”。陳猛愣住了，瞳孔放大，一臉驚恐。久歷江湖的徐富貴立刻明白了，沒錯，就是他！他沒有任何猶豫，抽出事先準備的刀，狠狠扎向陳猛的腹部，陳猛手中箱子掉落的瞬間，他手起刀落，又接連在其腹部扎了兩刀。事發(fā)突然，陳猛完全傻眼了，捂住腹部，驚懼交加地看著徐富貴。

徐富貴又往他胸口捅了一刀，低聲嘶吼：“你毀了我女兒，我要你的命！”求生欲下，陳猛轉(zhuǎn)身狂奔了幾步，拉開門往外奔走，徐富貴不敢追出去，但他心里有數(shù)，幾刀都扎在要害部位，對方估計活不了。他趁亂下樓，回到2棟關押楊三梅的那間房。2棟在4棟前方，樓間無監(jiān)控設備，他仿佛“隱形”。

他已提前準備好了飯菜并放在隱蔽處，趁楊三梅迷糊，返回后，用微波爐迅速熱好飯菜，并在其中下了點安眠藥，強迫她快些吃下，楊三梅吃完后更暈了。彼時，警車因陳猛一事剛剛抵達，還未封控小區(qū)，陳猛以送楊三梅就醫(yī)為名趁機將她架出去，塞入車內(nèi)，駕車前往城北那個小區(qū)附近的一家門診，令她從頭到尾誤以為，自己是被綁縛在了城北那個小區(qū)，如今在小區(qū)附近就醫(yī)。這樣，恨他入骨的楊三梅成了他無法作案的“證人”！

徐富貴坦承，他之所以大費周章地殺人，就是希望自己可以脫身，將來還能更長久地照顧女兒。當警方將視線鎖定楊三梅后，他慌了，自知再細查下去，他難以脫身，若楊三梅被誤解為幫兇，女兒誰來照顧？徐富貴思前想后，決定自首。

當真相浮出水面后，楊三梅近乎崩潰，她不知這些年丈夫背負了如此之多，更不知丈夫在知道秘密時，是如何痛苦、壓抑地熬過了分分秒秒。其實，給楊三梅捐助的好人，就是徐富貴，他塑造無良人的形象，卻心系家里，惦記女兒，只能用隱秘的方式將錢逐漸轉(zhuǎn)回去。

2021年10月，徐富貴被滄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編后]一個眾人眼中的“惡人”卻是身懷隱痛和刻骨之仇、愛女心切的父親。徐富貴用盡心力“挪移時空”的復仇，只想偷得更多的時間陪伴植物人女兒，卻忘了尋求司法正道，忘了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編輯/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