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慈
1979年,小姑短暫回臺北時,我已上小學。初見時覺得很陌生,害羞的我不敢直視她,敏感的孩子偷偷看著這位和其他家人完全不同的小姑。漸漸地小姑成了會開車帶我們到處走的玩伴。常常會遇到很多讀者看到小姑興奮地尖叫,或者叫出我和姐姐的名字呵呵地笑??吹綄W校里的老師對小姑的崇拜,我和姐姐才對這位平常很隨和的玩伴刮目相看原來她在外人面前是個大人物,原來很多人搶著買她演講會的票,很多人以她為人生標桿學習仿效。那位每天接近中午要我們兩個小孩叫起床的大孩子,走入了我們的童年、青少年,直到如今還是我們身上的標簽和心里的印記。
我雖然沒有親身見證小姑和荷西姑丈在西班牙的相遇、雪地上的六年之約、結婚后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卻在她書里不忍心地讀到她的辛苦和堅強。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華人世界里,小姑是讀者的眼,帶讀者看世界。她開了扇窗,無意間做了先鋒,在遠方留下足跡。作為把中西文化交流滲在生活里的平凡人,她只是實實在在地過日子,卻活出當時千萬讀者想要的樣子。
前陣子圣誕期間我看了一部激動人心的動畫片《尋夢環(huán)游記》,這部動畫片擺脫那種一切都很完美、甜蜜的大主流,拍出了大膽的體裁,著實引起我的注意。電影源自墨西哥的亡靈節(jié)故事。講述了一個熱愛音樂的十二歲男孩米格不放棄夢想和親情,幫助逝去的親人找回尚在人世的親人并得到諒解的故事。
電影中提到當人世間最后一人都忘記逝世的家人,不再看他的照片,不再談論他,不再想起他,靈魂就會被關在“遺忘區(qū)”,再也無法被人記起,也永遠無法投胎。相信每個人在看這部電影時,都會想起自己逝去的親人,擔心他的現(xiàn)況。我雖然沒有來世今生的概念,卻在電影中看到生與死的樂觀面和現(xiàn)實面。
死亡是一個很多人不敢、不愿意觸碰的話題,其實是源于未知和害怕。逝去,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無奈,沒得選擇只能接受,任你再不愿意,也得向上天的決定投降?;钪娜瞬簧?,逝去的人又何嘗不是?雙方怎么放下,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答案,只有用時間慢慢埋葬,眼不見心不想的逃避是大多數(shù)人的自救機制。
小姑走的時候是在我高三那年,心情被模擬考試燒壞,那時其他什么事都不敢想,天真地以為上了大學就一切都會好起來。1月4日那一天,回到家時家中空無一人,這很不尋常。被課業(yè)壓夠了的我和姐姐雖然感到奇怪,也為突如其來的寧靜感到放松,誰也不想理誰,各自待在客廳的一角。那是沒有手機的年代,等待是唯一的選擇。
我們無意識地開著電視當作背景音樂。正值傍晚的新聞時段,此時電視里放出小姑的照片,很大一張,她笑得很燦爛,雙手合十,微卷的頭發(fā)自在地垂下,肩上還披著她喜歡的藍綠色絲巾。我忙著背文言文課文應付明天的考試,并沒有放下語文課本,以為又是一次演講或其他活動的報道,小姑常常出現(xiàn)在新聞主播的口中,我們已經習以為常。此時,安裝在墻上的橘色直立型電話卻驚人地大響,“?!!蔽覒袘械仄鹕恚叩綁?,就在這一秒,從新聞主播李四端先生的口中宣布了小姑的噩耗,一時間我沒有回過神來,愣住了。
“你們知道小姑的事了吧?”媽媽強忍難過,故作鎮(zhèn)定,說到“小姑”兩個字時還是忍不住透出哭聲。
小時候的我很內斂也比較呆,聽到李主播和媽媽同時宣布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一個高三學生真不知道應該冒出什么話。
“嗯,是真的嗎?”我停了一下,抱著一絲希望怯怯地問。
“嗯,是的,我們都在榮民總醫(yī)院。你們自己在家安排好,冰箱有吃的,自己熱一下?!?/p>
媽媽交代完就掛了電話,好像生怕再多說幾句就忍不住流淚,在孩子面前掉眼淚是母親最不想做的事。
1991年的這一天,大人們在醫(yī)院忙著,一直沒空,或者也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所以拖到傍晚才告訴從學?;氐郊业奈液徒憬?。當天在學校的我和姐姐渾然不知,還在為搞不懂的數(shù)學和永遠睡不夠的黑眼圈悶悶不樂,后來想想那些都是生死面前的小事。
一個最親愛的家人選擇離開,大人們除了鎮(zhèn)定地處理后事,也只能暫時冷藏心里的悲傷,為了爺爺奶奶,也為了先一步走的小姑,回到家靜下來時才能釋放,才敢釋放,隔天早上起來又得武裝得成熟淡定,好長的一天。想想做大人真不容易,總在生活一次次毫無預警的波折中逼自己成長,誰說碰到這種失去時,大人不會軟弱和無助?忍耐是成長的標配,挫折是人生的顏料,當人離開時,這些都只是傳記里的劇情,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已經一起埋在親人的心里。
接下來那幾天,我和姐姐常常處于失去親人和玩伴的空蕩中,在學校時也感到同學和老師的關心。那天老師找了班長通知我到辦公室聊聊,我心里想不會在這種日子還要訓我那無可救藥的數(shù)學成績吧,意外的是,善良的老師只是安慰一個聯(lián)考生,并建議如何面對大考在即之時,人生中第一次失去的課題,還有媒體上的報道和家門口日夜守候的記者。我無法記起她跟我說了什么,只記得她自己也很難過,數(shù)度哽咽,因為小姑來學校演講過幾次,全校師生早已把她當自己人。我只是直挺挺地站著,不想回話,心里還是感激的。
上課鈴響時我才跑回教室,感到許多目光投在我身上?;氐阶唬郎戏帕艘欢研〖垪l,白色的、黃色的、粉紅色的,折成小紙鶴或簡單的對折,那個年紀的女校同學特別溫暖。那堂英文課我什么也沒聽進去,下課鈴聲一響,立刻打開紙條,同學、老師們私下里寫好安慰和關心的話,再偷偷給我,事后也沒有人再用言語多說什么。小姑替我選的學校,六年了,今天這個學校的師生們替你安慰了你的兩個侄女,她們也想念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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