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阿晶嫫
我需要更多的秋天。往年沙漠里的秋天掛在果實粒粒飽滿的葡萄架上,飄在胡楊金黃色的葉子里,鋪成了一條紅色的地毯,那樣平靜、那樣柔情地讓我嘗到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遼闊與美好。這種秋的味道讓我不遠千里地回味過無數次,也無數次地覺醒過我彷徨在草尖上的靈魂。
如果非要給秋天一支筆、一種顏色、一種聲音……我會拿起屬于遠方的鋼筆,裝上藍色的墨水寫出一首平仄頓挫的小詩,在天空里畫上紅色的太陽,永遠普照著我的孩子們、普照著沙漠的秋天,讓我們共同歌唱《我和我的祖國》,呼吸著沙漠里秋天的空氣,吃著被陽光烤熟的香馕,追逐著遨游藍天的風箏……那時我的靈魂不曾疲倦過,如今除了懷念,再找不到秋的這種香濃了。
每個人都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與故鄉(xiāng)的土地和水永結了一種不可分割的親密關系。在過去的五年里,我在潛意識中故意拋棄了萬格山。我躲在沙漠胡楊的落葉里眷戀著萬格山松葉的凋落聲在母親皺紋里的蕩漾,他鄉(xiāng)的秋并沒有一絲凄涼,故鄉(xiāng)的秋卻惆悵著母親坐在懸崖邊上的呼喚;為了徹底逃避萬格山的天空與母親的懷抱,我也曾躲進西藏雪花飄舞的春天,等待一個更美的秋天……原來,秋天里不該有任何欺騙與背叛,愛是純粹而充滿芳香的。萬格山谷里的貓頭鷹比往年更早地鳴叫了黃昏,一夜的初秋之雨,給麥地穿上了金黃色的裙,在母親的鐮刀上舉起了被歲月蹉跎過的雙手,把慈祥和笑容灑在雞鳴羊叫的院子里,這股濃烈的味道前來告訴我:萬格山的秋來了。
我習慣把對美好事物的懷念藏在萬格山的秋的松葉里,因為它們會在牛馬羊圈里化作天然肥料迎來一個個生機蓬勃的春天,給我坎坎坷坷的人生與命運帶來新的希望,成了拯救我靈魂的唯一良藥;我更愛把對磨難與背叛的接受能力裝進沉默里,輕輕地漫步在萬格小溪上由小塊石頭砌成的木橋上傾聽來自秋的聲音,成為夜晚和影子的伴侶,我是那么地熱愛生活,那樣迫切地躺在萬格小溪的秋月里在人生的道路上繼續(xù)愛、繼續(xù)放牧和寫詩。
誰是我小時候的牧羊伙伴?誰還記得綿羊的叫聲和大家一起燒松果時的歡樂?我的記憶庫十分可怕,可怕到連一個八十幾歲的老頭帶著一個不到十歲的牧童行走在山間留下的足跡都能永恒地雕刻在腦髓的中央,也不會忘記萬格山的初秋來時的腳步聲。清晨,云霧繚繞在整個村莊,萬格小溪像個剛睡醒的小孩一邊揉眼睛一邊敲打蕎麥的耳朵催熟它們,勤勞的婦女拿起鐮刀在麥地里堆起一座座小山坡,等到陽光更暖時,粒粒蕎麥就你爭我搶地在小山坡的云端上暴曬太陽。過了些日子,最熱鬧的不是牧童們和牛馬羊群之間的對唱,而是打谷場上人們互相歌唱蕎麥收獲的喜悅與歡樂……我總想在歲月里丟棄些什么,因為我不想在遠行的行囊里放太多東西,目的不是怕腳步太沉重導致行走緩慢,而是我太過眷戀萬格山的一草一木,我怕走不到世界的盡頭。
我還記得那個在秋的正午里用黃牛翻耕麥地的老父親,那粗糙又堅實的雙手緊握著像雄鷹翹起尾巴的木犁的背影在我的心頭澎湃著黃河般的理想與抱負;那個一邊在陽光里擦汗水一邊彎腰撿起土豆的老母親還告訴過我:即使舅舅的綿羊不見了,村莊里還有籬笆內和土木房屋里升起的炊煙,走得再遠也要記得回家的路。我不會迷失在記憶的凌亂之中:因為外祖父曾告訴過我茂密的森林是綿羊最后的家園;因為外祖母曾告訴我綠色的麥地是人類通往幸福的必經之路……萬格山的松葉黃了,小金絲雀的身上長滿了艷麗的羽毛;萬格山的小溪更靜了,秋像極了正出嫁的新娘——一個美麗的天堂。
深秋的時候,無論什么時間,我總喜歡一個人坐在水灣旁的大樹底下,傾聽樹上千萬只鳥兒的合唱,也能聽見來自遠處燕麥地里秋蟬的歌唱,這種說不出的靜態(tài)之美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尤其是一只小鳥落在我肩膀上撫慰我心靈之殤時或是一只秋蟬告訴我:父親生前最愛用萬格小溪里的清水拌燕麥粉養(yǎng)胃時,深秋里的淚水是因愛得深沉而流淌在大地之上的血脈……它們唱出多少種聲音,我的愛與孤獨就成多少個靈魂赤裸地行走在深秋的道路上。
我更愛秋最后的細雨,她一揉眼睛:老父親就更輕松地翻耕完了所有收割后的農地;老母親就會坐在院子里編織羊毛做新衣裳準備過冬;牧童們也不用跟隨在綿羊后面數清它們是否吃飽……秋最后的雨滋潤了村莊最后的豐收,她一收起小哭的臉,人們就開始微笑起來了——蘋果熟了。
每到萬格山的秋末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回到村子里。因為我想留住秋最后的身影,想留住蘋果用小喇叭告訴我:秋的豐收是人們勤勞的智慧,人們賦予生活的心愿。秋會給一個被掏空的心靈一座金色的殿堂。這時的我雖談不上絕望,也不能說沒有任何情趣,但我確實是個沒什么工作的閑人。萬畝的果園散發(fā)出迷人的蘋果之味,時刻讓我疲倦不堪的靈魂處于清醒狀態(tài)。它們向著陽光對著窮困的人兒微笑;它們矗立在樹枝上親吻著人們勤勞致富的雙手;它們像羞澀的新娘紅著臉唱人們愛的歌謠……它們用甜甜的汁液與秋告別,溫暖人們的心兒。
秋,這萬格山的秋,我要如何才能感受您賦予大地的深色?我要如何才能跟隨您的腳步做春天里的新娘?如果我能在歲月里揪住某樣東西的尾巴,我愿用整個青春換取您在沙漠里的最后一片胡楊的葉子和您在萬格山里的最后一個甜心果實。
我在牧羊高山上長大成人,一年四季,早晨牧出,黃昏牧歸,是司空見慣的事。小時候,每當煙霧繚繞馬爾鎮(zhèn)的土木房屋時,人們都紛紛放出自家的牛馬羊群,有老人身披彝族毛氈,手拿蘭花煙斗,身后跟隨嬉皮笑臉的時而調戲剛出生不久的羊羔,時而學著老牧人漫步的小牧童;有婦女背著孩子手拿針線趕著牛;也有精力旺盛又傲慢的少年牧人,當山羊跳躍出鄉(xiāng)間小路兩旁的籬笆外去嘗一口莊稼時,他們強壯的體格加上敏捷的動作每次都恰好抓住它們的頭角……如此令人沉醉的清晨牧景,多少年過去了,我時常夢見女牧人靜坐在云杉樹底下編織女兒嫁妝時露出的那笑容,時常聽見我和伙伴們隨牧群疾馳在草原上的蹄聲,尤其是老牧人穿著彝族毛氈跟隨在牧群身后的那個背影令我終身難忘。
我是個精靈聰慧的小孩。每次清晨牧出時,我非要把自家的牧群趕到牧隊的最領頭,想著那樣它們會喝到最干凈的露珠,吃到最鮮嫩的青草。記得有一次,村里年邁的老牧人比我早放出了羊,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抽著蘭花煙,那煙霧可能模糊了我牧群的眼睛,它們的腳步比往常更慢了些。我自私的脾氣連續(xù)瞪了老牧人三次,他向我問候:“今天到哪里去放,包里藏著什么美味的午飯……”我像一只剛被獵人激怒的金絲鳥一樣拉長了手中的鞭,連續(xù)狠打了幾下低著頭吃草的黃牛,它拔地而起并且嚎叫了幾聲。老牧人的羊群驚嚇得像兔子一樣躲進了茂密的樹林里……我頓時驚慌了,但他和平日里一樣面帶和藹的笑容說:“沒關系,我去找回來?!彼央p手撐在地上托起身軀,他起來時的影子被初照的陽光拉得長長的,覆蓋了這塊石頭上的所有陽光,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就連我家這頭村里的霸王牛都給他讓了路。我的生命第一次產生了愧疚感。
不知何因,天空瞬間飄起了清涼的秋雨,老牧人呼喚領頭羊的聲音回蕩在松林里遲遲不停。后面來的牧人們都問我:“他的羊群怎么會在清晨就丟失了?”我無比狂妄的自尊心大膽地藏在自家牧群吃草的聲音和喜悅中,好像這事跟我沒什么關系一樣。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已到正午牧人們聚在一起燒土豆當午餐吃的時候了,我使喚牧童們去撿木柴,他們一進松林就哈哈大笑起來——一身淋濕的老人,白頭發(fā)滴落著小雨珠,尤其是那黑色的彝族毛氈仿佛有千斤重,不僅落著大雨珠,還壓慢了老人的腳步……女牧人們問:“找到羊群了嗎?聽不見您呼喊羊的聲音,我們以為找到了,還有怎么會在清晨丟失呢?”他慈祥的面龐像極了天邊常有的彩虹,說:“我坐著抽一桿煙就不見蹤影了,老了嗓子喊不了幾聲。”她們說:“先燒土豆吃,然后大家一起尋找?!彼扇~飄落在秋雨中,它承認自己扛不住秋風的捶打就自然落在土地上繼續(xù)孕育著山中的野花。我的倔強從不讓我的表情隨身邊人之間的對話而發(fā)生任何變化,我像往常一樣生起火,火越生越旺,老牧人濕透的身子發(fā)出了暖和的白霧,土豆的熟味飄香在四周,我的愧疚感卻倍增,尤其是看到老牧人顫抖的手拿起土豆剝開皮的時候,我的自尊心就藏得更深了,它不言不語地把我手中熟透又剝好的土豆遞給了老牧人……
秋雨是一盒色彩鮮艷的畫筆,它落在哪里,哪里就有愛的溫暖與豐收。吃過午飯后,老牧人又起身了,他引領我們走遍了平日里的小牧區(qū),他每托起一個腳印,我的內心就種下一棵小草……我們來到了一塊小松林里,這里露天有一塊小草地,在草地的中央有個清澈的水灣,小草油綠,松葉蔥蔥郁郁,這群小壞蛋吃飽了肚子,卻沒有回家的打算,有的躺著喂奶,有的繼續(xù)吃草,有的在松樹底下睡大覺……我以為老牧人會臭罵這群壞蛋甚至會抽幾下領頭羊,但他像個孩子一樣笑著說:“好家伙,尋找到一塊如此肥沃的糧食地,明年你們肯定會翻增數量和柔毛,只是苦了我這老頭嘍?!边@一天的秋雨隨著老牧人找到羊群的足跡停了聲,我好像也在秋雨中長大了些。
秋天的彩虹真美,照在萬格草原上十六家農戶的牧群身上,構成了一幅動人心弦的油畫。三色的駿馬,五彩的牛群,七色的綿羊,它們鑲嵌在黃昏里,牽著老牧人的身影喊出:“回家嘍,回家嘍。”不知何時起,我忘了黃昏牧歸時也要把自家牧群趕在最領頭的那個習慣。每到黃昏,鄉(xiāng)間小路兩旁的籬笆都像樂隊一樣奏響迎接馬爾鎮(zhèn)牧隊歸來的牧歌,直到深夜才消去這美妙的聲音。
如今,我記不清多少年沒有回過馬爾鎮(zhèn)了。但那牧隊早出晚歸的畫面和老牧人刻在歲月里的背影時常驚醒我沉睡的回憶和淚珠。
“媽媽,可以吃早飯了嗎?”孩子淘氣地揉開剛睡醒的眼兒問。“快了,再揉個蕎粑粑煮進去就開吃了?!背跎奶枏耐聊痉课莸乃闹苷赵谒闪值募∧w上,春天悄悄來到了籬笆內的土豆地,院子里燒開的酸菜土豆湯加上蕎粑粑的味道,仿佛這是一座殿堂,一座人們用來祭拜幸福生活的殿堂。
陽光透過院墻照在院壩里,老母親還在忙碌著喂豬狗。“孩子他媽,趕緊來吃飯了,今天得到對面的松林里積肥,要開春了……”羊圈里的領頭羊是山里的時鐘,每個清晨出去吃草的時間,分分秒秒都不肯錯過地叫起來。“我的孩子,得背上一塊蕎粑粑,趕羊子去了。”歲月是輪回的河流,它靜靜地流在這山里,歌頌著牧羊人家平凡又美好的生活。
有一次,我和拉牛不小心弄丟了一只羊,我們沿著一條林間小路去尋找,黃昏已臨近,鳥兒漸漸停了叫聲,密密麻麻的森林正被來臨的黑夜覆蓋著,就連近處發(fā)出一聲“咯吱”的聲音,我們都嚇破了膽。夏天,松木蔥郁,在夜間行走林地特別困難,人們還說這片山里經常有狗熊和野鬼出沒……從遠處傳來一陣陣新土豆的香。拉牛說:“不怕,肯定有牧羊人家居住在方圓幾里內,我們就沿著這香味走?!蔽覀兠趤淼搅艘粔K平坦又用籬笆圍起來的農地外,旁邊還有溪水潺潺的聲音,近處傳來狗叫聲,一個男人點著火把問:“有客人來嗎?到屋里坐。”火焰和火爐正燒著七月的新土豆,火塘石板邊上煮著濃濃的茶葉,一個中年婦女在縫補草鞋,四個孩子在火塘的左邊嘻嘻哈哈,看到我們一進屋,他們連忙起來站在木門旁熱情地說:“上坐?!蔽覀円贿叧酝炼癸嫴瑁贿吜淖约旱淖孀V,我從中年男人口中得知,他的祖先在這里生活了十五代,也就是說放牧了十五只九層羊角彎的公羊。我說:“到我兄長是十六代,祖先在馬爾鎮(zhèn)放了十六代公羊,今日黃昏第十六代的公羊丟失了?!彼臒煻犯腋赣H生前用的煙斗一樣,“你應該喊我叔叔了?!笔堑模谶@片小涼山的土地上,一座山連著一座山,一代祖先的血脈傳承著一代祖先的血脈,仿佛我在那晚又一次與父親重逢了。
第二天清晨吃過早餐后,叔叔打開自家的羊圈看,果然我家那只喜歡串鄰村之門的公羊還在睡懶覺。平日里每個牧羊人家都一樣,沒有數清羊群數量的習慣,要不是這十六代的公羊追求任性和自由,總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和拉牛也不會穿過松林來這里尋找它。七月的清風吹在麥浪上,聽叔叔說:“他們不出門就可以放羊,籬笆圍守著麥子,黃昏綿羊們就會自己成群結隊地歸來?!毕p輕地流過柳樹底下,這里有洗衣洗土豆的痕跡,我和拉牛拿著長繩子拴住這強壯的公羊,再大的力氣也拉不動它的四只大蹄,仿佛它永恒地愛上了這家主人公。
秋風知情誼濃。就在我們以為它忘記了那戶主人的時候,它乘坐秋天正午的太陽又串門去了。這次我和拉牛出發(fā)時就準備了更粗的繩子,在去的路上我們絞盡腦汁地想辦法,最后決定用一把肥沃的青草引誘它并且天快要黑的時候才拉回它,這樣它再也記不清路的方向,不會再踏上他鄉(xiāng)的牧區(qū)了。我們來到牧羊人家上面的一個山坡上,從這里望下去,真想把頭低到籬笆內金色的蕎麥地里數數秋有多少個果實;真想把身軀沐浴在小溪里用掉落的柳葉作衣裳。“叔,您的綿羊歸來了嗎?我的公羊又不見了……”這聲音好像吵醒了這里睡夢中的秋天,院子里的狗叫起來,正在磨燕麥的阿姨出木門回答:“叔去狩獵了,到屋里來坐,羊群歸來的時間還長呢!”幾點白色的粉面灑在這美麗的女人笑容里,她用開水攪拌了兩木碗給我們吃,那是我此生吃過最香的晚飯。黃昏在這里格外的美,我們站在院子外,前面是成群結隊的羊群,后面是叔叔和孩子背著木柴的身影,像天邊的晚霞一樣走進院子。果然,我家這只可惡的家伙,還故意躲進羊圈里,我和拉牛的大意差點兒就認不出它了。
那晚,我們拿一把肥沃的野草引誘它,我們用黑布蒙住了它的眼睛,它的嘴巴卻沒動野草的尖頭,它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泣聲,搞得牧羊人一家都舍不得它,他們站在籬笆外看著我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林間。白雪皚皚,松林披上了白色的衣裳,這時的綿羊是關在羊圈里喂養(yǎng)的,偶爾積雪融化的時候放出來喂一些溫鹽水。那天,趁木門開著,它跳出院墻又一次串鄰居之門去了。這次,我們不知道它會去到哪戶牧羊人家里。我和拉牛在雪地里跟隨它的蹄跡尋找,又來到了叔家。叔正在院子里喂羊喝溫鹽水,笑著說:“我家母羊剛好分娩了祖先的第十六代小公羊,既然你家這老伙計跟我有如此深厚的緣分,我們就以第十六代的羊毛換第十六代的羊毛?!蹦就咂系难┤诨蟮温溥M小水溝。我是真的舍不得這家伙,可它只眷戀叔這個溫暖的木羊坊。那晚,我和叔坐在火塘邊整整談了這兩只公羊的命運一夜。
第二天清晨,白雪茫茫的草地被陽光一曬,小草便有吐出嫩芽的意思。春天又來臨了,我抱著小公羊往新的一個方向回到馬爾鎮(zhèn)去。按理來說,它要離開自己的母親去到他鄉(xiāng)了,它會哭泣,震碎我們腳下的這條林間小路,但它卻熟睡得像個天使,注定會給馬爾鎮(zhèn)帶來幸運。
從那以后,我們家和叔家因交換兩只公羊而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每到彝族年或火把節(jié)時,我們都互相來訪……再后來,拉牛做了叔家的上門女婿。直到現在,我一回想起抱走小公羊的那個清晨,心中就會燃燒起一個新的春天。
每到三月,春風吹綠柳枝的時候,老母親都會往土地里背農糞,并且有規(guī)律、有間隔地把農糞堆放在泥土的肩膀上,它們像一座座小山坡一樣躺在杜鵑嘴里等待著一雙雙勤勞又溫柔的手去翻耕美麗的春天。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最美的莫過于每當村里的那條小溪開始在晨光里響的時候,老母親就會露出喜悅帶著竹簸箕和鋤頭往土地里趕;老父親就會安放手中的蘭花煙斗背上木犁牽著黃牛踩出一條綠色的鄉(xiāng)間小路來到土地里……春風縷縷吹在汗水里便是他們開始播種土豆的時刻,村子里家家戶戶忙著播種土豆了,每當黃昏收工的時候,每當牧童們吹著笛子趕回牛羊的時候,村里就有一聲最親切的問候:“你家土豆種完了嗎?什么時候可以種完?還有剩余的種子嗎?”至今,這種無比美妙的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回蕩著,尤其是他們互相贈送或交換土豆種子時的那份喜悅和那份質樸純真早已成了我生命的基石,在我的漂泊歲月中開滿了金色的鮮花。
一旦播種好土豆后,村里家家戶戶都管理好自家的牲畜,牧童們也比往常細心多了,他們在草原上玩打沙包或是捉迷藏的時候,時不時地把眼睛盯在牛羊被春光普照后光滑豎起來的絨毛上。每一個播種下去的土豆都像人們心中的嬰兒一樣被呵護著。不過多久,那些家中的牲畜的嘴就甜了,因為土豆探出了綠色的頭顱,它們你擠我碰地在爭問“是誰先采到了綠色”。只有老母親的笑容知道這個神秘的答案。由于牧童們的頑皮和天真,加上牛馬羊群中總有一只羊或是一頭牛,還有那匹帶著鈴鐺的紅色母馬常常翻過籬笆偷吃綠色的土豆葉子。記得有一次,我和伙伴們正在聚精會神地在一個鳥窩旁觀看鳥媽媽喂小鳥蟲子的午餐畫面,這時,遠處傳來了聲音:“喔,小孩子,有一匹紅色的母馬偷吃李阿姨家的土豆了……”我們幾個小孩驚慌失措,一步跨千溝往土豆園里跑,有的小伙伴弄丟了老母親縫縫補補過的鞋子。雖然這樣的事情常發(fā)生,但村里不會因此事而發(fā)生口角,大人們總在早晨叮囑孩子們看守好牛羊,也沒有一個孩子因這事而哭泣過。故鄉(xiāng)的山水,故鄉(xiāng)的土豆在歲月里依舊散發(fā)著無比幸福的美,那種從靈魂里直射出來的寬容與呵護的美德容納了我在人生旅程中所遇到的磨難。
七月是村子最熱鬧的季節(jié),不僅是彝家山寨迎來了古老的火把節(jié),更是土豆五顏六色的花開滿了整個村,給人們帶來了無限的期盼和歡喜,尤其是那早熟的土豆飽滿了人們的饑餓。令我無法忘卻的是:一九九八年七月,村子里家家戶戶吃著本用來養(yǎng)牲畜的土豆熬著日子,縣政府按照人口發(fā)了一些關于火把節(jié)救濟的糧食,人們拿著口袋把大米捧在胸口,生怕掉下一粒米……那年我記得村子里的老母親們拿著鋤頭和竹簸箕向自家早熟的那塊土豆地不知來回了多少次……綠色的七月是村子燃起篝火,跳起鍋莊,唱響吉祥歌的日子,不僅是人們歡慶火把節(jié),而是早熟的土豆給人們帶來了溫暖。在牧童時代,令我永難忘的是:每到黃昏時,我跟著炊煙趕回牛羊,最幸福的是老母親早已在土木房屋里煮了一鍋炸開的土豆并且在火塘里燒了幾根青辣子或是煮了一鍋酸菜土豆湯和幾個蕎粑粑等待著饑渴的我狼吞虎咽。歲月無情地消逝了,故鄉(xiāng)的土豆還在,老母親等待我歸家的期盼還在,就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每當秋風習習,小溪邊的柳樹就悄悄脫下衣裳,村里調皮搗蛋的牧童瞞著大人們偷偷進入山里與松鼠爭奪松果的時候,村子就意味著到挖土豆的時刻了。我們不會忘記春天,不會忘記土地里堆放著的那些小山坡,踩著秋晨的露珠,老母親在太陽還未照山坡時就背著竹籃子和鋤頭彎腰在地里了,老父親清晨去放黃牛的布鞋還未干就到地里去了,牧童們踩著晨光趕著牛羊群到地里吃土豆葉子了……那時,正午的陽光更耐人回味,每塊地上都會升起炊煙,人們喜愛就地燒土豆吃,然后繼續(xù)挖土豆,每到黃昏,老母親的笑臉都會呈現在天邊,金燦爛地照在山坡上,加上那些歸來的綿羊的歌唱,小村子真美。我不會忘記那一堆堆的小山坡,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候,老父親都會牽著那匹紅色的母馬拉回母親白天堆積的土豆小山,人們互相碰到的時候都會問:“你家今天挖了幾筐土豆,你家土豆裝滿了幾個竹圍欄,你家還剩下幾塊土豆地沒有挖,你家的土豆有多大……”仿佛那些載土豆的馬都會這樣互相問候。老父親在夜幕里吹響豐收的口哨時,那匹紅色的母馬也會從鼻孔里發(fā)出一種更美妙的聲音……村子的秋天真美,美在一座座土豆山坡上,美在人們那至善至真的心靈間……
村子的冬天更美,白雪灑在土地上,那些在冬天里產幼崽的牲畜躺在圈里搖晃著尾巴,乳液灑在幼崽毛茸茸的臉上。由于老父親喜愛講一些彝族古老的神話故事和家中有村子里唯一的一臺電視機,每到下雪的日子,家里就聚滿了村里的人們,老母親就會采上一桶桶雪花放在大鍋里融化成熱水,一半喂給家畜,一半用來煮一筐土豆,男女老少就圍坐在熱烘烘的火塘邊吃土豆,我時不時地往別的小伙伴臉上抹一縷土豆粉,院子里充滿了歡聲笑語……村子的冬天真美,我家院子更美,那里有父老鄉(xiāng)親們揮之不去的記憶。
我愛故鄉(xiāng)的土豆,更愛那里的山水和人們樸實又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