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所有人實時凝視的沖突

李靜

人們蜷縮在沒有窗戶的防空洞里，導彈在烏克蘭的各個城市呼嘯而過，空無一人的雜貨店以及烏克蘭邊境加油站外一眼望不到頭的汽車長龍……這些視頻和畫面取代了時尚、健身、舞蹈和綜藝，幾乎成為每個主流社交網站最有流量的內容。

從2月24日烏克蘭遇襲開始，在這個智能手機已經成為人們生活必需品的年代，社交媒體、算法、流量以及高速數(shù)據捆綁在一起所提供的圖像，幾乎肯定比以往任何一場戰(zhàn)地報道都更快、更直觀、更豐富，每個人都輕易成為了“記者”或是自己所支持陣營的“宣傳員”。

在這樣的輿論戰(zhàn)中，理性和中立無疑成為更加重要和稀缺的資源。

越來越多的烏克蘭用戶利用起社交媒體，把傳播烏克蘭的信息，爭取西方的同情作為一項使命。曾經，提到烏克蘭，人們想到的是貪腐、精英逃離和“歐洲子宮”的負面形象。在俄烏沖突爆發(fā)后，烏克蘭表現(xiàn)出一種悲壯的形象。

在這個新的輿論戰(zhàn)場上，軍事更加強大的俄羅斯似乎成為弱者。3月1日，蘋果下架兩款俄羅斯權威新聞App，且正式宣布對俄羅斯斷供并停止俄羅斯境內的手機支付，隨后谷歌也宣布暫停俄羅斯境內支付功能。這造成俄羅斯當天地鐵大堵塞，因為人們只能排隊去購買紙質車票。俄羅斯普通民眾的憤怒無法傳達出去，俄羅斯官方也沒有對此發(fā)表任何意見，因為他們在最活躍的國際社交媒體平臺上早已被禁言。

在被全世界注視、討論和圍觀中，2月27日凌晨，俄羅斯被禁止使用SWIFT，瑞典、芬蘭和瑞士的中立性已經消失。2月中旬，德國不僅拒絕向烏克蘭運送武器，還阻止荷蘭等其他國家向基輔運送德國制造的武器，但26日德國戲劇性地扭轉了方向，宣布計劃向烏克蘭運送至少1000件反坦克武器和500套毒刺防空系統(tǒng)。歐盟也決定向烏克蘭提供5億多美元的武器援助。

社交媒體上每個參與者的實時發(fā)布、圍觀和討論，抽走了以往那些普通人看不見的外交博弈所需要的從容時間與空間?！斑^去戰(zhàn)爭過程中處于膠著狀態(tài)時，那些本該是在外圍的東西，突然成為戰(zhàn)爭整體中的重要部分，甚至會影響到戰(zhàn)爭本身?！北本┐髮W歷史學系副教授昝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無時無刻不在“直播”的社交媒體，成了一個混戰(zhàn)的戰(zhàn)場，充滿不確定性，一個人也許無需付出太多成本，就可以吸引來全世界的目光。

在輿論的裹挾中，人們似乎無暇再思考沖突的根源，也難以保持解決沖突的該有的理性。3月7日，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回答中外記者提問時說，烏克蘭局勢發(fā)展到今天，原因錯綜復雜。解決復雜問題，需要的是冷靜和理性，而不是火上澆油、激化矛盾。

美國現(xiàn)代戰(zhàn)爭研究專家彼得·W·辛格在2018年寫過一本書——《如同交戰(zhàn)：社交媒體的武器化》，他認為，任何人都不能再把戰(zhàn)爭中的各種信息與實際戰(zhàn)場或地緣政治、外交分開，他們已經攪合在了一起。在辛格眼中，俄烏沖突是證明社交媒體如何有效影響公眾看法的最好實例：普通烏克蘭人用社交媒體來展現(xiàn)他們曾經的生活與世界各地的人們有多么相似，而烏克蘭國家領導人則利用社交媒體在戰(zhàn)斗中或面向人民宣傳自己?；ヂ?lián)網不僅本身即戰(zhàn)場，而且已經成為征服現(xiàn)實世界的工具?！斑@是一種新的戰(zhàn)爭方式，”他說，“再也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根據worldometers截至2021年12月底的統(tǒng)計，全球有超過45億人使用某種形式的社交媒體，按月活躍用戶計算，F(xiàn)acebook、Youtube、WhatsApp、Instagram等排名前五名的頂級社交平臺均為美國企業(yè)。

俄烏沖突爆發(fā)伊始，美國多家社交媒體運營商就收到聯(lián)邦參議員馬克·沃納的信件，敦促它們遏制俄羅斯的“影響力攻勢”。谷歌當?shù)貢r間3月1日宣布，旗下視頻分享網站將禁止今日俄羅斯和衛(wèi)星通訊社的賬號面向歐洲發(fā)布信息。Facebook的安全政策負責人納撒尼爾·格萊徹也宣布Facebook將繼續(xù)為“更多的俄羅斯國家媒體”添加核查標簽。

截至發(fā)稿，推特、Facebook、Google都已經對在這些社交媒體上被標記為俄羅斯官方的賬號進行封號或禁言，禁止俄羅斯官方媒體投放廣告及盈利;應歐盟的要求，F(xiàn)acebook、YouTube、TikTok和微軟在歐盟范圍內對禁止今日俄羅斯和俄羅斯衛(wèi)星通訊社的新聞信息產品在歐盟落地和傳播，對兩大媒體賬號進行屏蔽。據今日俄羅斯報道，自2月26日開始，數(shù)以萬計的俄羅斯用戶在使用推特等社交媒體平臺時遇到問題。

這些措施似乎解釋了，為何在社交媒體的輿論上似乎總是聽到來自烏克蘭的聲音，卻對北約東擴對俄羅斯造成的威脅相對弱化，因為支持俄羅斯的聲音難以通過社交媒介傳到俄羅斯之外的地方。

在俄烏沖突過程中，澤連斯基經常發(fā)布自拍視頻。在傳播學中，自拍與新聞鏡頭的他拍效果完全不同，它是第一人稱視角的個人情感表達，與觀者沒有間隔，仿佛彼此結盟。“1978年出生的他也無疑更能夠適應成為自媒體時代的政治家。如果他能夠面對長焦鏡頭自如表演，那么應付自己的自拍鏡頭，就更加游刃有余了?！北本┐髮W歷史學系副教授昝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月24日凌晨，即俄烏沖突開始前的幾小時，澤連斯基在Telegram上發(fā)布的一段視頻中同時使用烏克蘭語和俄語發(fā)表嚴肅講話，表示試圖致電給普京讓他不要開戰(zhàn)。但據俄總統(tǒng)新聞秘書德米特里·佩斯科夫24日說，俄方立場是希望能解決包括烏克蘭中立地位以及烏克蘭不在其境內部署武器等“紅線問題”，并就這些問題同烏方談判。與澤連斯基在視頻中的說法并不相同。

3月3日，烏克蘭基輔，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接受媒體采訪。圖/人民視覺

據俄羅斯衛(wèi)星通訊社報道，25日普京已經準備派代表團前往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與烏方談判，不過，烏方先是提議波蘭首都華沙為談判地，隨后又與俄方“失去聯(lián)系”。俄外交部發(fā)言人瑪麗亞·扎哈羅娃說，烏方“拒絕談判”，要求“把這件事推遲至明天（26日）”。

在成為總統(tǒng)之前，澤連斯基因主演知名喜劇《人民公仆》成為烏克蘭“國民喜劇演員”，這個身份自他從政那天起，就成為眾人嘲笑的標簽。他執(zhí)政以來的政績也確實越來越讓人懷疑。俄烏戰(zhàn)爭發(fā)生后，澤連斯基的演員天分卻成了他在輿論戰(zhàn)中的武器。

烏克蘭危機媒體中心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Yaryna Klyuchkovska，曾為烏克蘭政府從事公關服務工作，她在談到澤連斯基的戰(zhàn)時形象時說，當然，他是一名演員，“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他的真實本色。”

媒介與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關系從來密不可分。發(fā)生于19世紀末的美西戰(zhàn)爭一直被稱為第一次“媒體戰(zhàn)爭”，因為在煽動公眾“一致同意”發(fā)動戰(zhàn)爭的過程中，報紙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大約60年后，越南戰(zhàn)爭獲得了“第一次電視戰(zhàn)爭”的稱呼，因為1965年春天，大量美國戰(zhàn)斗部隊投入戰(zhàn)爭后，這場戰(zhàn)爭成為了大規(guī)模新聞報道的主題。之后，無論是1991年的海灣戰(zhàn)爭還是2003年的伊拉克戰(zhàn)爭，都突出了有線電視新聞在這個時代的力量，尤其在伊拉克戰(zhàn)爭中，800名授權記者全程跟進，通過直播對戰(zhàn)爭進行全方位報道。美軍在海灣戰(zhàn)爭后修改的《作戰(zhàn)綱要》中明確寫道，“媒體傳播力量能夠對戰(zhàn)略方向及軍事行動的范圍，造成戲劇性的影響 。”

那是一個媒體敘事的時代，在媒體與受眾為發(fā)布和接收關系的單向傳播中，信息的中心為職業(yè)媒體人，民眾對于戰(zhàn)爭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些媒體的報道，信息傳輸?shù)绞鼙娔抢镆泊嬖跁r差。

移動互聯(lián)時代的到來，使信息的時差和核心化都消失了，每個人都參與其中成為媒介的一部分，公眾通過因特網獲得大量及時且“不加過濾”的新聞。“不加過濾”的結果是第一時間且一手，但代價是魚龍混雜，真假難辨。

24日俄烏沖突爆發(fā)當天，社交平臺上迅速出現(xiàn)城市被轟炸，大樓在人們面前轟塌的視頻，一位烏克蘭父親與女兒揮淚訣別的視頻更是催人淚下。但很快，轟炸視頻被證實來自兩年前的貝魯特，那位和女兒吻別的父親也根本不是像視頻中所說的那樣。

一些很有故事性的現(xiàn)場照片也被證實不是事實，例如廣泛出現(xiàn)的澤連斯基身穿迷彩服、頭戴鋼盔上前線的照片，是一年前他視察軍隊時拍攝的舊圖;“轟炸后頭裹紗布血流滿面的婦女”，其實是4年前一場瓦斯爆炸的受傷者，甚至軍事模擬視頻游戲《武裝部隊3》的視頻片段被當作真實沖突視頻，一條烏克蘭最大核電站扎波羅熱核電站在沖突中起火的消息，也是幾經反轉……

專門研究和打擊假新聞現(xiàn)象的美國民間智庫統(tǒng)計，在美國，90%以上的信息收集和傳播都是通過社交媒體實現(xiàn)的，但只有不到1%的用戶會在閱讀新聞時進行事實核查，與此同時大多數(shù)人卻認為自己非常擅長識別假新聞。

但那些不真實的消息往往更符合人們的想象，因此能夠輕易調動起人們的情緒。前述智庫的負責人稱，“如果你覺得社交媒體沒有故意這么做，就太天真了?！痹谶@樣的情緒化之下，“我們都成為戰(zhàn)爭的目標。我們的點擊決定了哪一方獲勝?！?/p>

這個世界的敘事方式被改變了，它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左右著實際戰(zhàn)爭和政治的進程?！败娛率〉囊环?，可能在另一個層面上，成為勝利者?！北本┐髮W歷史學系副教授昝濤表示，“現(xiàn)在的輿論技術手段使得戰(zhàn)爭進程越來越變成一個全透明且全世界人民都參與觀察的對象?！?/p>

當人們在辦公室、客廳、公交車、學?！S時隨地可以看到重大歷史事件的發(fā)生以及全過程，這些事件以及事件中的人便再也不神秘。人們曾說，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而如果歷史在進程中就一直被直播，它成為所有人共有的記憶，便無法改寫。

“人類歷史上每個時代都發(fā)生過影響重大的歷史事件，但從未有一次像今天俄烏沖突這樣。”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昝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全球共時性”——這是昝濤為俄烏沖突總結的最突出特點，這個前所未有的特點，使軍事沖突或者說歷史事件多出了一個維度。這個維度到底意味著什么，現(xiàn)在下結論，也許為時過早，但是，“戰(zhàn)爭被改變了?！?/p>

2月24日，烏克蘭民眾搭乘從烏克蘭基輔開往波蘭普熱梅希爾的火車，期間在火車站一處臨時避難所休息時，人們通過手機關注時事。圖/人民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