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夢雨
金曉宇不到15平方米的臥室內只有一窗、一床、一桌、一柜、一書架。書架上零散堆放著書籍,更多是不同語種和版本的辭典。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唇邊一層薄須。絕大多數時候,金曉宇就這樣沒有表情地坐在這里,面對著電腦。
童年時一次意外,讓金曉宇右眼晶體破碎。高中輟學,后被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躁狂和抑郁交替間歇發(fā)作。1992年開始,金曉宇幾乎每年都要去醫(yī)院。
要不要給曉宇開殘疾人證明?父親金性勇心里不安。金性勇總不想承認自己的兒子是殘疾人。但是父親希望孩子未來能走得更順,咬了咬牙,最終金曉宇被醫(yī)學認定為精神二級殘疾。
眼睛壞掉后,金曉宇上學越來越沒信心,躲在家里看書,放棄了高考。在他的人生彈簧里,往后是被“狠狠壓扁”的日子——復讀、去工廠打工、讀書、退學、自考、自殺未遂、去新華書店和浙江教育書店做兼職……他不想與人打交道,于是把自己關在家里,自學語言。
父母親擠出一點工資炒股票,想為兒子多留些錢,奈何投資失利,母親曹美藻身體頓然垮掉,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臥床3年。這個知識分子家庭,一下子遭遇了兩種讓人束手無策的精神類疾病。
命運的小舟在生活的巨浪中搖搖晃晃,一家人沉浮與共。
金曉宇最近一次被關進醫(yī)院,是因為一個人跑去了溫州。那是病情發(fā)作的前兆,他沒有告訴父親,失聯了一天一夜。父親又一次把他送進了醫(yī)院。金曉宇在醫(yī)院里沒有意識地吃飯,沒有意識地睡去。醫(yī)院對于他來說是一個令人“害怕”的地方。
這一住就是兩個多月。沒有人曾料想到,出院后他沒有媽媽了。
《本雅明書信集》的樣書,是金曉宇2021年12月份在醫(yī)院拿到的。金性勇把書送到醫(yī)院門口,由護士轉交。翻譯這本德文書,金曉宇花了兩年多時間,煌煌53萬字。
在家期間,金曉宇自學了德語和日語,鞏固英語。他認為學習語言的經驗是相通的,最開始看德語教科書,然后看翻譯相關的專業(yè)書,再之后讀原文小說。“我學習一門外語,至少要讀20本原版小說。”金曉宇認真地說。
有時原文看不懂,他就去圖書館拿一本又大又厚的字典查。在浙江大學圖書館,他看完了幾乎所有德語和日語教材。早期,他用收音機聽廣播。“在短波收音機上可以收聽到英語和日語廣播。我從小就用那臺收音機,用了10多年,后來家里買了電腦才開始看劇,日劇看了60多部,就為了學語言?!苯饡杂钫f。
每次翻譯時,他都先將原文通讀一遍,再十頁十頁地翻譯。每十頁再次通讀,每三十頁做一次備份。翻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電影的元素》期間,導演的每部作品他都至少看了兩遍,書中提到的電影細節(jié)還會反復對照。強度最高時,金曉宇吃完早餐就開始翻譯,一天工作七八個小時。為了保持好體力,他每天用一個小時,散步三個公交站的距離。
他的翻譯語言平實,常用短句。讀者評價他的文字“準確又細膩,比原文還好?!庇袝r他去圖書館看到長長的借閱記錄,覺得“更加不能出錯”。對待注釋他也十分較真,多年來,文稿的“第一讀者”金性勇只挑出過一處錯誤。
10年翻譯22本書(其中2本待出版),內容橫跨小說、電影、音樂、哲學等多個領域。金曉宇寫道:“據業(yè)內人士反饋,這個速度相當了得。殊不知里面有多少自己的努力和老天爺的恩賜?!彼X得老天既然賜給了他這個本事,就得往前趕路。
金曉宇覺得自己“不是天才,是個‘畫匠’”。翻譯就像描畫,描得越貼近越好。
因為沒有成家,金曉宇把書當成子女看待,他用“紙壽千年”形容自己在翻譯工作中獲得的成就感。他在這600多萬字中,搭建了一個屬于很多人的世界。他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場景。
他幾乎從不主動表達,但他在這龐大的文字世界里歌舞哭笑。沒有了形體的緊繃和束縛,那是一個自由舒展的地方。
出院回家的金曉宇才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50歲的他抱住父親大哭出來——這是他在不發(fā)病時鮮少出現的激烈情感表達。通常,他看起來面無表情,也許是常年服用穩(wěn)定情緒藥物的副作用。
他拿起筆,在紙上回憶起和母親曹美藻的往事:“母親在很大程度上規(guī)劃了我的翻譯生涯。按倒敘來說,她通過校友會與留校教課的陸教授交流溝通,再通過陸教授女婿的朋友,也是出版達人楊先生為我謀得了第一個試譯的機會。”
曹美藻不僅是當年的高材生,還培養(yǎng)大兒子考入復旦大學,大兒子后來到澳大利亞定居。唯有小兒子金曉宇成為夫妻倆最深的牽掛。
曹美藻對金曉宇管得很嚴,按金曉宇的說法,“她在我人生的道路幾次關鍵環(huán)節(jié)(替我)扳動軌道”。小學時,她讓金曉宇轉去更好的學校,長大后金曉宇想學歷史,她卻想讓金曉宇學國際貿易,也想盡辦法讓他變開朗。金曉宇很在意母親的話,卻又不知所措。
“她生病之后,對我的控制力減弱了?!苯饡杂钫f,語氣中不知是輕松還是遺憾。曹美藻“癡呆”了3年,金曉宇從沒對她發(fā)過脾氣。買菜,洗臉,每兩小時接一次大小便,抱著母親上下床。他記著母親的好。
金曉宇記得母親常說一句話,“小車不倒只管推?!彼忉尩溃骸熬褪俏疑×艘惨盐彝瞥鋈?,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這是曹美藻生活的信念。金曉宇的車沒有倒,那就得繼續(xù)往前推。
對于《本雅明書信集》的樣書,父親金性勇提了幾點意見。除了在文字上把關,他也把關于裝幀設計、開本尺寸的想法都告訴了編輯。“我爸爸很有耐心,在我生活里扮演了很多角色,幫我跟出版社編輯聯系,給我當助手,以前還幫我校對,改得很仔細?!?/p>
父子倆相依為命,關系越來越親密。杭州放映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時,金曉宇邀請父親一起去看,金性勇說:“我陪你看,雖然我不一定看得懂。”金性勇想抓緊時間陪兒子。
金曉宇希望在父親88歲前完成他的第二本本雅明著作《拱廊計劃》的翻譯,之后暫停工作,開始學習西班牙語?!拔也皇翘觳牛倚枰?。”金曉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