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陜晉方言的“魚入支微”與唐五代西北方音*

李華斌

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貴州 貴陽 550025

提要 “魚入支微”指中古的魚虞韻讀如止攝開口三等韻。這種現(xiàn)象不僅存在西南官話、江淮官話、湘語、吳語、客家話、贛語、徽語等，也存在甘陜晉方言中。追溯歷史，唐五代西北方音也有這種現(xiàn)象。從唐五代方言地理考察，現(xiàn)今方言的“魚入支微”現(xiàn)象不是單一源頭的，而是多起源的。今吳語、西南官話、江淮官話等的“魚入支微”現(xiàn)象和唐五代西北方音無繼承關(guān)系。魚部字與之部字讀同是“魚入支微”的根本類型，“虞(部分)入支微”和“魚虞入齊祭”是擴展類型。魚部字有兩個層次，一個是通語層次，以官話為主，它的主元音先高化、圓唇化，再撮化；一個是方言層次，以西北方音、吳語等為主，它的主元音高化，其中少數(shù)字的高元音再復(fù)音化。

1 引言

漢語方言學(xué)界通常把中古止攝合口三等韻讀如遇攝合口三等韻的語音現(xiàn)象稱為“支微入魚”，閩語、湘語、吳語、徽語、江淮官話、西南官話、贛語以及山西、陜西、甘肅等地不少方言中都存在這種現(xiàn)象。(1)吳語的這一現(xiàn)象早就引起人們的注意。清《嘉定縣志》：“歸、龜呼為居，晷、鬼呼為舉?！睆埞庥睢秴情}方言關(guān)系試論》(《中國語文》1993年第3期)、顧黔《通泰方言韻母研究》(《中國語文》1997年第3期)提及吳語、閩語、徽語、老湘語和江淮官話有“支微入魚”的現(xiàn)象。侯精一和楊平《山西方言的文白異讀》(《中國語文》1993年第1期)、王軍虎《晉陜甘方言的“支微入魚現(xiàn)象”和唐五代西北方音》(《中國語文》2004年第3期)報告了山西、陜西、甘肅方言有此現(xiàn)象。與“支微入魚”相反的是，中古的魚虞韻讀同止攝開口的現(xiàn)象，仿前面的術(shù)語，暫稱為“魚入支微”?！俄嵮a》：“古資雌疵思詞一類，多與魚虞等韻葉用。”(2)這些止攝開口字與魚虞韻字葉用的情況中，既有“魚入支微”，如西北方音；也有“支微入魚”的現(xiàn)象，如閩語。見后分析。(吳棫1987：13下左)西南官話、江淮官話、湘語、吳語、客話、贛語、徽語等都有這種現(xiàn)象，如“娶麌”武漢白讀hi(3)由于聲調(diào)與本文的研究關(guān)系不大，所以各地方言都不標調(diào)型、調(diào)值。、蘇州tshi、溫州tsh、長沙hi、梅縣tshi、雙峰白讀hi，“書魚”溫州s、陽江?i(王福堂2003：121-136)；“去御”揚州kh，濟南、西安、績溪、萬榮hi，南京、貴陽、崇明、khi，梅縣hi(李榮2002：869-872)；“女語”貴陽li，崇明i，銀川、西寧mi(李榮2002：424-427)；“梳魚”贛語永修、修水、新干、蓮花讀s(孫宜志2007：182)?！棒~入支微”主要集中在舌齒音和喉音字上，唇音字很少有這種現(xiàn)象。甘陜晉的方言的舌齒音和喉音字也有這種現(xiàn)象，且可追溯到唐五代的西北方音。

2 甘陜晉方言的魚入支微

2.1 甘肅方言

據(jù)張盛裕(1985)的敦煌方言調(diào)查，今老敦煌人說的敦煌城關(guān)話方言的“去御”白讀hi。據(jù)李藍(2014)的甘肅方言調(diào)查，甘肅除沙州、酒泉、民樂、西峰四個點外，其余的肅州、安西、玉門、張掖、武威、蘭州、天水等20個點的“女語”“去御”的韻母為i。

2.2 陜西方言

陜西方言的這種現(xiàn)象在清朝就有記載?！锻倏h志·風(fēng)土·方言》：“去御曰棄至?！?清·袁文官1969：197)。據(jù)張維佳(2005)的關(guān)中方言記載，魚韻字如“去御”韓城白讀、蒲城興鎮(zhèn)、銅川、商州、寶雞、岐山、隴縣的韻母是i。(詳見張維佳2005：298，301，304，306，309，312，314)?！叭ビ蔽靼舶鬃xi(王福堂2003：136)。

據(jù)王建領(lǐng)等(2019)的渭南方言調(diào)查，臨渭渭北、臨渭塬區(qū)、華州下廟鎮(zhèn)、華州大明鎮(zhèn)、華陰、富平、蒲城、白水、潼關(guān)、合陽、大荔沙底村、澄城良周村、澄城南社村的“去御”讀hi。(詳見王建領(lǐng)等2019：9，67，84，141，160，222，283，348，409，472，519，591，645)

據(jù)王建領(lǐng)等(2018)的寶雞方言調(diào)查，渭濱區(qū)、金臺區(qū)、陳倉區(qū)、鳳翔、扶風(fēng)、眉縣、岐山、太白城關(guān)的“豬魚”“柱麌”“主麌”讀、“除魚”“初魚”“鋤魚”讀h，“書魚”“鼠語”“豎麌”“樹遇”讀?、“去御”讀hi；鳳縣、麟游、隴縣、千陽的“去御”讀hi。(詳見王建領(lǐng)等2018：7，64，124，185，242，305，341,397，457，518，582，640)

2.3 山西方言

據(jù)侯精一和溫端政等(1993：28)的山西方言調(diào)查，沁縣的“梨脂=驢魚”，高平“梨脂”“驢魚”“魚魚”的韻母為i”。據(jù)喬全生(2008：171)的晉方言調(diào)查，臨汾、洪洞“去御”“與語或御”的韻母為i。

3 唐五代西北方音的魚入支微

今甘陜晉方言的“魚入支微”主要集中在白讀中，表明它不是新出現(xiàn)的，而是存在已久。那么，它是什時候出現(xiàn)的？敦煌石室發(fā)現(xiàn)的漢藏對音、敦煌佛經(jīng)音義、敦煌俗文學(xué)和愿文的別字異文等出土文獻材料都表明，“魚入支微”在唐五代的西北方音中已發(fā)生。

3.1 敦煌漢藏對音

從漢藏對音來看，中古的魚韻對u和i，其中《大乘中宗見解》大部分對u，少部分對i，如“於”·u或·i；《阿彌陀經(jīng)》大部分對i，如“諸”ci、“於”·u或·i；《金剛經(jīng)》為i，如“諸”ci、“於”·i(羅常培2012：68)。藏文音譯《寒食詩》殘片的魚韻字大部分對u，少部分對i，如“去”khi，“取”tshu，“如”zhu(高田時雄2005：54)。

3.2 敦煌佛經(jīng)音義(4)敦煌佛經(jīng)音義的用例包括頁碼和行數(shù)來自張涌泉《敦煌經(jīng)部文獻合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

(1)支魚互注4例

綺去(第5206頁1行)：綺《廣韻》墟彼，支開上；去《廣韻》丘倨，魚去。

羇居(第5237頁7行)：羇《集韻》居宜，支開平；居《廣韻》九魚，魚平。

羲虛(第5462頁4行)：羲《廣韻》許羈，支開平；虛《廣韻》朽居，魚平。

恕施(第5667頁12行)：恕《廣韻》商署，魚去；施《廣韻》施智，支開去。

(2)脂魚互注4例

稚除(第5205頁18行)：稚《廣韻》直利，脂開去；除《廣韻》遟倨，魚去。

貯至(第5206頁1行、5634頁15行)：貯《集韻》展呂，魚上；至《廣韻》脂利，脂開去。

機去(第5237頁2行)：機《廣韻》居履，脂開上；去《廣韻》丘倨，魚去。

咀至(第5276頁5-6行)：咀《廣韻》子與，魚上；至《廣韻》脂利，脂開去。

(3)之魚互注13例

俎值(第5205頁11行)：俎《廣韻》側(cè)呂，魚上；值《廣韻》直吏，之去。

懅其(第5237頁3行、5238頁10行)：懅《廣韻》強魚，魚平；其《廣韻》渠之，之平。

擬語(第5238頁17行)：擬《廣韻》魚紀，之上；語《廣韻》魚巨，魚上。

豫已(第5276頁4行)：豫《廣韻》羊洳，魚去；已《集韻》羊吏，之去。

豦記(第5462頁4行)：豦《廣韻》居御，魚去；記《廣韻》居吏，之去。

忌巨(第5586頁5行)：忌《集韻》巨已，之上；巨《廣韻》其呂，魚上。

懅己(第5634頁8行)：懅《集韻》其據(jù)，魚去；己《廣韻》居理，之上。

儲之(第5634頁12行)：儲《廣韻》直魚，魚平；之《廣韻》止而，之平。

跱助(第5667頁6行)：跱《廣韻》直里，之上；助《廣韻》床據(jù)，魚去。

慮里(第5705頁3行)：慮《廣韻》良倨，魚去；里《廣韻》良士，之上。

(6)《敦煌經(jīng)部文獻合集》(第5709頁注11)認為“是熙的增旁俗字”。虛(第5705頁3行)：熙《廣韻》許其，之平；虛《廣韻》朽居，魚平。

峙筯(第5724頁1-2行)：峙《廣韻》直里，之上；筯《廣韻》遟倨，魚去。

(4)微魚互注1例

脪(7)《敦煌經(jīng)部文獻合集》(第5629頁注376)認為“疑脪為晞或睎的訛俗字”。虛(第5590頁18行)：晞、睎《廣韻》香衣，微開平；虛《廣韻》朽居，魚平。

(5)齊虞互注1例

3.3 《開蒙要訓(xùn)》的直音 (8)《開蒙要訓(xùn)》的直音用例見羅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141-142頁)。

(6)之魚互注6例 (7)脂魚互注5例

頤(之平)：馀(魚平) 姨(脂開平)：馀(魚平)

廁(之去)：楚(魚上或去(9)楚《廣韻》瘡據(jù)、創(chuàng)舉切，有上、去二讀。) 痍(脂開平)：馀(魚平)

(之去)：巨(魚上) 梳(魚平)：師(脂開平)

(魚上)：志(之去) 貯(魚上)：至(脂開去)

鋸(魚去)：己(之上)

(8)支魚互注3例 (9)微魚互注2例

(支開平)(10)《廣韻》郎奚切，《集韻》鄰知切，《唐五代西北方音》(第142頁注2)“今從《集韻》”。：驢(魚平) 機(微開平)：居(魚平)

綺(支開上)：驢(魚平) 稀(微開平)：虛(魚平)

翅(支開去)：鼠(魚上)

3.4 敦煌俗文學(xué)的別字異文 (11)敦煌俗文學(xué)的別字異文見《邵榮芬語言學(xué)論文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231-235頁)。

(10)之魚代用15例 與(魚上)：以(之上)

而(之平)：如(魚平)(12)“而如代用”和“如而代用”邵榮芬算2例。語(魚上)：以(之上)

之(之平)：諸(魚平)(13)“之諸代用”和“諸之代用”邵榮芬算2例。(11)支魚代用7例

疑(之平)：魚(魚平) 兒(支開平)：如(魚平)

諸(魚平)：之(之平) 枝(支開平)：諸(魚平)

如(魚平)：而(之平) 知(支開平)：諸(魚平)

於(魚平)：而(之平) 諸(魚平)：知(支開平)

於(魚平)：以(之上) 諸(魚平)：支(支開平)

喜(之上)：虛(魚平) 如(魚平)：爾(支開上)

已(之上)：如(魚平) 汝(魚上)：兒(支開平)

已(之上)：與(魚上)(14)“已與代用”和“與已代用”邵榮芬算2例。(12)微魚代用2例

以(之上)：與(魚上)(15)“以與代用”和“與以代用”邵榮芬算2例。於(魚平)：依(微開平)

喜(之上)：許(魚上) 於(魚平)：衣(微開平)

與(魚上)：而(之上)

3.5 敦煌愿文中的別字異文 (16)敦煌愿文中的異字別文用例見李海玲《敦煌愿文別字異文材料所反映的語音問題》，浙江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3年，第67-69頁。

(13)之魚代用10例 (14)脂魚代用3例

於(魚平)：醫(yī)(之平) 二(脂開去)：如(魚平)

而(之平)：魚(魚平) 如(魚平)：二(脂開去)

以(之上)：魚(魚平) 呂(魚上)：利(脂開去)

於(魚平)：以(之上) (16)微魚代用4例

去(魚去)：起(之上) 虛(魚平)：希(微開平)

起(之上)：去(魚去) 於(魚平)：依(微開平)

與(魚上)：以(之上) 依(微開平)：於(魚平)

與(魚上)：已(之上) 衣(微開平)：於(魚平)

與(魚上)：矣(之上) (17)之虞代用3例

而(之平)：如(魚平) 其(之平)：懼(虞去)

(15)支魚代用6例 試(之去)：樹(虞去)

諸(魚平)：支(支開平) 樹(虞去)：似(之去)

如(魚平)：兒(支開平) (18)支虞代用3例

諸(魚平)：知(支開平) 知(支開平)：珠(虞平)

除(魚平)：池(支開平) 殊(虞平)：施(支開平)

支(支開平)：諸(魚平) 知(支開平)：主(虞上)

知(支開平)：諸(魚平)

羅常培(2012：59、143)認為魚半在i韻，半在u韻，在k組跟l母的后面多數(shù)讀作u韻。邵榮芬(2009：235)：“或者說魚一部分字作-i，一部分字作-u，找不出條件，說明對音不一定可靠。不過如果我們把魚韻字一律假定讀作-y或-iu或其他什么音，又有什么辦法解釋這里魚韻既同止攝開口相通又同虞韻相通的現(xiàn)象。”上述大量的魚韻字讀如止攝開口三等字，表明這絕非或然，應(yīng)有實際語音基礎(chǔ)。這并非對音不可靠，而是魚韻字有文白兩個層次，一為通語層，一為方言層，就可以解釋這種現(xiàn)象。平山久雄(1995)：“與其把這看作是同一種漢語語音(例如-y)的兩種寫法，不如認為它反映著當時西北方音中魚韻字的文、白兩種讀音：-u代表文言音-y(與虞韻字同音)，是從長安 一帶借過去的；(17)是否從長安借過去值得商榷，因為今西安話的魚韻字如“去”白讀的韻母為i。如果認為它從通語中借過去，就更恰當。-i則代表白話音-i(或類似的音)?！?/p>

4 甘陜晉的“魚入支微”與唐五代西北方音的關(guān)系

由上可知，今甘陜晉方言僅部分魚、虞韻字轉(zhuǎn)入止攝開口，涉及的魚韻字甘肅有“去”“女”，山西有“驢”“去”“與”，陜西有“豬”“除”“初”“鋤”“書”“鼠”等字，涉及的虞韻字陜西有“樹”“柱”“主”“豎”等字；而唐五代西北方音的魚虞韻與止攝開口互注、代用有92例，涉及的魚虞韻字多，分布較廣。王軍虎(2004)認為晉陜甘方言的止攝合口三等字讀如遇攝合口三等字與唐五代西北方音有繼承關(guān)系。與此類推，是否“魚入支微”也有這種繼承關(guān)系？

首先，今甘陜晉與唐五代西北的“魚入支微”的方言地理范圍基本相同，語音特征相似，都以轉(zhuǎn)入支微的魚韻字為多，而虞韻字相對較少。其次，唐五代關(guān)中、太原等地的詩韻也有這種現(xiàn)象，可與敦煌遺書互證。

據(jù)儲泰松(2002)對關(guān)中文人的用韻研究，唐五代時期，關(guān)中文人有魚韻葉止攝開口的現(xiàn)象，如李瓘(?-747年，唐高宗孫)《樂九成賦》葉“子止水旨視旨沮語美旨”，李庾(生卒年不詳，(18)馬積高考證作于830或831年。李唐宗室)《兩都賦》葉“居魚基之”，白居易(772-846年，曾祖遷居陜西下邽(19)白居易祖籍太原，曾祖遷居陜西下邽，生于河南新鄭。雖然出生在河南，受家庭的影響，但帶有關(guān)中方言音的可能性較大。)《和自勸二首之二》葉“水旨起止子止女語紙紙史止止止死旨”，杜光庭(850-933年，長安人(20)(宋)陶岳撰《五代史補》卷一《梁杜光庭入道》云：“杜光庭，長安人?！倍殴馔サ募炦€有天臺、括蒼、處州等說法，如(宋)陳耆卿《赤城志》卷三十五《人物(四)》云“杜光庭字圣賓，天臺人或曰括蒼人”，(宋)李石《續(xù)博物志》卷二云“廣徳先生杜光庭，處州人”。杜光庭是否為長安人，存疑。從儲泰松，暫列為關(guān)中人。)《生死歌訣》葉“止止義寘炁未淚至起止指旨去御”。

據(jù)丁治民(2006：51)對唐末的太原人唐諺謙(?-893年)的用韻研究，他有魚虞韻葉止攝開口的情況，例如：《采桑女》二十7680葉“蟻紙嘴紙女語雨麌”，又葉“時之遲脂胥魚絲之”；《詠葡萄》二十7680葉“栩麌雨麌起止”。

由于敦煌是絲綢之路上的要塞，人口流動大，加之戰(zhàn)爭、經(jīng)濟社會等因素的影響，今敦煌方言與唐五代西北方音已有很大不同，這種繼承關(guān)系就存在或然性。鑒于陜、晉大范圍的“魚入支微”現(xiàn)象與唐五代關(guān)中、太原等的詩韻相合，這就表明這種繼承關(guān)系并非偶然。因此，從方言地理、語音特征等多點偶合推測：今甘陜晉方言的魚韻讀如止攝開口是唐五代西北方音的直接后裔。今甘陜晉“魚入支微”的現(xiàn)象明顯比唐五代西北方音要少，主要由千年來的語言接觸造成，強勢的官話影響致使曾經(jīng)相對普遍的方音現(xiàn)象如今斑駁點綴在白讀層中，且逐漸變少的趨勢明顯。

5 其他各地的“魚入支微”與唐五代西北方音的關(guān)系

李如龍和辛世彪(1999)認為“現(xiàn)今南北方言中的‘全濁送氣’的特點都應(yīng)該說是有源流關(guān)系的，換言之，都是從古代秦晉方言承傳下來的”。與此類推，是否現(xiàn)今南北方言的“魚入支微”的現(xiàn)象是從古代秦晉方言承傳下來？以唐五代時期吳語區(qū)的魚虞與“止攝開口和齊”葉用的情況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

皇甫冉(717-770年，潤州丹陽人)《賦得檐然》葉“意志駛止去御”(孫婕和尉遲治平2001)。戴叔倫(732-789年，潤州金壇人)《松鶴》葉“細霽去御”(劉根輝和尉遲治平1999)。褚遂良(596-659年，杭州錢塘人)《唐太宗皇帝哀策文》葉“閟至宇麌”(鮑明煒1986：96)。王周(五代，明州奉化)《自喻》葉“器至志志賦遇意志試志味未地至據(jù)御寄寘轡至畏未避寘沸未緯未諱未喻遇慮御致至庇至媚至悴至智寘”(陳海波和尉遲治平1998)。

止攝開口與魚韻葉用反映的是“魚入支微”(魚韻讀i)或“支微入魚”(支脂之讀u)，《老學(xué)庵筆記》卷六：“四方之音有訛者，則一韻盡訛……吳人訛魚字，則一韻皆開口。”(陸游1997：77-78)從陸游的記載看，吳語區(qū)的止攝開口與魚韻葉用反映的是“魚入支微”的現(xiàn)象。

總之，通過抽查唐五代時期的韻譜等，發(fā)現(xiàn)“魚入支微”除了有西北方音外，還在吳語中存在，因而它是多點分布，因而可推測：其他各地“魚入支微”的現(xiàn)象并非是從唐五代西北方音傳承下來的。

另外，唐宋時期魚虞與止攝開口和齊的互葉還有蜀、益陽、廬江等地。如蘇軾(1037-1101年，眉州眉山人)《王定國硯銘二》第一韻段葉“雨麌似止”，李道傳(1170-1217年，隆州井研人)《謁和靖先生虎丘祠堂》葉“知支之之持之斯支幾微厘之梯齊為支馳支歸微詞之渝虞”(劉曉南2012：123)，齊己(863-937年，潭州益陽人)《喜彬上人見訪》葉“師脂虛魚居魚疏魚蕖魚”(徐朝東2019)，許堅(晚唐五代，廬江人)《題胡氏華林書院》葉“居魚書魚廬魚欺之”(徐朝東2019)。(21)《題胡氏華林書院》：“盡說靈蹤好畫圖，幽奇高尚義羣居。山林總是神仙隱，禮樂爰修周孔書。解駕十年惟壯士，擔(dān)簦千里結(jié)名廬。功成霄漢非常事，對此那堪不我欺?！毙斐瘱|把“廬”字歸入模韻，因而認為首字“圖”入韻。其實“廬”字為魚韻字，可能首字“圖”不入韻。至于它們反映的是“魚入支微”還是“支微入魚”，目前材料缺乏，還不易確證。

6 “魚入支微”的順序及音變模式

從唐五代的方言地理考察，“魚入支微”的現(xiàn)象不是單一源頭的，而是多起源的，時間越往后，“魚入支微”的類型越多。中古時期的魚入支微是基本類型，魚入齊祭是擴展類型。但透過“魚入支微”的復(fù)雜形式，可發(fā)現(xiàn)上古的魚部字與之部字讀同是“魚入支微”的根本類型。從《王力上古三十韻部常用字歸部表》看，上古的魚部字包括中古的魚韻、虞韻字(如“雨父于宇無武”)等，因而它在中古的表現(xiàn)是魚虞(部分)與之韻的元音相同。

從上古韻部看，之部與魚部近，與支、脂、微部遠?！对娊?jīng)》就有之魚合韻的現(xiàn)象，如《墉風(fēng)·蝃蝀》葉“母之部雨魚部”，《小雅·巷伯》葉“謀之部者魚部虎魚部”(王力2004：28)。兩漢時期，《淮南子·俶真》葉“野魚部圄魚部宇魚部雨魚部父魚部女魚部志之部”，司馬相如(蜀人)《子虛賦》葉“虛魚部駼魚部騏之部”，王襃(蜀人)《洞簫賦》葉“子之部父魚部”，枚乘(淮陰人)《七發(fā)序》葉“處魚部母之部父魚部所魚部厚侯部暑魚部”，堂溪協(xié)(潁川人)《開母廟石闕銘》葉“治之部隅(22)“隅”字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177頁)歸侯部。魚部祺之部之之部”，羅常培和周祖謨(2007：81)認為“推想漢代四川和江淮汝潁之間之魚兩部的元音可能比較接近”。

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期，“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魚虞混同，一些非上古魚部的虞韻字如“主取樹”在方言中就與之韻混同；“(北人)以紫為姊”，支、脂混同，呂靜《韻集》、夏侯詠《四聲韻略》的脂、微大亂(23)《裴務(wù)齊正字本刊謬補缺切韻》的韻目“脂”下注“呂、夏與微大亂”，見周祖謨《唐五代韻書集存》，中華書局1983年，第537頁。，《廣韻》的第五支下注“與脂之同用”，因而魚虞在方言中就與支脂之微逐漸混用起來。隋唐及以后，止攝三等韻與齊祭韻混同，因而齊、祭韻字和止攝開口字在方言中就開始與魚虞韻字讀同，如戴叔倫《松鶴》葉“細霽去御”(劉根輝和尉遲治平 1999)。

從《詩經(jīng)》的“魚之合韻”來看，上古的墉等地就存在這種現(xiàn)象，因而唐五代魚虞韻讀如止攝開口韻呈現(xiàn)多點分布的狀態(tài)，現(xiàn)代方言多點分布的范圍更廣。上述問題的核心涉及魚部字的歷史音變。魚部字有兩個層次：一個是通語層次，以中原官話等為主，它的主元音先高化、圓唇化，再撮唇化，即a>>o>u>y；一個是方言層次，以西北方音、吳語、湘語等為主，它的主元音高化，即a>>?>>>>i(潘悟云2000：203)。“驢”等少數(shù)字的高元音再復(fù)音化，如i→ei。(24)今晉方言的武鄉(xiāng)、和順、臨縣“驢”讀luei(見《山西方言調(diào)查研究報告》第28頁)，滋生了合口介音，這與聲母發(fā)音特點有關(guān)。一般來說，聲母輔音阻塞部位越后，合口u的特點越明顯，即唇音<舌尖音<舌葉音<舌面音<舌根音<小舌音<喉音。唇音可開可合，l是舌尖中音，發(fā)音部位緊隨唇音，因而在方言中有時也可開可合，開口如“慮”長沙、陽江讀lei(見《漢語方音字匯》第132頁)。

7 余論

止攝開口與遇攝葉用的情況另有“支微入魚”的現(xiàn)象，需加以區(qū)別。閩語有止攝開口的精組字讀u或y的現(xiàn)象，“子”廈門、建甌的文讀tsu，福州文讀tsy；“斯”廈門、建甌su，福州sy(王福堂2003：57-59)，這樣它就可以與模魚虞韻相押。其實宋代就有這種現(xiàn)象，如鄧肅(1091-1132，南劍沙縣人)《進花石詩狀》之十葉“禹麌此紙子止”，高登(1104-1148年，漳州漳浦人)《東坡像贊》葉“履旨子止古姥死止”，林亦之(1136-1185年，福州福清人)《(祭)林斯容》第三韻段葉“此紙耳止苦姥”(劉曉南1999：182)?！俄嵮a》：“事，本仕吏切，古有一音，如今世俗所讀與御遇相葉?！?吳棫1987：86上左)吳棫是福建武夷人，他把所有止攝開口字與遇攝葉用都說成是止攝字另有一音，與閩地的俗音相同，這是他用自己的方音來猜測止攝開口字的讀音，部分有誤?！棒~入支微”的音變形式是魚虞韻讀同止攝開口，“支微入魚”的音變形式有止攝合口讀如魚虞韻、止攝開口讀如魚虞韻的兩種?？傊瑥囊糇冃问絹砜?，“魚入支微”和“支微入魚”受制的音變規(guī)律是止攝與遇攝三等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