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南（小說）

楊蕾

一

低矮而陰暗的草屋，踡伏在瓦爾寨茂密的竹林間，似厭世的隱者，在孤零零的清風(fēng)中傾聽歲月的呼吸。苗金花推開門，霉味撲鼻而來，她的手朝空中揮了揮，想要揮去飛揚在空氣中的污濁氣味。

這間茅草屋，矮得苗金花那不高的個子已快觸到屋檐，再加上風(fēng)雨的摧殘，門板把手爛掉幾塊，整棟茅草屋陳舊到搖搖欲墜。苗金花舉著手里的花名冊對著陽光看了看，又倒退幾步仔細端詳茅草屋，重新確認是否找錯地方推錯了門。怎么看，這間茅草屋都不適合人居住，牲口住都擔心隨時會倒塌。

“你找哪個？”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苗金花回頭，光影下站著穿蓑衣戴斗笠的男子，蓑衣因日曬雨淋的緣故，發(fā)白破爛，嗆人的霉味撲鼻而來，彌漫著一股了無生趣的氣息。

“我是新來的村委會主任苗金花，”苗金花皺著眉頭表明身份，問，“你是道喜？”

道喜不回答，兀自打開破爛的木門大踏步走進茅草屋?！昂脗€沒禮貌的人?！泵缃鸹ò底脏止?，稍一遲疑，然后緊隨其后。

“你應(yīng)該是新來的干部，我是哪樣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可以回去交差了?！钡老脖硨γ缃鸹ɡ淠叵铝酥鹂土睢?/p>

“你原來是建檔特困戶，在村委會的幫助下已脫貧致富，現(xiàn)在為啥又返貧了？”苗金花對他了解深透，卻也疑惑。

道喜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你這是在拉鄉(xiāng)村振興的后腿?！泵缃鸹ㄓ值?。

“管你什么鬼的鄉(xiāng)村振興，出去?！钡老参逯概K黑往外一指，情緒仿佛已達爆發(fā)的邊緣。

苗金花看著那只沾著泥土臟兮兮的手，頭皮一麻，卻挺了挺背，望著他：“村里多次開會你不參加，創(chuàng)業(yè)培訓(xùn)會你也不到，怎么回事？還想重新戴上貧困戶的帽子？”

道喜不吭聲，臉色在光影下時明時暗。

苗金花伸頭朝屋子里另外的房間掃了一眼，臟亂差，除了床找不出有價值的物件。

道喜父母雙亡，道喜媳婦眼看著村里同齡人在國家各種優(yōu)惠政策的扶持下，發(fā)展種養(yǎng)殖，走在康莊大道上。她想自家人也爭口氣，利用地理環(huán)境優(yōu)勢參加各種技術(shù)培訓(xùn)，在村委會的幫助下也走走康莊大道，哪知道喜爛泥扶不上墻，又喜歡上了打牌賭博，脫貧日子才開始，忽地又把日子過回貧困時代，一怒之下跟著村人去了北上廣。

“不改變你的生活態(tài)度，你就繼續(xù)啃老本去當山大王，那個時候誰都救不了你?！泵缃鸹◤难揽p里吐出“鋼镚兒”、恨鐵不成鋼道。

“要你管啊！”道喜臉上諷刺意味濃，表情涼薄地回擊她，仿佛過貧苦日子的人是苗金花。

苗金花被懟得五臟六腑都在移位。這個道喜，政策各種福利享受過，現(xiàn)在拉鄉(xiāng)村振興的后腿不說，沒心沒肺，還蠟燭點燈不省油。

她恨恨地在干巴的牛糞墻上用力地戳了一下，竟然戳出一個小洞，她對著小洞望去，發(fā)現(xiàn)洞的另一端屋子里堆滿破席亂麻。

“如果不是遇上好政策，你早餓死一百遍了，”苗金花恨鐵不成鋼，頓了頓，“怪不得你媳婦走了?！?/p>

一陣鍋碗瓢盆摔地的聲音，苗金花朝聲音處望去，鍋碗瓢盆被道喜橫掃在地。

奪門而出的他，轉(zhuǎn)眼消失在竹林深處。

二

苗金花怏怏不快地回到村委會。書記正在整理資料，見她一臉沮喪，不用問也知道是思想工作做砸了。

“道喜就是榆木疙瘩腦袋不知變通，人其實不懶，”書記也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在苗金花之前，已經(jīng)有多批人馬殺過去給道喜做思想工作，但他各種懟，工作人員基本無功而返。

“這不能成為阻礙我們深入工作的借口，”支書說，“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是一項很艱巨的任務(wù)，我們只能更耐心細致地去做工作?！?/p>

苗金花低頭翻閱村委會今后五年的鄉(xiāng)村振興工作計劃，腦海卻浮現(xiàn)出道喜污黑的手、涼薄的臉。

靠近苗金花的村干部悄聲告訴她，道喜曾無數(shù)次恬不知恥地向他們要錢。

“給了嗎？”苗金花追問。

“沒有，幫扶是幫助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對象，而不是整日游手好閑以賭為生的人，”村干部用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圈說，“道喜那段時間嗜賭?！?/p>

苗金花知道道喜后來是東南西北各個村去賭，把老木屋賭沒了，搬到雜屋去住。兩口子經(jīng)常吵架，一次道喜酒后暴打了媳婦，媳婦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村委干部聽聞，去他家查實情況，見到兩個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淚，飯都吃不上，于心不忍，罵了一頓道喜后，把孩子帶回村委會，安排在村幼兒園住下，由老師輪流照看。

鄉(xiāng)村振興一個都不能少。道喜是村里返貧人員，村委會把他列入工作重點對象，但誰都挑不起他這爛擔子。

他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村干部在匯報工作時這樣評價他。

脫貧不返貧，才是真脫貧，瓦爾寨好不容易脫貧，絕對不能讓群眾再返貧，村委會的工作重心仍舊是在摘帽不摘幫扶、摘帽不摘監(jiān)管，才能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讓鄉(xiāng)親們過上更富足更幸福的生活。想到這里，苗金花希望的火苗又倏地亮起。

“現(xiàn)在道喜還賭嗎？”苗金花問村民。

“就他那兩腳貓功夫也算賭？是去送錢吧！”村里人一臉鄙視，好媳婦和好日子不知道享受，學(xué)人家城里人的爛習(xí)慣倒是快。

“我那天見到他趕著兩頭牛去了南山?！钡老驳耐g人指著遠處說。

“說也奇怪，他賭博什么都輸進去了，就是沒有把兩頭牛押進去。”吃瓜群眾甲奇怪地說。

“他就是爛泥，牛早晚也是要賠進去的?！币野舌煺f。

“我很久沒有看到他賭了。”和道喜打過牌的人聲音雖小，話卻正好讓人聽到。

“也是，他老婆走后，他似乎就戒賭了?！备胶偷穆曇舳嗔似饋恚蠹移咦彀松嘧h論著。

苗金花看著南山方向，沉默不語。

苗金花去幼兒園看了道喜的兩個娃兒，一個八歲，一個五歲。苗金花推開門的時候，五歲的娃兒正在滿地爬，吸著鼻涕，身上的衣服臟兮兮皺巴巴。

“想不想媽媽？”苗金花給他理好衣服，問他。

孩子搖搖頭，小小的腦瓜好像沒有媽媽這概念似的。八歲娃兒啃著指頭望著她，不回答，眼神木然，全然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

苗金花掉下眼淚，孩子的眼神讓她非常難受。本該快樂開心的年齡，卻看不見屬于他的那份童真。

“我?guī)銈內(nèi)プ抉R，好不好？”她抱起五歲的孩子問。

大的孩子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小的娃兒摟著苗金花的脖子高興地笑。

她帶著倆孩子在幼兒園院子里玩木馬、堆積木，又帶著他們?nèi)ゴ迳痰曩I了一大堆零食，大孩子的臉上終于綻放出一點笑容。

三

苗金花叫上同事開齊去道喜家，他家木門緊鎖。

“躲債進南山了。”村里人一臉神秘地說。

“南山遠嗎？”苗金花問。

“從這條小路過去，走的是羊腸小道，快的話兩小時，慢的話大概三小時。”

“那么遠，去還是不去？”開齊猶豫地問她。

開齊是新分配來的大學(xué)生，對工作一腔熱情。

苗金花望著面前蜿蜒曲折伸向遠方的小路，沉默了一下說：“去。”

爬過高高的山嶺，穿過茂密的山林，再經(jīng)過一個山埡,視野瞬間開闊，眼前是面積廣闊的高山草甸，草甸遠方是一片縱橫交錯的阡陌。

苗金花擦了擦一頭的汗，捶捶酸麻的腿靠在樹上喘著粗氣。開齊往遠處眺望。

南山，瓦爾寨專用放牧的草場，山高路遠，放牧?xí)r間周期長，因而村里人大都選擇圈養(yǎng)，就地放牧。

除了牛羊成群的人家會選擇放牧南山，已罕有人趕著牛兒進山了。

道喜，就兩頭牛，還來這么遠的地方，真的是來躲債嗎？

“道喜在那里?！遍_齊指著遠方兩個小墨點說。

“這里鬼都打死人，你確定還有活著的人嗎？”苗金花氣喘吁吁地問。

“姐，你在這里等一下，我探一下實情，你等我消息?！遍_齊說著已邁開腳步朝小墨點走去。

苗金花小坐了一會兒，調(diào)整好氣息，極目遠眺，星星點點各色野花在風(fēng)中若隱若現(xiàn)。

開齊在遠處朝她揮揮手：“姐，我在這里等你?！?/p>

苗金花走了十幾分鐘，見只有開齊一人。

“道喜呢？”

“在那里?！遍_齊指著遠處。

她瞇著眼辨別道喜的位置。

“這地方美是美哎，就是遠啊。”開齊抹了一把汗。

兩人朝道喜方向走去。

看著很近，他們卻用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頭牛在草間悠然自得吃草，一頭牛背上，道喜倒騎牛，兩手反剪在頭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盯著天空發(fā)呆。

“道喜！”苗金花兩手圈成喇叭狀喊，空山回響，草木皆動。

道喜仍保持倒騎姿勢，并無回應(yīng)。開齊示意苗金花省點力氣，自己則邁開長腿三兩步走到道喜面前，一巴掌拍在牛背上，牛兒吃痛，哞地撒腿就跑。

道喜從牛背上掉下來，眼看人要落在地上，卻一個鯉魚打挺滾進了草叢。

“哪個龜孫子想害我？”草叢里道喜沙啞著聲音惱火地吼道。

“誰大老遠地跑這里害你？”開齊惱火地回擊。

道喜慢吞吞站起來，畏畏縮縮走到他倆面前，皺著眉一臉不高興盯著他們。

“哦，原來是村干部來了啊?！钡老驳穆曇粢琅f涼薄。

“這兩頭牛都是你的？”苗金花問。

道喜點點頭。

苗金花圍著牛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牛長得膘肥體壯，精氣神十足，比家里的兩個孩子長得滋潤。

“你這養(yǎng)牛的技術(shù)不錯，果然不是傳言?！?/p>

“這與你們有啥關(guān)系？”道喜睥睨不屑地說。

苗金花一口氣梗在胸口。

開齊聽了道喜的話，推了道喜一把：“你裝蒜給誰看？有能耐給我們整一個樣子出來，而不是躲在這里對孩子不管不問當山大王?！?/p>

見開齊和道喜鎖頭對鎖眼將要掐扭起來，苗金花趕緊拉開開齊。

“道喜，你現(xiàn)在過的什么日子，孩子沒爹沒娘飽一餐餓一餐，你自己心里就沒有一點數(shù)嗎？”苗金花見道喜油鹽不進的模樣，那口怨氣飚上來：“如果不是政府心系我們小百姓，一心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在鄉(xiāng)村振興大發(fā)展中要求老百姓一個都不能落下，誰愛翻山越嶺跑到這里來給你啰嗦？”

道喜低下頭。

被拉開的開齊圍著兩頭牛轉(zhuǎn)圈，牛兒沖著他友好地點點頭。

“給牛兒做思想工作也比給你做強。”開齊輕輕拍了一下牛說。

牛兒點點頭。

苗金花噗嗤笑出聲來。

道喜盯著和?；拥拈_齊，皺著的眉慢慢打開。

苗金花坐在石頭上，示意道喜也坐下來。

“我現(xiàn)在給你再仔細地講講鄉(xiāng)村振興對老百姓好在哪里?！泵缃鸹贸鲂”咀?，開始寫寫畫畫地講。一個多小時之后，講得口干舌燥的苗金花才想起來喝口水。

苗金花瞅著道喜說：“都聽明白了嗎？”

四

道喜仍舊不作聲，起身，背著手走向被拴住的牛兒，給它松繩，又在它背上拍了幾下，?！斑琛钡亟辛艘宦?，撒開蹄子歡快地找同伴玩去了。

開齊看著面無表情的道喜，拉著苗金花走到一邊，小聲地說：“他就是個阿斗，扶不起來了，我們走吧。”

苗金花也有些泄氣，不說兩人翻山越嶺來到南山，光她給道喜細解國家優(yōu)惠政策就說得嗓子冒火，道喜卻還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

“我覺得道喜還有救。”苗金花不甘心，還想再努力一把。

開齊望了她一眼，想起什么似的說：“曾經(jīng)有牛老板給道喜扶持金，被他拒絕了。”

“為什么？”苗金花疑惑地問。

“牛老板打著村委會名義說要幫扶他，前提是讓他先貸款養(yǎng)牛，然后根據(jù)養(yǎng)牛頭數(shù)和投資給一定的補貼?！?/p>

“牛老板想一箭雙雕啊?！泵缃鸹ㄍ老?。

“道喜沒有沾上賭博，媳婦也沒有離開他前，聽說他家的日子還過得很不錯的?！泵缃鸹ㄕf。

苗金花走近道喜，陽光下，道喜整個人散發(fā)出頹廢的氣息。

“你對牛很有感情，也了解它們的脾性，你可以考慮往這方面發(fā)展，一只是養(yǎng)，一百只也是養(yǎng)，想不想讓牛在你的手上一只變十只，十只變一百只呢？”

“錢都沒有，養(yǎng)個錘子?！钡老灿謥砹艘痪浯衷?。

苗金花眼飛快地掃了道喜一眼。不怕道喜刁難，就怕道喜什么都不求。

“養(yǎng)牛是需要錢，你缺少資金，我們會盡量幫你解決難題，但前提是你要有行動，不能只刮大風(fēng)不見下雨?！泵缃鸹翡J地捕捉到道喜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黯淡下去。

“年歲大了，不想折騰，就這樣在南山放養(yǎng)幾頭牛到老，也不錯，”道喜看著苗金花，一字一句說，“不要再來做我的思想工作，我看著你們心塞。”

開齊的暴脾氣又嗖地躥上來，一把拽住道喜：“我就沒有看到過像你這樣不識好歹的人，你說說這幾年村委會對你幫助和關(guān)心少了嗎？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嗎？”

苗金花一看兩人又有開撕的苗頭，一把扒拉開兩人拽著的手：“有話好好說，都是長在春風(fēng)里的人?！遍_齊放開手，呼著粗氣扭頭走到一邊。

開齊年輕氣盛，處理問題有“大刀闊斧”的節(jié)奏，這個在道喜身上行不通。開齊也意識到這一點。

“道喜，你不為你自己想，也得為了孩子想想，媽媽走了，爸爸對他們不管不問，衣服破爛，學(xué)不上，書不讀，你讓孩子們怎么活下去，你想讓他們長大也過你這樣的日子，讓孩子恨你一輩子？”苗金花想到孩子那雙木然的眼，心里一種疼痛劃過。

道喜低下頭，仿若沒聽見。

苗金花心里長嘆一聲，草木之人，何來福哉？她不想放棄，即使知道自己最終可能還是無功而返。

“道喜，孩子的成長需要你去呵護，牛群也需要你去發(fā)展壯大，想改變現(xiàn)狀，只有改變你自己，否則誰也幫不了你?！?/p>

道喜看也不看苗金花，轉(zhuǎn)身走向阡陌交錯的小徑。苗金花說了半天的話好似在給草木排放二氧化碳。

苗金花剛剛平復(fù)下去的氣猛地又提上來，堵在嗓子眼，她臉色發(fā)白，也想學(xué)開齊一樣抓住他的衣服脖子好好地捶打他幾下。

開齊見狀，知道她也被道喜氣得不輕，心里在為道喜可惜的同時，又覺得走南山這一趟走的真不值得。

苗金花裝好水杯，朝來時路走，走了兩步想起什么，隔著阡陌小路對道喜說：“孩子讓我傳話給你，他們想爸爸了，有空你就回去看看他們?！?/p>

道喜沒有轉(zhuǎn)頭，直到苗金花和開齊走過山埡不見人影，才慢慢蹲下，抱著頭埋進雙膝，壓抑著的那些沉重似鉛塊一樣的情緒，在無聲的哭泣中隨著淚水流淌。

苗金花戳到他的痛處了，他可以不在乎致不致富，但是孩子是他的軟肋，他不能讓孩子長大后恨他。

以前工作隊總喜歡和他講大道理，講聽不懂的政策，講老婆為什么拋棄自己。但是沒有一個人告訴他，放牧南山可以成就他的夢想。

或許，他可以相信苗金花一次。

五

苗金花走出村委會。明晃晃的陽光照得眼睛睜不開，她用手背擋了一下，手背火辣辣，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在燒心燒肺地疼。開齊跟在她身后，見她煩躁不堪，問：“苗主任，道喜的工作還要不要繼續(xù)跟進了？”

“要，我就看看他腦袋里裝的是漿糊還是疙瘩塊?！泵缃鸹夂艉羲﹂_開齊往道喜兩個孩子住的地方走去。大人不上道，小孩卻無辜，既然道喜是她的結(jié)親對象，他的事她就得管，包括他的孩子。

她買了一些零食、玩具，整理了一包自家孩子穿不上的舊衣服，去看孩子，并給他們換洗。之后，又去學(xué)校把兩個孩子的學(xué)習(xí)及其他安排妥當。風(fēng)風(fēng)火火做完這些，她抬頭看天色還早，又返回村委會。她現(xiàn)在心里只有一個字：愁。

回到辦公室的她，查閱道喜的檔案及資料，她心里有小期盼，說不定能在其中尋找到能讓道喜破防的線索。

“苗主任，大奇跡來了！”婦聯(lián)主任氣喘吁吁從轉(zhuǎn)角處冒出頭，見到苗金花自放光，聲音也不禁提高了幾個分貝。

“喲，姐你這是打哪兒來的，莫不是請我上你家喝酒？”苗金花打趣道。

“喝酒事小，道喜來了?！眿D聯(lián)主任拉過袖口擦了一把汗。

道喜來了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來了，有必要那么興高采烈嘛，苗金花戳了婦聯(lián)主任一下。不過她轉(zhuǎn)念一想，道喜能從南山挪身到村委會，真的很是難得。

苗金花趕緊往道喜方向去，他來了正好，免得她又撲個空。

苗金花隨著婦聯(lián)主任拐過一個彎來到大榕樹下。道喜站在樹蔭下，衣服和頭發(fā)沾滿灰土，胡茬像頑固的野草隨意地長著，星星點點的光穿透葉片照射在他的身上，讓他顯得很頹廢。

六

苗金花走近他，思考著怎么開口。

“我來接孩子。”道喜局促地搓著手。

“家里有柴油米面嗎？”苗金花問。

道喜搖搖頭。

“你接孩子回去，讓孩子喝西北風(fēng)嗎？”苗金花語言有些犀利。

道喜像被霜打了，耷拉著耳朵將整個身子縮進衣服里。

苗金花看著道喜。道喜褲腿和鞋子上都是泥，低著頭，兩手局促地抓住衣角，揉成團，放開，又揉成團。

“喲喲喲，道喜你這是在揉面團呢？”婦聯(lián)主任指著道喜皺巴巴的衣角，發(fā)現(xiàn)他身上沾著幾根碎稻草，隨手就給他順了下來。

道喜不接婦聯(lián)主任的話，卻對苗金花說：“苗主任，你說的話還算數(shù)不？”話音很低，期期艾艾地。

“哪句話？”苗金花心頭一喜。她對道喜說過國家政策和恨鐵不成鋼的話多了去了，她知道道喜指哪一句？

道喜望了一眼婦聯(lián)主任，又看看苗金花，欲言又止。苗金花看出道喜一副防備、警惕的樣子，作為長期做群眾中工作的她，心里明白道喜心里有無數(shù)的結(jié)。現(xiàn)在該怎么打開他心里的結(jié)，讓他重新審視現(xiàn)在困窘的生活，并從根本上改變呢？

苗金花在心里快速把對他的幫扶計劃想了一遍。

道喜支吾半天也沒有說明白找她的原因，苗金花拍拍腳下的大石塊，拉著婦聯(lián)主任一起坐下，然后指指道喜腳下大石塊，示意他也坐下。

“你的兩個孩子是婦聯(lián)主任她們在照顧，”苗金花指指婦聯(lián)主任，然后接著說，“所以，你不要有顧念，有什么需求提出來?！?/p>

“我想養(yǎng)很多的牛，”道喜停頓了一下，“但是我沒有錢，原來他們都讓我先墊錢?！彼耘f低著頭，臉憋得通紅。苗金花認真地聽他說，意外發(fā)現(xiàn)大太陽下道喜身子在微微地發(fā)抖，苗金花快速地和婦聯(lián)主任對望一眼。

“你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沒有錢買牛種？”苗金花直擊重點。

“是?！钡老策€是唯唯諾諾，喘著粗氣，剛剛的回答用盡他攢了很久的力氣。

苗金花沉默，醞釀著用什么方式讓道喜把包袱放下，又不失面子。卻見道喜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抬腿準備走。

“你怎么就走了呢？”苗金花詫異地問他。

“如果讓你為難，就當我沒有說過?！钡老惨娒缃鸹ㄔS久沒有回話，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也過分，沒有錢就想養(yǎng)許多的牛，這和空手套白狼沒差別。

苗金花聽出道喜語含歉意，知道他誤會了。

“道喜，很高興你能走出改變現(xiàn)狀的一步。你的要求我記在心里并會盡快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你回去等我的消息。”苗金花也站起來，慎重地對道喜說。

道喜嗯了一聲，站著聽苗金花給他分析養(yǎng)牛的幫扶政策。

“明白了嗎？有信心嗎？”苗金花問。道喜又低低地嗯了一聲，有點靦腆卻很堅決，

“你們可不可以再照顧我的孩子一段時間，我回家把房子收拾好了再來接他們回家。”婦聯(lián)主任點點頭，讓他放心去做事。

道喜說了聲謝謝，和她們告別。

“這個人也不像別人說的那樣不禮貌嘛?！眿D聯(lián)主任拍拍衣服上的灰，看著道喜消失的地方說。

“走出這一步對他來說不易啊?！泵缃鸹ㄏ肫鹗裁此频膶D聯(lián)主任說，“對了，你可以給孩子找?guī)滋讋赢嫊鴨幔俊彼浀煤⒆雍退f，喜歡看動畫書。

七

苗金花把道喜的話原封不動轉(zhuǎn)達給書記，書記一拍大腿：“多大的難事也要把它辦好?！?/p>

村里有很多養(yǎng)殖戶，大都是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魚養(yǎng)豬，還沒有養(yǎng)牛大戶，道喜說的養(yǎng)很多的牛，最少也是幾十頭牛以上，對于村委會來說是一大難題，資金是重點，缺錢村委會想方設(shè)法去解決，缺技術(shù)那可是致命的。

“先從小規(guī)模搞起，慢慢摸索慢慢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村書記想了想又說，“讓道喜先去別的合作社學(xué)習(xí)怎么規(guī)?；B(yǎng)殖，做實事要靠技術(shù)的。”

苗金花領(lǐng)命向道喜把書記的話復(fù)述一遍。道喜抽著旱煙聽完，悶聲悶氣說了一句：“我愿意聽從你們的安排。”

苗金花看到道喜在改變，她知道自己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道喜變得越來越主動，知道自己養(yǎng)殖業(yè)技術(shù)不精，扛起被子到鄰鄉(xiāng)養(yǎng)殖業(yè)合作社打短期工，學(xué)技術(shù)。

村委會和鄰鄉(xiāng)養(yǎng)牛合作社溝通交流最后達成協(xié)議：愿意無償提供十五頭牛給道喜飼養(yǎng)，并在技術(shù)上免費為他指導(dǎo)，但今后道喜養(yǎng)殖場的回收等后續(xù)工作要由合作社安排。

道喜家的房子及牛柵欄在村委會的支持下，也有序地在修建。

一天，道喜突然興沖沖跑到村委會找到苗金花說：“苗主任，我老婆回來了！要我把孩子接回家?！?/p>

苗金花高興地說：“真的嗎？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p>

苗金花和道喜一道去幼兒園接孩子回家。一進家門，兩個孩子撲進媽媽懷里，一家人哭成一團。

“媽媽，你不會再走了吧……”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苗阿姨電話里保證，你爸不賭博了，會好好養(yǎng)牛，成為村里的養(yǎng)牛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