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66年開始,京特·瓦爾拉夫采用“臥底報道”的方式,為那些在龐大工業(yè)體系最底層工作求存的人們爭取權益,他的成就向我們展示出,如果記者有備而來,把個人的力量發(fā)揮到極致,調(diào)查報道將會擁有多么強大的力量。
瓦爾拉夫最著名的作品是1985年出版的,將德國外籍勞工的苦難提上主流政治議題的著作《人下人》。為了臥底調(diào)查,瓦爾拉夫把自己偽裝成一名土耳其工人,進入德國非法勞工市場。書中他記錄下了在“層層重壓下的最底層”工作的經(jīng)歷:先是在蒂森鋼鐵公司,又到麥當勞,甚至還為醫(yī)藥工廠充當過人體試驗的活人豚。
瓦爾拉夫調(diào)查報道的出版,直接促使了德國檢察機關和稅務部門突擊檢查他所揭發(fā)的雷默特和蒂森公司,搜查它們違反規(guī)范保護合同工法律的證據(jù)。整個德國相應展開了超過 13000件類似的罪案調(diào)查,涉罪罰款額加重到了原先的10倍。
下面的文章節(jié)選自瓦爾拉夫的《人下人》。
變形記:偽裝成土耳其人,來到德國社會最底層
10年了,我一直想扮演這個角色,卻一拖再拖,可能是因為我感覺到前面會有什么在等著我。簡而言之,我害怕。
朋友告訴我的故事、各種出版物上刊登的故事,都讓我了解到外國人在西德的生活。我知道在西德有將近一半的外國年輕人患上了精神疾病。事實很簡單,他們消化不了自己要面對的種種要求。他們在就業(yè)市場上幾乎沒有什么機會。他們在德國長大,基本上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國了。他們無家可歸。難民庇護法的規(guī)定越來越嚴格,仇外的情緒正在蔓延,外來人員被強迫集中居住。這些我都知道,但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
1983年3月,我在好幾家報紙上刊登了下面的廣告:“外國人,身強力壯,找工作,什么都干,重活臟活都不怕,工資低也沒關系。有意者請電358458。”
我沒花什么工夫就讓自己從此被打入冷宮,歸屬于一個受到排斥的少數(shù)群體,來到了最底層。一位專家?guī)臀易隽艘桓焙鼙〉纳钌[形眼鏡,日夜都能佩戴的那種?!艾F(xiàn)在你凝視的眼神跟南方人一樣有穿透力!”這位眼鏡商贊嘆道。一般情況下,他的顧客只會訂制藍色的隱形眼鏡。
我在日漸稀疏的頭發(fā)外植上了一層黑色假發(fā)。假發(fā)讓我年輕了好幾歲,使我外表看上去像26歲到30歲之間的人。我找到了一份以真實年齡(43歲)應征,絕不可能找到的工作。這說明我看起來更年輕、更有朝氣、身體更好了,可是與此同時我也成了一個局外人、人下人。
在整個變身的過程里,我一直說一口“外國佬的德語”,我的模仿實在是笨拙了點,任何人只要用心去聽過生活在德國的土耳其人或希臘人說話,一定會察覺我說話有不對勁的地方。我只是省略掉幾個字尾音節(jié),把句子結構顛三倒四,或者帶一點蹩腳的科隆口音,效果便十分驚人。沒有人對我有任何懷疑,那點小變化已經(jīng)足夠用了。
我角色扮演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們對我有什么看法都會坦率而直接地告訴我。我刻意的愚笨反面讓我更加聰明了,我得以洞察到這個自詡智慧、高級、明確、公正的德國社會的冰冷和狹隘。人們總是會對傻瓜透露真相,而我寧愿扮成這個傻瓜。
我當然不是土耳其人,但是為了揭下社會的面具,我只能先偽裝,才能找到真相。我仍然感到不解,一個外國人究竟是怎么應付每天都要面對的羞辱、敵意和仇恨的。但是我現(xiàn)在知道了他必須要忍受些什么,也知道了這個國家的大眾對人性的輕蔑可以嚴重到什么地步。在我們中間正在發(fā)生著種族隔離,就在德國的民主社會里。我所經(jīng)歷的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要糟得多。就在這里,在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我經(jīng)歷了你們一般只有在描述19世紀的歷史書里才會看到的境遇。
為了保護我的同事們,在書中我為他們大多數(shù)人起了假名。
“德國同事覺得犧牲我的代價來保護他是理所當然的事”
奧戴爾·西蒙在《工廠工人的日記》寫到:
我認為如果不成為底層的一分子的話,就不可能成就深刻的變革。我對于任何“外在”的行動都深表懷疑,所有這些行動都有可能流于空談而一事無成。
我,現(xiàn)在名叫阿里。我來到了漢堡旁邊的格林德,在優(yōu)力公司的工廠應征一份工作,主要做的是將石棉加工成剎車襯片。土耳其朋友告訴我,大部分對健康有害的工作都是土耳其人干的。對石棉加工安全的嚴格規(guī)定在這里不起作用,這也是他們跟我說的。每當刮起大風的時候,致命和致癌的纖塵就全給席卷到空氣里。這里經(jīng)常不給工人戴防塵面罩。我見過幾個曾經(jīng)在這里工作的工人,6個月到2年的工作嚴重損害了他們的肺部和支氣管,他們現(xiàn)在正在爭取有關方面承認他們的健康損害,可至今也沒有成功。
唯一的問題是這家公司目前不招人。但是哪怕公司不招人,有些人卻總能找得到工作:他們賄賂領班,送他們正宗的土耳其地毯或者值錢的金幣那樣的“禮物”。我也搞到了一件適合作為禮物的傳家寶,一枚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時期的金幣,當年碰巧從一名錢幣商那兒買到了。我知道杜伊斯堡的蒂森公司解雇了一批在編的員工,轉而通過包工頭找那些既便宜、又肯干、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臨時工。從1974年開始,大約有17000名正式工被解雇。僅在杜伊斯堡一地,蒂森公司就跟大約400家這樣的包工頭公司簽訂了委派勞工的合同。
雷默特公司的生意正如日中天,看起來很現(xiàn)代的綠色公司標志上寫著“服務”兩個字。雷默特公司主營各種污染物的清除工作。細塵、粗塵、有毒的碎石泥漿、惡臭腐敗的油漬油脂、濾網(wǎng)的清潔都是雷默特公司的工作。雷默特公司下面的分支機構就是漢斯·沃格爾的公司了。沃格爾把我們賣給雷默特,雷默特再替蒂森雇用我們工作。
根據(jù)不同的工作性質,工資是蒂森來支付的,在特殊除塵、除污或者危險作業(yè)的時候,蒂森還會給每人35到80德國馬克的特殊津貼??墒堑偕Ц兜墓べY要經(jīng)過這些包工頭公司層層抽成。沃格爾給到每個工人手上的只有5到10德國馬克那么點錢。
一個領班站在一輛準備出發(fā)的中巴車的旁邊,車看起來已經(jīng)快報廢了。領班一副人渣的模樣,正勾著名單上的名字?!靶聛淼??”他粗暴地問我。
“是的。”我回答。
“以前在這兒干過?”他又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會有助于求職,而不是惹麻煩,為了安全起見只好聳了聳肩。
領班又問:“你不懂?”
“頭次。”我說。這一次口令對了。
“你上車和他們待在一塊兒?!彼钢禽v破破爛爛的奔馳中巴車說道。行了。在全歐洲最現(xiàn)代化的冶金廠找工作就這么容易。沒人要看我的任何文書證件,連名字也沒問,而且我的國籍對這家世界級的跨國公司里的人也無所謂。這樣對我來說倒挺好。
9名外籍工人和2名德國人擠進巴士。德國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僅有的固定座位上。他們的外籍同事們坐在冷冰冰、油膩膩的金屬地板上。我上車,他們給我挪出一塊地方。
中巴車塞滿了人,吱吱嘎嘎、東倒西歪地出發(fā)了。在刺骨的寒冷中一路顛簸了15分鐘,我們來到蒂森工廠的20號大門外。一名主管給了我一張計時卡,一名蒂森的保安給了我一張日間通行證。我打卡的時候出了點問題,一個被我耽誤了幾秒鐘的德國工人說:“要是在非洲,我估計你們的腦袋早就被人踩扁了!”
我的土耳其同事梅赫梅特過來幫忙,教我怎么插卡。我從他臉上的羞辱和無奈察覺出,其他外籍都覺得這德國人在指桑罵槐。后來我一次次發(fā)現(xiàn),他們就算遇到最嚴重的侮辱,也一樣裝作沒事或者忍氣吞聲。
去干活要往下走好幾段樓梯,從污濁空氣里透出的燈光越來越昏暗,灰塵也越來越重。你覺得灰塵已經(jīng)重得讓你無法忍受了??蛇@才剛剛開始。有人遞給你一臺強力吹風機,得用這個把機器把表面和溝槽之間手指頭那么厚的灰塵吹起來。短短幾秒之內(nèi),灰塵就會濃到你在面前伸出手都看不見。你不僅僅是在呼吸這些灰塵,你簡直在吞、在吃。灰塵會把你嗆著,每呼吸一次都是折磨。你時不時想試著屏住呼吸,但是你逃不了,因為你還得干活。
領班站在樓梯平臺上,那兒還有一點新鮮空氣進來,他就像負責看管刑房的門衛(wèi)一樣說:“快點干!快在兩三小時里干完,然后你們就能呼吸新鮮空氣了?!钡侨齻€小時意味著呼吸3000次,意味著往你的肺里鼓滿焦炭的灰燼。那里還有濃重的煤氣,一會兒你就頭暈目眩。
我們的工作手套是從垃圾桶或廢品集裝箱里撿來的。手套大部分已經(jīng)滿是油污,破爛不堪,是被蒂森的其他工人領了新的手套后扔掉的。
我們的安全帽得自己買,除非運氣夠好能撿到別人扔掉的破安全帽。人人都認為德國工人的腦袋比外籍工人的更珍貴、更值得保護。有兩次,領班還從我頭上扯下安全帽,給忘記帶的德國工人戴上。
第一次,我表示抗議:“對不起,這是我買的?!钡穷I班把我頂回來:“這里除了那點爛泥,什么都不是你的。這一班輪完之后再把安全帽還給你。”就這樣,連問都不問就沒收了我的東西。
第二次,我和一名新來的德國工人搭檔,他有蒂森公司免費發(fā)的安全帽也不帶來。這一次,我自然又要犧牲自己的腦袋了。我不肯給:“這是私人的,我的?!鳖I班的回答是:“你給他安全帽。不然我炒掉你,當場就炒掉!”
德國同事覺得犧牲我的代價來保護他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想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說:“我也幫不了你。我也是別人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應該找別人投訴,找我就找錯人了。”但是后來他還是讓我感到了他的輕蔑:“你們這些沃格爾公司的人都不值錢。沒有人會把你們當回事。就你們掙的那幾馬克,我連動動鏟子都不愿意?!边@其實就是說:“你們沒有權利。正式來說,你們根本不存在。你們沒有相關文件,沒有工作合同,什么都沒有?!?/p>
在蒂森公司最骯臟的地方工作幾年下來,就精疲力竭、衰弱不堪,甚至整個后半生都這樣
我的一些同事會連續(xù)工作好幾個月,一天都不休息。他們不再有個人的私生活。他們住家里,僅僅是因為公司讓他們自己負擔住宿費,這樣能節(jié)省成本,否則的話干脆晚上睡在工廠里會更方便。他們現(xiàn)在大多還比較年輕,但在蒂森公司最骯臟的地方工作幾年下來,就精疲力竭、衰弱不堪,甚至是整個后半生都這樣??墒菍緛碚f,這種工人用完了就可以不要了,反正后面排隊等著的人還多得是,讓干什么他們都會感激不盡。這類工作是如此辛苦,這也說明了為什么很少有人能在這里工作超過兩年。一般情況下,只要工作一兩個月,就會對健康帶來終身的傷害,更不用說要連續(xù)輪兩班,甚至三班。在每20個工人之中,就有一個人每月要工作300到350個小時。
所有的這些,蒂森公司的管理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蒂森公司大大地收益于這一做法,在他們公司的出勤時間卡里就有確鑿無誤的證據(jù)。
蒂森公司經(jīng)常不事先打招呼,臨時把工人找去干活。有時候,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工人剛搭車回到宿舍,還在沖澡就被領班拖出來,回到油垢和灰塵里,再輪一班。還有的工人好不容易剛剛睡著,又被一通要他們回去干活的電話從床上拉起來。大部分工人,就連那些年輕力壯的都會說,每人每個星期最多只能輪12班,沒人能受得了再多的工作量了。如果有個周末能休息,大家都會睡整整一天,睡得像死尸一樣。
只要有人抱怨工作,F(xiàn)就會說:“我們該高興才對,畢竟還能有份工作?!边€說:“我什么都愿意干?!庇幸淮蔚偕镜谋O(jiān)工們發(fā)現(xiàn)我們在休息,F(xiàn)是唯一一個還在鏟土的工人,就為這一點,F(xiàn)在上級的報告里被大大夸獎了一番。
F告訴我,他創(chuàng)下的輪班紀錄是連續(xù)干活40個小時,中間只休息了5到6個小時。他說,幾個星期前他直接連著工作了24小時。他老是在廢紙簍和垃圾箱里翻翻揀揀,收集蒂森員工扔掉的臟工作手套。連單只的手套他都有興趣。他總能找到能搭配的另一只。他收啊收,不久就攢了一大堆手套,差不多有 20副。我問他:“你要這么多手套干嗎?你又戴不了這么多手套?!彼卮穑骸半y說啊。我們又不發(fā)手套。有這么多手套不是挺好的嗎。你總得有幾頂安全帽吧,萬一什么東西掉到你腦袋上呢?!?/p>
我為F感到難過。他還一直笑瞇瞇的。
幾星期后的一天,我聽到被分配周末連輪兩班的F在乞求領班:“我干不動了!干不動了!我不行了?!薄霸趺戳??你一直都干得挺好?。 ?“求求你,今天不行了,求求你了?!鳖I班說:“我會記下來的。你以前一直都很靠得住的?!?/p>
我后來祝賀他:“我覺得你今天說‘不’了,這很好,你太累了?!?/p>
他真的是干不下去了。他連走路都走不動,站也站不直。他臉色蒼白,雙手都在顫抖。我們的一位同事說,前一年的復活節(jié)假期,他們曾經(jīng)連續(xù)工作36個小時,覺也沒睡。
有一次領班逼大家(從法律上說已經(jīng)可以算是強制了)連干兩班的時候我也在。當時我們正乘大巴回集合點。我們都快累散架了。有的人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這時候領班攔住了大巴,隨隨便便地說:“活還沒干完!再干一班!”幾名同事提出抗議,他們想回家,非回家不可,他們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領班說得很清楚,蒂森公司要求他們必須繼續(xù)工作。
一位同事T一定要回家,當場就被解雇。他被領班從巴士上拖下來,丟在路邊。從那一刻開始他只能另謀生路了。
T和領班進行了一番對話,原話是這樣的:
領班:“你們必須繼續(xù)工作,干到晚上10 點?!?/p>
同事T:“我不干,我又不是機器人?!?/p>
領班:“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要再干一班?!?/p>
同事T:“我非得回家不可了?!?/p>
領班:“那你以后也不用再來了?,F(xiàn)在真的是有活要干?!?/p>
同事T:“但是我必須回家?!?/p>
領班:“那你明天就別來了。你別干了。你結束了。永遠別再想干了?!?/p>
領班對其他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的工人說:“我需要40個人,明天也需要40個人!蒂森公司已經(jīng)提了要求了!我現(xiàn)在也想歇著,但我還是得干,也沒有人問我愿不愿意。”
德國人雖然有錢,卻還是很貧窮
第三熔渣廠有很多陰暗、空曠、長達一公里的走廊,這天我們正在那兒休息的時候,蒂森的一位老板和一個領班一起走了過來。他們是來檢查我們清除了多少泥漿和熔渣灰的。因為我們的工作進度決定了工廠什么時候可以繼續(xù)開工。
年輕的老板注意到尤索夫的中東人面孔,這勾起了他對以前度假時光的回憶:“你是突尼斯人嗎?”尤索夫回答是的。老板:“那個國家太棒了。我們今年還會再去一趟,我跟我老婆去度假。突尼斯那邊感覺特別放松,而且東西都比德國便宜多啦?!庇人鞣驅λ屑ず陀焉频匚⑿ζ饋怼R晃坏聡罄习寰尤粫鸷鸵幻饧と苏務摴ぷ饕酝獾氖虑?,這可不太平常,而且老板還說了他祖國那么多好話。這更是聽也沒聽說過的事情。尤索夫說,他爸媽在海邊有一幢房子,他說了地址,邀請老板下回到突尼斯時去找他們。老板立刻答應了:“你放心,我肯定會去的。你得再給我找?guī)讉€地址。你知道我的意思啦。你們國家的女人很好?,F(xiàn)在一次要多少錢?”尤索夫回答說:“我不知道?!崩习逭f:“不過在那邊花20馬克就什么都買得到了!”
尤索夫的自尊心顯然受到了傷害,他回答說:“這我不知道?!笨衫习暹€在興頭上,不依不饒地說:“你聽我說啊,你們那兒真的是有不少美女。十分狂野。你把她們的面紗扯掉,她們就騷勁十足了。你沒有妹妹嗎?要么就是她還太年輕?不過你們國家的女人必須得很快結婚就是了?!碑斨蠹业拿妫人鞣蚺Φ叵胙诓匦呷璧母杏X,他說:“可是你要和太太一起去的啊!”老板說:“沒事。她整天就往沙灘上躺,什么也不知道的。那邊的酒店好,就跟德國的洲際酒店一樣,兩個星期只要2000馬克,什么服務都有。我們還去了另外一個國家,叫什么來著?”尤索夫再也受不了了。他轉身走開說:“我要上廁所?!?/p>
領班趁機坐下來加人我們,也沉浸到了愉快的度假心情里。他伸了個懶腰說:“啊,現(xiàn)在要是在南方就好啦。不用工作。陽光明媚。還有女人?!彼D頭問我:“在你們土耳其,一頭羊的價錢就能買到一個女人。我說的對嗎?”我冷冷地看著別處,他又接著挑釁:“不是嗎?那你的女人哪兒來的???”我回答:“德國人總是以為有錢就什么都能買到,但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都是錢買不來的。這就是為什么德國人雖然有錢,卻還是很貧窮?!?/p>
領班覺得受到了攻擊,馬上回擊道:“你們國家女人放在盤子里端給我,我也不要。她們又臟又臭,你還得先把她們搓干凈。等你把她們衣服扒光,把老泥搓掉,你都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p>
尤索夫把我拉到一邊說:“我們學會了說德語可真的不太好。老是有麻煩。還是假裝聽不懂算了。”他說有的年輕阿拉伯同事就是因為遭到過類似的羞辱,干脆不學德語了:“不管老板說什么,只要回答‘是,老板’,省得啰嗦?!?/p>
蒂森工廠很多廁所的墻上都畫滿了仇視外國人的口號和胡言亂語。工廠墻壁也噴上了很多排外的涂鴉,但是從來沒有誰想著要把這些東西弄掉。
升職:一些做夢都想不到的機會,降臨在一個最底層的外籍勞工身上
我覺得自己身心俱疲,已經(jīng)到了無法再繼續(xù)為蒂森公司工作的地步,盡管在裝扮成阿里之后我認識了很多同事,知道他們盡管有的得了重病,有的受了工傷,但還是在為沃格爾賣命。有的同事感冒發(fā)燒,但因為害怕公司會立刻雇人頂替自已的工作,仍然拼命苦干16個小時的活。
可我卻可以把所有的寶押在我這張出勤卡上。我知道沃格爾跟他的司機和勤雜工出了點麻煩,想設圈套把司機炒掉。我到沃格爾的辦公室去問他要工錢。沃格爾照例火氣很大,問我這么多天不來上班,到底腦子里在想什么。我抱歉道我病了,不過已經(jīng)復原,以后保證不會再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了,沃格爾總算發(fā)了慈悲,說要是這樣的話就第二天再來一趟,“但是你一定要準時,好嗎?下午兩點整?!辈露疾碌玫?,第二天不見人影的那個人是沃格爾。過了3個小時,大約5點鐘的時候,我終于在他家找到他了。他馬上后退一步:“這樣可不行。你應該早點來的。我這會兒正在洗澡。”其實他根本就沒在洗澡,因為全身都穿得嚴嚴實實的。我說:“我等一會兒,我就坐在臺階上。我都在辦公室等你3小時了。我一定要幫你,否則你會出事情?!?/p>
沃格爾:“我會出事情?怎么回事?是誰?”
我:“你如果要洗澡的話,我遲一點再來吧?!?/p>
沃格爾:“不,等一下,現(xiàn)在就進來吧?!?/p>
我不大情愿地跟沃格爾進了書房,告訴他有一名被他拖欠工資的工人想教訓他一頓,但是我不會讓他這么干的。
接下來我開始扮演一個過分熱情的傻瓜,裝作隨時準備為主人作出犧牲,如果必要的話連性命都可以搭上的樣子。我說:“我學過拳腳,一種土耳其空手道,叫‘西術’。”當然這全是胡說八道。我根本不會空手道,“西術”是芬蘭語“忍剛毅”的意思。反正沃格爾也不懂。我說:“要是有人想對你動手我會幫你的。我只要一拳他就完了。”
為了強調(diào)決心有多么強烈,我用盡全力擂了沃格爾的桌子一拳。沃格爾盯著我看,他很激動,也很生氣。“誰會想傷害我???”他說,“不過我很高興你愿意保護我,但到底是哪個雜種要搞我?”
“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我說,“但是我告訴他了,誰想殺掉沃格爾,先得殺掉阿里。我是沃格爾的人?!蔽指駹枦]有注意到狂熱的“阿里”居然一反常態(tài)地掌握了德語語法的所有格。
沃格爾已經(jīng)上鉤了。在5分鐘的時間里他念出工人名單上所有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的名字,還有那些他現(xiàn)在和以前拖欠工資的人,現(xiàn)在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潛在的殺人犯。
在念到某些名字的時候,我豎起耳朵要他再念一次,但馬上又使勁搖頭,復仇者的名字不在這里面。為了不讓沃格爾對哪個同事起疑心,我虛構了一個幽靈復仇者。
沃格爾看上去十分擔心,我接著又提到自己的神通,說自己“不光會空手道,而且還做過很長時間的出租車司機”,以前還“給其他的大工廠老板開過車”。
“什么廠?”沃格爾問道。
“這廠做的是一種說話的機器?!蔽医忉尩馈?/p>
“你說的是對講機吧?!蔽指駹柌碌煤軐?。
我表示同意,很自豪的樣子。如果需要的話,我都能拿到那家工廠的推薦信,因為老板正好是我的好朋友?!拔疫€留著一套他們的制服呢,”我吹噓說,“很漂亮的帽子,料子也很好?!?/p>
“噢,那倒挺有意思,”沃格爾說,“那你車開得怎么樣?”
“很好!沒問題!阿里開車的時候老板總能好好睡覺,車有什么問題阿里都能修?!边@全是我在撒謊。
“我們可以談談這個事情,”沃格爾說,“我總是有事情,需要有人幫我開車,而且你還能幫我擋一擋這些找麻煩的。你只要去把名字查出來給我就行了。我跟移民局警察有密切聯(lián)系。那些人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就會被趕出德國?!?/p>
“讓我?guī)湍汩_車吧,”我扯開話題,“只要那些人知道我是沃格爾的人,你就不用怕了。阿里只要一拳他們就完蛋了。用不著警察,我更厲害?!?/p>
“那好吧,”沃格爾說,“星期一上午10點半過來吧,我們試試看?!?/p>
我就是這樣從整天吞灰吃土的苦力“晉升”為司機和保鏢的。在德國社會,只要自己夠努力,還是有一些做夢都想不到的機會在的,哪怕你是個在最底層的外國勞工。
同時沃格爾在給我創(chuàng)造了新的工作后,又施展出新的騙術。“你不是還在生病嘛,”他說,“聽著,我馬上給你的保險公司打報告,你到醫(yī)生那兒開一張證明,這樣我就不用給你錢了,保險公司會付錢給你,你給我開車?!?/p>
在接下來幾個星期里,我一直都開車帶著沃格爾跑來跑去,這簡直就是一種可怕的自我犧牲。
我只要一發(fā)動汽車輪子,他總能找著一些事情來挑刺,“小心點開”“別這樣開車,太危險,多謝”“我要告訴你多少次,你開的是很值錢的車”。
有一次,沃格爾差點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真實身份。那天我們正要出發(fā),我們的攝影師在街對面,沒有看到我們,我向他打手勢被沃格爾注意到了。“你在對誰揮手?”他大為懷疑地問道?!澳遣皇菗]手,”我趕緊岔開,“那是空手道訓練的快速反應。坐得太久了一定得練習快速反應,讓手臂、腿和手快速活動活動?!?/p>
“不要在我車里扭來扭去,你都快把我的座椅掀翻了!待會兒下車了你想怎么練就怎么練!”沃格爾突然無緣無故地大吼起來,其實車上的座椅十分牢固,我這點動作根本就不會有什么損害。為了顯出我受過正宗的空手道訓練,以便徹底打消他的疑慮,在一次送他去煤炭供暖公司工廠,等他出來的間隙,我在汽車旁邊練習假想對打。這下招來了很多觀眾,都是馬路對面“健康保險公司協(xié)會”的職員。他們聚到那幢大樓的窗邊,對豪華轎車旁我這個瘋狂的保鏢揮手,有的人還大聲喝彩。我也向他們揮手致意。
沃格爾回來,看到我跳來跳去,又看見樓上窗邊的那一大群人,立刻大發(fā)雷霆:“馬上給我停下來,你這個白癡,你這樣會讓人對我說三道四的。你要練就回你的猴窩里去練!”我答道:“是?!睘槔习宕蜷_車門,又畢恭畢敬地坐回駕駛座。
德國領導令人諷刺的“潔癖”
盡管沃格爾靠污物、塵土和積垢積累了所有的財富,但他本人卻是干凈得一絲不茍。他對接觸世界上的臟東西有一種幾近歇斯底里的恐懼。
在沃格爾看來,他的奴工們都是不可接觸的賤民,他得離他們越遠越好。工人們到他家來要工資的時候,他發(fā)火的原因不光是錢包要癟了。他還很害怕直接接觸到他們的汗水、污垢和痛苦,盡管這些上門請愿的人其實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現(xiàn)在我的服裝也沾了沃格爾的奔馳車的光,褲子上熨著筆直的褶線,每天一身干凈的白襯衫或者灰襯衫,打著領帶。再也沒有沉甸甸、濕答答的工作靴,而是閃閃發(fā)亮的皮鞋。盡管如此,對沃格爾而言,我仍然是一個來自無產(chǎn)階級底層的下等人。就連我在柴油街的住址也是一個恥辱。在沃格爾的眼中,那里住的都是人下人,他們都在塵垢里生活,在污穢中謀生。
要做沃格爾的司機,我每天早上7點半就要到他家門口,然后等半個小時以上。有一天我突然想上廁所,按了按門鈴,問沃格爾能不能借用他家的廁所。
沃格爾:“小便還是大便?”
我:“都要?!?/p>
沃格爾很不高興:“在外面解決掉吧?!?/p>
我:“外面哪里???”
沃格爾:“轉過街角隨便在哪兒都行,去吧。”
我:“那個街角在哪兒???”
沃格爾:“我管你在哪兒呢!”
他將我像一條狗一樣打發(fā)到街頭。我真的很想在他那輛奔馳的引擎蓋上拉一泡,就拉在那顆星上面。
10分鐘之后,沃格爾出來了,我問他:“你家的廁所壞了還是怎么?”沃格爾:“不,沒壞。不過我們不會在別人家里上廁所……”
我:“那要是別人到你家里做客,他們也要出去上廁所嗎?”
沃格爾遲疑了一下:“我說過了,很少有客人來家里。工人和技師也不會用我的廁所,他們也都知道。從來沒有人問我借用過廁所。在這方面我非常小心。”
我:“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想的話,是不是就沒什么麻煩了呢?”
沃格爾:“那樣就不會有人生病了,肯定。但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想。有些人臟得像豬一樣,想想都反胃?!?/p>
沃格爾應該在視察工地時去看看我們用的廁所,那可真是污穢不堪。公司不提供衛(wèi)生紙,也幾乎從不清理。其中一間廁所連門都沒有。外面還總是排著長的隊伍,你只能不管了,蹲在馬桶上趕緊解決。這間廁所里,有一名德國人用記號筆寫上了幾個大字——外國佬專用。
后記
1986年10月20日,漢斯·沃格爾一案在杜伊斯堡金融犯罪庭開庭審理。他被指控詐騙、逃稅、違反《臨時人員雇用法案》,卻又在法官寬大的判決下逃脫了應有的懲罰。他只被判處拘禁15個月,還緩刑執(zhí)行,只罰款3600德國馬克了事。
(來源/《別對我撒謊·23篇震撼世界的新聞調(diào)查報道》,約翰·皮爾格選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
責任編輯/王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