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yōu)蹩颂m：戰(zhàn)火背后的大博弈

曹然　霍思伊

3月4日，烏克蘭切爾尼戈夫地區(qū)遭襲，部分建筑起火。圖/人民視覺

2022年3月8日，俄烏軍事沖突進入第13天，這場戰(zhàn)事將持續(xù)多久尚未可知，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其影響深遠。

當?shù)貢r間3月7日，俄羅斯與烏克蘭政府間的第三次和平談判，在3個小時“不太順利”的對話后結束。從2月25日雙方首次進行和談接觸、但因談判地點分歧而破裂以來，和平努力已經(jīng)中斷過四次。這一次，俄羅斯代表團團長、總統(tǒng)助理梅金斯基說，俄方希望雙方能簽署至少一項有關軍事或政治協(xié)商的協(xié)議，但烏方表示要把談判文件都帶回去研究，他希望下次雙方可以邁出“更實質(zhì)性步伐”。

俄羅斯外交部發(fā)言人扎哈羅娃7日證實，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和烏克蘭外長庫列巴計劃在土耳其外交部長恰武什奧盧的參與下，在本周于土耳其安塔利亞舉行的外交論壇期間進行接觸。當天早些時候，塔斯社援引恰武什奧盧的話報道，俄烏外長可能會于3月10日在安塔利亞外交論壇間隙以三邊形式舉行會晤。

但無論是?；鸷粲?、“人道走廊”還是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強調(diào)的“三個基本要求”，所有能拿出來的解決方案，在2月24日俄烏全面沖突爆發(fā)前都已被提出過。沒有任何方案得到各方步調(diào)一致的同意。

在政治人物穿梭往還、討價還價的過程中，局部沖突演變?yōu)槿孳娛聸_突，有限度的軍事行動逐漸升級，歷史名城哈爾科夫的地標建筑被炮火摧毀，花園城市基輔中躲在地鐵站、防空洞或地下室的200萬市民即將陷入合圍。

缺少共識？缺乏互信？沒有默克爾式的“橋梁”人物？甚至是世界在回歸“從實力出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人們提出種種觀點與假說，試圖去分析和研判當下和過去發(fā)生了什么，未來又將有何改變。

“這場戰(zhàn)爭可能會造成全球性的沖突惡性循環(huán)，所以當下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控制危機升級，然后再看看歐洲大陸的穩(wěn)定和安全有什么解決方案?！倍砹_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總干事科爾圖諾夫說，“最終，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人們還是會意識到，只有雙邊和多邊的對話交流，才能加強所有人的安全?！?/p>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3月8日下午同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德國總理朔爾茨舉行視頻峰會時表示，當前，烏克蘭局勢令人擔憂，中方對歐洲大陸重燃戰(zhàn)火深感痛惜。當務之急是避免緊張局勢升級，甚至失控。我們要共同支持俄烏和談，推動雙方維護談判勢頭，克服困難談下去，談出結果、談出和平。我們要呼吁保持最大限度克制，防止出現(xiàn)大規(guī)模人道主義危機。

“有些人一開始把俄軍看成巨人，現(xiàn)在又把俄軍看成小矮人”。針對西方世界一些鼓吹烏軍“勝利”的言論，美國陸軍退役準將瑞安近日警告稱，戰(zhàn)場上處于絕對劣勢的依然是烏克蘭軍隊，“他們有兩種可能：被俄羅斯軍隊分割包圍，慢慢蠶食;或者能跳出被孤立和切割的狀態(tài)，進行一些‘閃擊行動’。當然，現(xiàn)在他們還有足夠的能力撤退?！?/p>

3月6日，隨著基輔東西兩側的俄軍集結兵力，攻占距城區(qū)僅20公里的安東諾夫機場等要地，烏克蘭軍隊收縮防線，開始準備基輔圍城戰(zhàn)。當晚，澤連斯基在基輔的總統(tǒng)府辦公桌后發(fā)表了 9 分鐘的演講，稱烏克蘭軍隊還在堅守陣地。他說，自己會留在基輔，“不怕任何人”。

基輔州議員多曼（化名）對《中國新聞周刊》稱，基輔當局已經(jīng)在供水、食物、藥品等方面做好補給。他還表示，雖然已經(jīng)遭受了10天的轟炸，但當前基輔城內(nèi)“士氣很高”，因為直到3月7日，基輔西南方向乘火車或汽車離開的路徑一直暢通，所以“準備離開的人中，80%已經(jīng)離開了”。

然而，軍事專家們警告稱，最殘酷的軍事沖突還沒有開始。在特別軍事行動初期，俄軍采取的作戰(zhàn)手段較為有限。俄國防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月24日全天俄軍空軍和導彈部隊僅摧毀80余處軍事設施。但到2月28日，俄軍空襲和導彈摧毀的烏軍軍事設施已突破1000處，3月7日，該數(shù)據(jù)已上升到2300余處。

科爾圖諾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從俄方的角度看，當前戰(zhàn)局結束只有三種可能：第一，俄羅斯基本完成其軍事任務，行動結束。第二，俄軍行動在未來一段時間仍遭遇重大阻力，被迫通過談判實現(xiàn)部分目標。第三，外部國家或組織提供了一種比繼續(xù)進行軍事行動更有利的選項。

3月7日，俄烏兩國代表團在自俄羅斯境內(nèi)的別洛韋日森林開始第三輪談判。

3月4日，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表示，俄羅斯無意惡化鄰國關系，只回應針對俄羅斯的不友好舉動。

2月28日，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在基輔簽署加入歐盟的正式申請文件。本版圖/人民視覺

普京通過這次軍事沖突想達到的目標是什么？除了對烏克蘭提出的三項基本要求——承認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主權，烏克蘭去軍事化、去納粹化，烏克蘭保證中立地位——俄羅斯在戰(zhàn)前向北約及美國提出的要求主要是排除北約進一步東擴，不在俄羅斯邊境地區(qū)部署進攻性武器，且不在1997年后“東擴”的全部東歐國家部署聯(lián)軍部隊。上海外國語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汪寧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本次軍事沖突是俄羅斯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進入第三階段后的一步。

在最初兩個總統(tǒng)任期中，普京基本延續(xù)了葉利欽時期俄羅斯的外交和安全方針，與美國領導人保持良好的關系和多元的外交對話方式，尋求通過和平手段和美國“平起平坐”，但未能成功。2008年到2014年，普京一定程度上采取了主動出擊的方式，但依然盡力修復和西方、特別是和歐洲的關系。

“從俄羅斯的角度看，這是一個被北約圍剿、地緣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的一個過程，而且到烏克蘭時就不再有退路?！蓖魧幷f，“雖然前蘇聯(lián)的加盟共和國很多，但也有三個不同的文化圈，其中俄羅斯、白俄羅斯和烏克蘭被俄羅斯人認為是最核心的斯拉夫文化圈?！?/p>

因而，汪寧將2014年至今俄羅斯在烏克蘭的一系列行動視為普京安全戰(zhàn)略的“第三個階段”。當普京在2月21日的演講中再次強調(diào)烏克蘭歷史上與俄羅斯的同源性，他事實上是希望以“俄羅斯世界”的概念鞏固與周邊受俄羅斯文化影響的區(qū)域各國的穩(wěn)定關系。從地緣政治上看是守住核心安全區(qū)域，從文化的角度上則是為了保存斯拉夫文化的生存空間。

科爾圖諾夫則指出，在鞏固周邊關系后，莫斯科更長遠的目標，是要和這些國家一起，與北約及歐洲國家建立新的歐洲安全秩序?！拔鞣絿覍投砹_斯打交道有很多偏見和保留，有很多制裁，沒有信任。也許基于一個更多邊的機制更容易和北約合作?！彼硎?，“有些人不理解我們?yōu)槭裁匆W亞經(jīng)濟聯(lián)盟，但歐盟會覺得相比和俄羅斯對話，和歐亞經(jīng)濟聯(lián)盟互動更加容易?！辈贿^，他和汪寧都強調(diào)，這種理想情況能否實現(xiàn)，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美國對歐洲安全的干預。

當前澤連斯基與美方及烏克蘭政府內(nèi)部分高層的分歧，遠不止拒絕離開基輔這么簡單，一位曾在烏克蘭政府任職的專家3月5日受訪時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對于普京提出的三個和平“基本前提”，烏克蘭政府中的一些決策者并不如外界想象的那樣抵觸。

“中立主要是不加入北約，政府基本同意這個條件。非軍事化在有莫斯科和西方共同協(xié)議保障的情況下可以接受。烏克蘭政府不可能承認克里米亞獨立，但現(xiàn)階段要想實現(xiàn)停火也只能接受現(xiàn)狀。”他說，“真正困難的是，非軍事化等問題涉及憲法修訂，政府必須將談判結果提交議會審議，但當前烏克蘭國內(nèi)形勢及美方的立場，都導致這樣的協(xié)商不可能完成?！?/p>

軍事沖突爆發(fā)后的一次研討會上，《歐洲之門》作者、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蒲洛基在答《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提問時表示，2014年以來俄烏的沖突局勢極大地增強了烏克蘭的民族主義情緒。他覺得普京可能沒有意識到，烏克蘭政府“鞏固了拿起武器保衛(wèi)家園的概念，這成為了烏克蘭軍隊和民眾行動的基礎”。因而，2月24日特別軍事行動開始以來，多數(shù)烏克蘭守軍沒有如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中那樣一觸即潰，這使得俄軍在開戰(zhàn)后的48小時內(nèi)未能取得絕對優(yōu)勢。

但這種情緒的升騰，也導致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在就職總統(tǒng)之初曾暢想的“與俄羅斯和平解決爭端”在國內(nèi)難以得到支持。烏克蘭國家科學院政治分析中心高級研究員洛夫克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現(xiàn)在烏克蘭民眾的心理是“反對軍事沖突，期待和平，但拒絕對俄投降”。

作為支持澤連斯基的執(zhí)政黨議員，多曼也認為普京的三個要求“實際上是最后通牒，總統(tǒng)永遠都不會答應”。長年說俄語的他觀察到一個現(xiàn)象：此前身邊人說俄語和說烏克蘭語都很尋常，但開戰(zhàn)之后，所有人都開始用烏克蘭語對話了。

除了內(nèi)部因素，華盛頓也強烈反對烏克蘭政府基于普京提出的條件對俄妥協(xié)。3月6日，烏方談判代表、執(zhí)政黨領導人阿拉哈米亞首次對外披露了烏克蘭可能答應“中立”和“非軍事化”的條件，即未來不再考慮提交加入北約的申請，并可以接受多邊安全保障機制。但他表示，為解決這一問題，烏方還要與俄羅斯之外的其他國家對話。

但是，3月2日舉行的一次會議中，美俄軍方和情報高層定期會晤的機制“易北河集團”美方負責人、前美國駐俄羅斯武官凱文·瑞安透露出，因為美俄之間沒有互相信任，美方人士多反對烏克蘭接受俄羅斯提出的“非軍事化”條件。

同一天，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明確了美國政府能接受的“和平方案”：俄羅斯從烏克蘭全面撤軍，以換取美國和西方世界解除部分對俄制裁。否則，美方還可能啟動石油禁運等升級制裁措施。

撤軍能換取解除的制裁具體是什么？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曾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代表美國擔任執(zhí)行董事的道格拉斯·雷迪克指出，問題的關鍵在于哪些制裁是“談判工具”，哪些制裁是“懲罰措施”。他指出，那些針對普京個人及寡頭的制裁是“可談判”的，但美方以限制技術出口為中心的核心制裁措施，目標不是為了做談判籌碼，而是“為了孤立俄羅斯經(jīng)濟，并徹底剝奪普京在后化石能源時代的經(jīng)濟發(fā)展權”。

一位參與過多項對俄制裁決策的歐洲高校研究員也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當前美國政府希望的談判方向更接近美伊、美朝談判，即以對美方而言不甚重要的制裁，換取對方的核心利益讓步。他表示，涉及對俄技術問題的制裁措施“并不是臨時才制訂的方案，只是找到了實施的時間”。

一些美方分析人士甚至提出，因為澤連斯基在撤退與和解的具體選擇上與華盛頓的方案有偏差，美方可以尋求換掉澤連斯基?！叭绻麧蛇B斯基被從（談判的）‘等式’中移走，也許和平更有可能。”一位中情局出身的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前高級官員近日在一場研討會上說，“我們需要一個新的領導人，他應當只想結束流血和傷亡……有人將不得不離開?！?/p>

莫斯科沒有積極回應美方提出的“交換條件”。普京3月5日表示，制裁“就是軍事沖突”，只是俄羅斯還沒有開始反制。哈佛大學國際關系教授沃爾茨認為，美方當前的態(tài)度實際是對和平起反作用?！拔覔牡氖牵瑥哪撤N意義上說，我們正在軍事沖突的進程中‘加倍下注’，卻忘了這些做法正是俄羅斯選擇軍事沖突的原因?！?/p>

“我不認為軍事沖突是普京一開始的計劃?！变滋A大學的烏克蘭裔政治學教授伊萬·卡查諾夫斯基說，“我們曾有很多次實現(xiàn)和平的機會，但烏克蘭、美國、歐洲、俄羅斯……我們所有人錯過了所有機會?！?/p>

2022年2月16日早上，烏克蘭首都基輔，和兩軍的緊張狀態(tài)不同，東邊零星的戰(zhàn)火沒有影響基輔的平靜生活。多曼來到議會大樓，參加休會期前的最后一次會議。議員們討論了2022年的預算案，然后將話題轉到直線距離二百公里外俄羅斯正在邊境進行的大規(guī)模軍事演習。“我們簡單討論了一番，不覺得軍事沖突會發(fā)生?！倍嗦鼘Α吨袊侣勚芸坊貞?。

這一天是美國情報機構首次預測的俄軍“全面入侵烏克蘭”的時間。但多曼這樣的基輔政治人物早已“習慣”了軍事沖突警報。八年前，被視為“親俄”的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在“親歐盟”抗議活動引發(fā)的暴力動蕩局勢后下臺。俄語人口占比超過九成的克里米亞州隨即公投并入俄羅斯，東部緊鄰俄羅斯的頓涅茨克、盧甘斯克兩州分離武裝也宣布“獨立”。交戰(zhàn)各方次年達成“烏克蘭尊重自治，自治政府不獨立建國”的《明斯克協(xié)議》，但停火線上的小規(guī)模沖突從未間斷。

2月27日，一些俄羅斯地面部隊集結在烏克蘭伊萬科夫，并向基輔方向移動。圖/人民視覺

2月28日，烏克蘭基輔近郊一處受損的橋梁。圖/澎湃影像

2月26日，烏克蘭士兵在基輔西部一處公路巡邏。圖/人民視覺

然而，到了2月23日晚上，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感到不對勁：烏克蘭議會、政府、軍方及銀行網(wǎng)絡系統(tǒng)遭到大規(guī)模黑客攻擊。在烏方的研判中，這被視為“入侵的前奏”。澤連斯基立刻請求和普京通話，被拒絕。幾個小時后，2022年2月24日凌晨5時許，多曼和洛夫克都被巨大的爆炸聲驚醒。多曼拉開窗簾，看到亮光映照了夜空。他打開手機，這一次議員們不再需要更多的時間判斷：21世紀以來歐洲最大規(guī)模的軍事沖突爆發(fā)了。

2021年春天，新上任的美國總統(tǒng)拜登明確“重返歐洲”后，俄羅斯軍方集結多支兩棲登陸部隊在克里米亞舉行大規(guī)模協(xié)同登陸演習，地區(qū)局勢逐漸緊張。當年6月，美國總統(tǒng)拜登和俄羅斯領導人普京在日內(nèi)瓦簽署有關“戰(zhàn)略穩(wěn)定”的聯(lián)合聲明，但未能阻擋美軍向德國、波蘭及波羅的海三國增兵，俄軍向俄烏邊境及白俄羅斯地區(qū)增兵的趨勢。

與此同時，身處漩渦中心的澤連斯基試圖利用緊張局勢推動烏克蘭加入北約的進程。2021年9月，澤連斯基就職總統(tǒng)兩年來首次訪問美國，烏政府高層此后也多次訪美，除了直接尋求“入約”支持外，基輔當局也試圖通過擴大美烏“防務戰(zhàn)略合作框架”、尋求美軍直接在烏本土部署防空導彈等方式，間接獲得美國的安全保護。

與歐盟一體化是2014年危機的導火索之一，加入軍事同盟顯然更敏感。但澤連斯基政府預計，俄軍的目標不是軍事沖突?！爱敃r烏克蘭政界的觀點是：俄羅斯在烏克蘭邊境駐扎15 萬大軍，對俄方有利。因為這會破壞我們的經(jīng)濟穩(wěn)定，嚇跑了投資者和大企業(yè)，而俄羅斯卻可以繼續(xù)和歐洲做生意。如果不開戰(zhàn)，國際社會不會真的干涉?！倍嗦貞浀?。而在此背景下，抓住機會加入北約既能實現(xiàn)烏克蘭憲法的目標，也能完成澤連斯基的競選承諾。”

2月24日，美國總統(tǒng)拜登在白宮就烏克蘭局勢發(fā)表講話時表示，俄羅斯在美國的所有資產(chǎn)都將被凍結。圖/人民視覺

2月8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左）與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在柏林會晤，重點探討烏克蘭及其周邊地區(qū)的安全局勢。圖/澎湃影像

2022年1月上旬，美國、北約、歐洲安全組織與俄羅斯的副部長級官員們第一次坐下來，用三個半天的時間討論了烏克蘭局勢。俄羅斯方面拿出一份“安全保障草案”，處于首要位置的就是“烏克蘭不能加入北約”。這是美國前總統(tǒng)小布什2001年開啟的進程，2019年被烏克蘭議會寫入憲法?，F(xiàn)任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向民眾承諾的“加入時間”是2024年。

華盛頓和北約拒絕答應俄方的要求。俄方對此并不感到意外?？茽枅D諾夫指出，此前北約曾多次暫停向俄羅斯邊境“東擴”的腳步，但又五次重啟擴張，逼近俄羅斯?？紤]到雙方“沒有任何信任”，俄方才提出需要有法律約束力的“不擴張到烏克蘭”的正式保證。但更重要的是，“俄方試圖向西方伙伴們解釋：西方國家在規(guī)劃歐洲戰(zhàn)略時，不應忽視俄羅斯的合法安全利益”。因而，對于具體的軍事部署后撤、增強透明度及烏克蘭危機降級等事宜，談判的大門依然打開。

1月中旬后的新動態(tài)也顯示出這種趨勢：美俄之間不再直接談判，轉而由德、法、俄、烏四國領導人的顧問通過四國“諾曼底集團”對話機制，尋求可能的局勢降級方案。

前述曾在烏克蘭政府任職的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當時一種讓烏克蘭“中立”的觀點被提出，即以“讓烏克蘭加入歐盟”作為交換條件，讓澤連斯基政府充分執(zhí)行《明斯克協(xié)議》，同時不再加入北約，保持軍事中立。

不過，他承認當時莫斯科不可能接受這一條件。2014年危機之前的四年間，普京曾以多種方式試圖阻止烏克蘭和歐盟簽訂一體化協(xié)議。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發(fā)展道路選擇之爭”，并成為烏克蘭爆發(fā)大規(guī)模親歐盟抗議浪潮的導火索。

遠在華盛頓，一些美國前高官提出了另一種方案：德、法領導人可以通過私人信函對俄羅斯作出非正式承諾，不會在北約投票中支持烏克蘭。2008年被法國、德國共同否決后，烏克蘭加入北約的進程事實上被擱置?？茽枅D諾夫表示，這不是俄羅斯想要的結果，但并非是不能接受的暫時性條件。直到軍事沖突爆發(fā)后，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和普京的密切通話也一直沒有中斷。

“事后看來，澤連斯基選擇了一個高風險的方案?！避娛聸_突爆發(fā)后，哈佛大學國際關系教授沃爾茨評論道?？ú橹Z夫斯基則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西方分析人士將局勢升級的責任都推給澤連斯基并不合適。20年前小布什打開“潘多拉魔盒”時，不僅德、法等歐洲主要國家不支持該決定，也有美方高層官員質(zhì)疑：如果俄羅斯真的與烏克蘭開戰(zhàn)，北約真的會為了基輔動用核保護傘嗎？“但當時，北約的判斷和戰(zhàn)前的澤連斯基一樣：俄羅斯不會發(fā)動軍事沖突”。

曾擔任北約聯(lián)軍副參謀長的北約問題專家、匈牙利國立公共服務大學教授佐爾坦也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北約確實低估了軍事沖突風險。直到2月21日普京宣布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分離地區(qū)“獨立”，北約依然認為這最多是“2008年普京對格魯吉亞的方式”。

八年前，這種選項也放在普京的桌上，當時更嚴厲的選項就是對烏克蘭發(fā)動軍事沖突，更緩和的選項則是僅收回克里米亞、不承認分離地區(qū)獨立。普京選擇了后者。因而，北約認定莫斯科即將走出的是“第二步”。佐爾坦說，對這種局部沖突的風險，北約沒有介入的意愿，但也沒有讓步的興趣。

在各方都不愿妥協(xié)的背景下，“諾曼底集團”于2月10日在柏林召開會議時，沒有任何局勢降級方案能夠讓四方達成共識。數(shù)小時的交鋒后，談判以不發(fā)布任何聯(lián)合文件或聲明的結果告終?？茽枅D諾夫透露，從這一刻起，莫斯科認定“繼續(xù)談判是浪費時間”，從而在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的問題上下定了決心。

佐爾坦指出，柏林談判破裂后，軍事沖突不斷升級的一個關鍵原因是沒有透明的軍事溝通渠道。2014年后，北約就中斷了與莫斯科“互相通報重大軍事調(diào)動”等“技術性溝通”，僅保留了談判重大政治問題的機制。當美國常務國務卿舍曼和俄羅斯副外長進行2022年首次、也是戰(zhàn)前最后一次俄美高層面對面會晤時，雙方耗費了大量的時間指責對方的軍事行動沒有透明度，又耗費了同樣多的時間向對方解釋己方的行動沒有特定敵意。

相比之下，俄烏雙方未基于《明斯克協(xié)議》或諾曼底集團建立起有效的軍事溝通渠道，顯得更為致命。美國國防部在1月下旬開始授權多項向烏克蘭出售美制武器的合同，雖然挑選的是非進攻性且落后的裝備，試圖避開莫斯科的“底線”，但卻進一步加劇了這種不透明中的不信任。

以俄烏軍事沖突為標志性事件，美、歐、俄在正以激烈的方式重構歐洲的軍事、政治，地緣戰(zhàn)略格局，進而影響全球格局的重塑。

烏克蘭軍事沖突爆發(fā)前，拜登多次向歐洲增兵;軍事沖突爆發(fā)后，美國迅速協(xié)同歐洲及印太地區(qū)盟國，對俄羅斯發(fā)起一系列“史上最嚴厲”制裁措施。這一度讓分析人士普遍認為烏克蘭危機增強了美國對北約及歐洲安全事務的主導權。但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歐洲的政策調(diào)整已經(jīng)超出了美國的“理想范圍”。

2月27日晚，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宣布，因為“西方在經(jīng)濟領域采取不友好措施，北約成員國高官對我國發(fā)表咄咄逼人的評論”，他命令將裝備核武器的俄軍戰(zhàn)略威懾部隊升級特殊戰(zhàn)備狀態(tài)。結合此前一天美國總統(tǒng)拜登宣稱“要么制裁，要么‘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言論，西方世界陷入了冷戰(zhàn)以來的第一次“核恐慌”。

當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宣布，德國今年將追加一千億歐元預算用于軍事建設，且今后每年的軍費開支占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GDP）比重將超過2%的門檻。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身處三黨聯(lián)合政府，但朔爾茨在宣布決定前只和財政部長林德納討論了這一決定，然而聯(lián)合政府的其他主要領導人均表示支持這一決定。被視為“吝嗇鬼”的林德納是著名的財政保守主義者，但這次也主動站出來表示：“現(xiàn)在是花錢而不是存錢的時候?！?/p>

“2014年時，時任德國總理默克爾和外長、防長先后出來講話，說德國的安全政策必須改變，必須自己負起責任，但沒有談論任何細節(jié)，也沒有后續(xù)行動。”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施特爾岑米勒指出，“這次德國政府的動作意味著真正的、巨大的、迅速的轉向?！?/p>

就連長期將中立奉為圭臬的瑞士也開始拋棄其在歐洲事務中的傳統(tǒng)角色，對烏克蘭提供了軍事支持，而持普京希望將烏克蘭“芬蘭化”觀點的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芬蘭也已步瑞士的后塵。

“歐洲人突然從永久和平的幻象中醒來，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應對能力?！痹诖笱蟊税?，保守派政論作家弗里德曼與國際關系“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代表人物沃爾茨、米爾斯海默異口同聲地分析稱，一種新形式的“冷戰(zhàn)”即將到來，歐洲文明已經(jīng)瀕臨戰(zhàn)火，而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將在國際關系中回歸主流，緊張的安全意識將籠罩在人類的下一個十年……

沃爾茨指出，烏克蘭軍事沖突確實打碎了歐洲主要國家對“永久和平區(qū)”的幻想，但除了讓它們在短期內(nèi)與美國保持統(tǒng)一戰(zhàn)線外，軍事沖突也激活了歐洲對防務和軍費的重視。而2008年以來歐洲戰(zhàn)略自主進展緩慢，最關鍵的原因正是歐洲自己的軍費不到位。這次“覺醒”最終指向的，還是歐洲戰(zhàn)略自主。

一位不愿具名的歐洲高校研究員曾是沃爾茨的學生，他觀察到，“事實上，一切改變都是持續(xù)變化而非瞬間發(fā)生，頂尖思想者也會基于新的變量不斷修正自己的觀點”。從2月24日到3月6日，沃爾茨已經(jīng)公開提出過至少三套不斷更新的歐洲秩序“新路徑”，齊澤克也已發(fā)表了三次有關烏克蘭局勢的評論。

如果將思想者們的爭論焦點拆分成“戰(zhàn)爭回歸”與“歐洲覺醒”兩個命題，前者確實得到了一些證據(jù)支持。2021年初時，負責保護武裝沖突受難者的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就發(fā)布報告稱，人類已經(jīng)陷入“二戰(zhàn)”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人道危機。在2020年的納卡戰(zhàn)爭、埃塞俄比亞內(nèi)戰(zhàn)和2021年的阿富汗戰(zhàn)爭后，世界上有21個國家正處于較大規(guī)模的武裝沖突中，每一場沖突每年至少造成1000名以上的平民遇難。

而“歐洲覺醒”的癥結在于：2021年默克爾辭任德國總理后，沒有領導人能接替她在西方世界與克里姆林宮之間搭建“橋梁”，從而保證歐洲安全秩序的協(xié)調(diào)。

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進行了嘗試。2月20日，他和普京在一天內(nèi)進行兩次通話，共同同意舉行烏克蘭、歐洲和俄羅斯三邊會談，并提議要舉行美俄元首峰會。但一天之后，普京就宣布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此后，雖然馬克龍和普京保持頻繁的電話溝通，但在人道走廊、和平談判等具體問題上，二人雖有共識，讓共識落地的速度卻并不快。

此前，馬克龍一直主張比默克爾更激進的歐洲戰(zhàn)略自主。直到2022年1月，他還在公開演講中強調(diào)歐洲的未來是“去北約化”后和俄羅斯談論新的安全秩序。汪寧指出，如今，馬克龍終于找到“接班”默克爾的機會，但卻不具備應有的基礎?！澳藸柹L于前東德地區(qū)，俄語說得也非常好，而且經(jīng)歷過沖突和冷戰(zhàn)，與普京又是同齡人?！彼f，“而馬克龍呢？他在演講中提到：沒想到書中描繪的戰(zhàn)爭場景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一句話就暴露了他的年齡和經(jīng)驗?！?/p>

缺乏領導力的歐洲還將迎來一系列戰(zhàn)爭的“次生災害”。在最近更新的觀點中，沃爾茨和齊澤克都指出，歐洲“覺醒”面臨的另一個難題是烏克蘭難民危機。已有超過150萬難民逃往歐洲，更多難民到來的壓力很可能使歐洲重新調(diào)整政策，以經(jīng)濟條件換取烏克蘭非軍事化，從而支持俄烏之間的和平進程。

此外，考慮到歐盟成員國此前每年的國防開支已經(jīng)是俄羅斯的4倍，一旦歐洲擴充軍備、增長軍費，是否會引發(fā)莫斯科的不安，造成新一輪軍備競賽？而處于俄羅斯與歐盟之間的烏克蘭，是否會成為長期的“火藥桶”？

3月5日，烏克蘭伊爾平市，一處居民樓在炮火中被摧毀。圖/人民視覺

不論認為俄烏軍事沖突是短期還是長期軍事沖突，受訪專家們都強調(diào)，長期政治博弈還沒有真正開始?！艾F(xiàn)在，俄羅斯的目標沒有減弱，美國的目標也沒有減弱。這種情況持續(xù)的時間越長，烏克蘭遭受的損害和痛苦就越大?！蔽譅柎恼f。

3月7日，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在兩會記者會上表示，烏克蘭局勢發(fā)展到今天，原因錯綜復雜。解決復雜問題，需要的是冷靜和理性，而不是火上澆油、激化矛盾。中方認為，要化解當前危機，必須堅持聯(lián)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尊重和保障各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必須堅持安全不可分割原則，照顧當事方的合理安全關切;必須堅持通過對話談判，以和平方式解決爭端;必須著眼地區(qū)長治久安，構建均衡、有效、可持續(xù)的歐洲安全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