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克拉瑪依（散文）

楊獻平

飛機下降，持續(xù)的搖晃和顛簸，充滿了強烈的不確定性。每每于這一時刻，我總是心神不寧，隱約感到一種沒來由的決絕與悲愴。飛機這種快速運輸工具，看起來很現(xiàn)代、很科技，可也有著諸多的危險與不測，心里那種沒來由的恐懼如影隨形。這一次飛克拉瑪依，我卻是興奮的。飛機著陸，開始滑行，巨大的風聲猶如雷霆。我暗暗對自己說，哦，準噶爾盆地到了。在此之前，我寫過一本書，主要內(nèi)容是寫隋唐五代時期陸上絲綢之路，其中包括了歐亞大陸上的民族流變、歷代王朝之于陸上絲綢之路的交通保障、行政管理，以及邊疆的文治武功等多個方面，書名為《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時期的絲綢之路》。對于西北之地，我自詡是了解的。1992年到2010年間，我就在河西走廊以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從軍。

兜頭的日光，燙得人頭皮發(fā)緊，渾身毛孔悉數(shù)張開，騰騰的氣浪，干燥而又密集，無孔不入，也無所不在。正值日落，碩大的金烏在西邊的戈壁上如巨輪沉沒，將最后的光輝如血一般鋪灑在遼闊的大地上。與友人匯合，再度啟程。穿過克拉瑪依市的時候，我看到，這戈壁中的工業(yè)城也是一座極其整潔的城市。可能是地面廣大，不存在無處建房、老街逼仄等方面的限制，因而，街道格外寬闊。一色的新疆楊樹，或大或小地排列兩邊，日暮時分，舉著滿身被風擊打的綠葉，于荒蕪絕地，守衛(wèi)著這座深陷于戈壁之中的城市。

克拉瑪依處在準噶爾盆地西部，西北是加依爾山，向南緊接天山北麓，東邊洶涌著龐大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死斠罏榫S吾爾語，意為“黑油”或者“產(chǎn)油的地方”?？死斠篮透拭C玉門一般，也是因石油催生和造就的城市，在此之前，盡管有諸多的游牧民族輪番在此生存繁衍，于無邊的戈壁荒灘之上，高天闊地之間，以木車和帳篷，在大地上不斷遷徙?！爸鹚荻印痹诮裉炜磥?，是一種極為詩意的生活方式，但在物資匱乏、生產(chǎn)力不足的年代，大漠戈壁，生活定然極其苦寒。正如被迫下嫁烏孫，后來郁郁而終的細君公主吟唱的詩歌：“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p>

嚴酷的地表環(huán)境，本身就是一種挑戰(zhàn)，但人也是氣候的產(chǎn)物，什么樣的氣候造就什么樣的人群?？雌饋泶绮莶簧牟幻?，也可能是另一些生物的樂園甚至天堂。至今，克拉瑪依一帶流傳著紅狐與獵人的故事，也還有黃羊、盤羊、狐貍、狼等野生動物。直到20世紀50年代以前，作為現(xiàn)代工業(yè)能源之必需品的石油，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之后，大批內(nèi)地石油工人越過漫無邊際的大戈壁，一頭扎進了這片土地。

荒寒的巴丹吉林沙漠，盡管發(fā)現(xiàn)了居延漢簡等文物，漢代烽燧與侯官府等軍事設施仍舊存在，但居民極少。先輩們開進這片油田之初，住的是地窩子和帳篷。所謂的地窩子，便是由地面向下挖一道深溝，上面用木頭、蘆葦和芨芨草蓋住的起居之所。沙漠戈壁，不是剝皮的烈日，就是扯人皮膚的酷冷，還有吞云遮日、無孔不入的沙塵風暴。

克拉瑪依油田勘探和建立之初，也是在非常年代，石油作為現(xiàn)代工業(yè)的基礎，對成立不久的新中國來說，當然是建設發(fā)展的頭等大事。1950年，中蘇石油公司創(chuàng)建。蘇聯(lián)專家烏瓦洛夫與中國地質師張愷，以及實習生宋漢良、朱瑞明等人，深入黑油山和烏爾禾地區(qū)勘探。

烈日下的戈壁灘，風吹石走，熱烈的氣浪灼人臉頰，渺無盡頭的大地與亙古沉默的天空令人沮喪，如此的地貌環(huán)境，我再熟悉不過。我的腦海里迅速閃現(xiàn)多年前看過的一部紀錄片，一群人行走在蒼天荒野，破衣爛衫，但不見一絲頹廢與沮喪，他們咧著的大嘴里，毫不掩飾地大板牙，讓人想起那個年代里的樸素。張愷等人當年大抵也是如此。

當然，這準噶爾盆地，在億萬年之前，肯定一片沼澤，綠草和花朵，蔓延無際；成片的森林當中，充滿各種飛禽走獸。1973年，古生物學家董枝明在克拉瑪依烏爾禾白堊紀早期地層中，發(fā)現(xiàn)了劍龍化石，并將之命名為烏爾禾劍龍。這些龐大的生物，距今已經(jīng)1.4億年之久。

長路迢迢，夕陽在高處為天地開辟道路。我坐在副駕駛，看著姜黃色的日光，在戈壁上打出一片寂寥的海洋。道路兩邊有些起伏的戈壁上，矗立著一臺一臺的抽油機，宛如一群不停揮舞的鎬頭，從大地深處汲取石油。這種現(xiàn)代化的石油設備，我是第一次見到。感到震撼的同時，也覺得壯觀。地層之下，天空之上，有著諸多的秘密與資源，尤其是大地，幾乎人類所需要的一切資源，都是大地給予我們的。多年之前，我就說，人類迄今為止的一切，起于大地也必將歸于大地。大地是人類的最初，也是最終。

我對石油開采等一系列的技術及其運行方式完全不懂，我不感到慚愧。世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不可能事事皆通。就像當年那些探礦者和石油工人，他們之所以容身于此，從事這一行業(yè)和工種，也有其命定的意味。

過了白堿灘區(qū)，戈壁上仍舊密密麻麻地立著抽油機。從克拉瑪依到烏爾禾區(qū)，之間的距離居然有近百公里，這在人煙稠密之處完全不可想象。在我長期的認知當中，新疆的大，一方面是地域的廣大，無論到哪里，都要以百公里計算。新疆人所說的“不遠”肯定與內(nèi)地人所說的是另一個概念；另一方面，則是視野的毫無阻擋和心胸的開闊，后者最為重要?！肚f子·天地》中說：“執(zhí)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倍嗄昵?，我就對置身于黃河與長江兩岸的朋友說，凡是搞藝術的人，此生不到西北，就不會擁有大情懷、大胸襟，更不會有容納天下，由小我而成大我、超拔、凌絕的思想境界。這句話當然絕對了些，但肯定也是事實。環(huán)境造就人，氣候也塑造人。生命的另一個本質，就是行動，這是一切生命的基本特征。

道路筆直，猶如弓弦，行駛其中，幾乎不用動一下方向盤。我對司機師傅說，在這樣的道路開車，會不會單調(diào)到打瞌睡？他笑笑說，在新疆，幾乎都是這樣的道路，走得時間久了是很乏味。盡管我不會開車，但也知道，越是筆直的大道越是容易令人放松警惕，甚至發(fā)生事故。司機說，的確是這樣。因此，他也不想走高速，反而愿意在有些彎道的省道和國道上全神貫注地開車。

這其實也是一個樸素的真理，危險使人警惕，平穩(wěn)令人松懈。天地人道，大抵如此。由于路途過長，許多人睡著了。日光逐漸慘淡，空氣依舊炎熱，無風的戈壁砂石不驚，平展無限，好像凝固了的汪洋大海。六十多公里之后，路過白楊河廢棄的河道，兩邊的戈壁上有一些形狀扭曲的胡楊樹。這種胡楊樹，我在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見到最多，樹的形狀也比較龐大，而這里的胡楊樹顯得矮小。轉念一想，如此干燥之地，有樹木生長就已經(jīng)是一種恩賜了。胡楊樹之外，戈壁在逐漸消隱的夕陽余光之中，逐漸變得黝黑、空寂，猶如一塊巨大無匹的、慢慢冷卻了的鐵板，生硬而又堅決地鋪展在這片大地上。

知道烏爾禾這個名字，是早年間讀了作家紅柯的那部同名小說。幾年前，紅柯先生突然離世，盡管我并不認識他，這并不影響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惋惜之情。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作家當中，紅柯肯定是一個佼佼者。他的小說里，有種我喜歡的蒼莽、開闊、有力和深沉的力量，且極為豐富、獨特。這并不多見，也極為難得。我一直認為，紅柯是陜西新一代最有大師氣質的小說作家。可天妒英才，不假其年，實在令人沮喪。

文學始終是寫人、關照人、撫慰人、激勵人的，同時也在探索、呈現(xiàn)幽秘復雜的人性之斑斕與詭異。因一人一文而念一地，這種感情非常奇妙。夜幕襲占的烏爾禾，真可謂“天蒼蒼，野茫茫，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寂靜的街道，零星的燈火，新建的西部烏鎮(zhèn)歌聲嘹亮。當?shù)亟M織的一場大型演唱會正在進行中，主角包括老狼，還有《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首唱者。我已經(jīng)過了追星的年紀（即便再回退到二十多歲的年紀，也不會追星），對于當下的流行歌曲，我的態(tài)度是，喜歡的聽就對了，不必要去見演唱者；就像追慕古代圣賢與偉大人物那般，學習、敬仰和實踐就是最好的“追星。”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與同去的作家盧一萍徑自回了住宿的賓館。

無論哪個行業(yè)，凡是與藝術沾邊的，說到底還是人的品性與思想境界在起作用，流行歌曲也是如此。真正好的創(chuàng)作者，是洞悉人心的，而洞悉人心、俘獲人心的根源，就在于自身之于人生和他人以及萬物的看法與態(tài)度，凡是關懷他者的創(chuàng)作者和演唱者，必然心有真誠與真愛，必定對眾生萬物有情懷、有關愛、有察世醒世之心者。元代燕南芝庵《唱論》中說：“凡人聲音不等，各有所長。有川嗓，有堂聲，背合破簫管。有唱得雄壯的，失之村沙。唱得蘊拭的，失之乜斜。唱得輕巧的，失之閑賤。唱得本分的，失之老實。唱得用意的，失之穿鑿。唱得打搯的，失之本調(diào)?！?/p>

古人誠不欺我！歌曲者，以細節(jié)感染人，以故事打動人，以真情俘獲人。而諸多的歌手和創(chuàng)作者，或正近乎呆板，或貪癡近似瘋癲，或造作近乎肉麻，因而，不能獲得更多人的呼應與共鳴。

夜間沒有一絲風，萬物都在靜默之中，唯有群星，以深切的眼光打量我所在的烏爾禾乃至整個準噶爾盆地。次日早上，日光再度濃烈，我看到窗外的雜草和小樹，基本上都是狗尾巴、芨芨草和格?；ǎ瑯淠静皇怯軜渚褪腔睒?。單調(diào)、枯燥是新疆及其他干旱地區(qū)的共同表象。再度上車，回克拉瑪依市區(qū)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魔鬼城和獨山子。前者以風蝕地貌、形狀恐怖、奇態(tài)怪異而成為旅游景點之一，后者也是以石油聞名。同時，獨山子到庫車的公路，因其跨越天山南北，沿途風景美不勝收而成為新的旅游線路。

雅丹實在得益于風的精致刻刀，也得益于時間。這些干燥的地表凸起物，日復一日地被風雕刻，形成了諸多怪異的塑像。無論那些山丘形狀如何千奇百態(tài)，凌絕天地，其基本的樣貌也還沒有逃過世間萬物的原型，如端坐參禪的佛陀、奔騰的駝群、昂首而立的戰(zhàn)馬、伏地啃草的綿羊、仗劍的猛士、孤獨的蒼狼、奔跑的野狼、獨行的劍客、羽化登仙的修行者、獨倚欄桿望斷天涯路的惆悵客，當然還有蒼涼的古道、落地的彩虹、殺伐的軍陣、凝固的難民，如此等等，隨著日光角度和光線的變化，形成了一片色彩絢爛與充滿諸多象形自然之雕塑的“絕境異域”，猶如迷宮般的“海市蜃樓”。也許，那些是一些實在的幻景，其中居住和游蕩著無數(shù)的靈魂，包括由古至今在此作戰(zhàn)中犧牲，以及在各種災難中喋血與罹難的人們，甚至周邊的動植物。

再度返回克拉瑪依市區(qū)，我感受到一種安靜。偌大的街區(qū)當中，似乎只有熱烈的日光在其上殺伐果斷，草木焦糊的味道彌散開來，與融化了的瀝青味道匯合在一起。下車，走過日光暴曬的一小段路，只覺得脖頸、手臂和臉上好像有無數(shù)燒紅了的鋼針在扎。一看手機天氣預報，居然39攝氏度。與盧一萍去參觀陳列館，一如我所料，展出的，除了克拉瑪依的地質變遷及生物化石，就是發(fā)現(xiàn)油田的過程及現(xiàn)在的建設發(fā)展成就。這是一種極為尋常的告知，其中傳達的信息除了褒揚英雄和開拓者之外，更是禮贊一座城市的富裕和美好。向美、向好是人類的共同愿望，尤其是身處戈壁的克拉瑪依，能在準噶爾盆地崛起，并且成為共和國石油長子，當然是值得驚嘆與驕傲的。

倒是黑油山更有趣味，一座荒山頭，流了不知道多少萬年的石油，黑亮照人，好像鏡子般，可以照出人臉和動作的輪廓。我想，在人們還不知石油為何物的年代，肯定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自然流溢的黑色油狀物，也肯定知道它的用途，但限于當時的條件，也只能取之以為引火燒柴及照明所用。清人王樹楠等人編撰的《新疆圖志·山脈六·實業(yè)二》中說，“青石狹峽西北距塔城六百余里，在蘇海圖山之南，與綏來交界。峽中產(chǎn)石油，流溢山麓，質極濃稠。曬干成塊，取以熔墊火車軌道，堅而耐久。向有土人開采，用以燃燈?！?/p>

新疆之大，以當時之交通艱難，王樹楠等人卻能修撰《新疆圖志》，以記載各地的人文掌故、物產(chǎn)經(jīng)濟、地礦地貌等等，實在是一件功德之事。所謂的“青石狹峽”，原指今克拉瑪依市區(qū)西北方向橫切山地的一條干溝，今名吐孜溝。翁文灝《中國礦產(chǎn)志略》中也說：“地名青石峽，小地名黑油山。”

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89），有俄國商人以租賃方式，開采黑油山石油，當時的新疆巡撫饒應祺則以不便保護為名，奏請朝廷與俄國共同開辦，但由于技術落后，耗時費力，所獲不多，最終停止開采。作為清朝官員，饒應祺還是有責任心和經(jīng)濟頭腦的，在那個年代，他這樣的地方官，如此格局也是極為難得的。這也說明，很早之前，黑油山就是眾所周知的石油之地了。此外，《雙塔城直隸廳鄉(xiāng)土志·物產(chǎn)·礦物條附考》記載：“白楊河口在城東四百余里，兩岸產(chǎn)煙煤亦佳，其色黝黑，燃生光焰，稍含油汽，火力亦大，硫質亦少?！?/p>

所謂的白楊河，即準噶爾盆地西北部的白楊河，也叫佳木河?！缎陆畧D志》中稱之為納木河。發(fā)源于額敏縣境內(nèi)之烏肯拉朵爾山和謝來斯臺山南坡，東北流約170公里，注入艾里克湖。艾里克，意思是酸奶，白楊河之終地。

西北高地，應當是水的發(fā)源地，水卻是匱乏的，這有些匪夷所思。不由得想起老子《道德經(jīng)》所言：“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中闡發(fā)的道理，微妙玄通，實在妙不可言，且令人腦路回轉，難以名狀。

次日晚上，在仍舊暴烈的日暮之中，站在克拉瑪依站的高臺上，遠眺這座石油的、戈壁的和盆地的城市，心里涌起無限的蒼茫和惆悵，其中不斷閃現(xiàn)著騎馬的軍士、負重而行的駝群、衣衫襤褸且膚色各異的行人、商賈與旅行者，當然還有出使、和親的車隊，以及于戈壁上不斷揚起塵煙的游牧者。

火車開往烏魯木齊，克拉瑪依漸漸退至身后。看著窗外的戈壁大漠、落日長天，我不由得背誦起岑參的詩句：“銀山磧口風似箭，鐵門關西月如練。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迸人面。”

大地如此慷慨，從不讓人失望，無論再荒蕪貧瘠的地方，也有諸多蘊藏。大地總是幽秘的，總會在某些時刻開啟內(nèi)在的蘊藏，給人類以持續(xù)前進的火焰及其光亮，給眾生以活命、繁衍的資源、方式和活潑、浩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