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周華誠
江南
嫩籜香苞初出林
一園子的筍冒出尖尖,長長短短,人都不敢落腳。怕一落腳,就踩到草叢里剛剛冒頭的筍芽兒。
江南人春天的食譜里,怎么好少了筍呢。杭州人春天有一道菜,春筍步魚。步魚,也叫土步魚,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說:“杭州以土步魚為上品?!庾钏赡郏逯?、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薺菜作湯,作羹尤鮮?!钡搅舜禾?,也并不見得隨便哪個(gè)菜場就能買到它,得碰運(yùn)氣,不過“春筍步魚”真是杭州名菜了——跟西湖醋魚、東坡肉、龍井蝦仁、叫化雞、西湖莼菜湯一樣著名。只不過,它更難得——只是春天才有啊。
茶園,山坡,野小筍,
都在云生處。
攝影_周華誠
攝影_周華誠
杭州人春天還有一道菜,油燜春筍。這道菜,說來也奇,一大碗沒有別的材料,光是筍;重油、重糖,燜的筍色澤紅潤,油汪鮮亮。吃起來,鮮嫩,爽口。杭州平常人家,都會(huì)做這一道油燜春筍。家常菜了啊,杭州人,都好這一口筍。
杭州人春天亦有一道菜,咸肉蒸筍。有一次,我到杭州城北徑山寺去,下山路上,見到竹園中有村婦在掘筍。大家歡呼雀躍,看人掘筍,其實(shí)卻是各懷心事。等到那婦人一放下鋤頭,大家便要買她的筍,一下子全都分光了。
暮色漸起時(shí),大家也不趕路了,就尋了一戶路邊店,把筍交出去,請(qǐng)主人煮起來吃。主人賢惠,煮出來好幾樣筍肴,油燜的,紅燒的,清炒的,做湯的。有一道,最不同尋常:滾刀切出的春筍小塊,鋪在碗底,筍上面覆了一層薄薄的咸肉。咸肉是肥的,蒸出來,如玉脂一樣透明的顏色。下面的筍塊,也是玉脂一樣的顏色……這里的咸鮮二味,真是不忍細(xì)說。
我以前寫過一篇短文,小筍,草莓,是春天山坡上最美妙的兩樣?xùn)|西。水竹,鄉(xiāng)下人??硜碓窕h笆,牽豆角,搭絲瓜架子和黃瓜架子。水竹只有食指般粗細(xì),密密匝匝,砍了又會(huì)發(fā)出來,砍不完的。水竹萌出的新筍中,最可愛的,是剛冒出黃泥的那一款。白,胖,憨,嫩。白,是一夜新萌;胖,黃泥深厚,小筍就肥;憨呢,短短白白胖胖,當(dāng)然是憨態(tài)可掬。拔這樣的小筍,手要盡可能地握到根處,否則會(huì)有一大截子斷在泥下,那就可惜了。
攝影_周華誠
茶園之中,也有這樣的野小筍。似乎水竹早就砍掉了,但是水竹的鞭,卻仍然在那黃泥之中伸展。有的茶園主人,挖山翻土,奮力把竹鞭剔除,那些斷成幾截的竹鞭,卻也仍然頑強(qiáng),在泥底下默默地蓄積著力量。到了春天,嘩啦一下,冒出一根根的小筍來。茶園,山坡,野小筍,都在云生處。云在天邊,但云明明是山坡上生長出來的。拔小筍的孩童,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就隱在云的里面了。
南方的筍,品種太多。宋僧釋贊寧,寫了一本筍的專著?!豆S譜》,一萬多字,把筍的一生都說盡了。他列出90多種筍的名字,一一說明,并對(duì)烹制和食用的方法做了深入地研究。竹子種類,全世界有150屬,1200多種,分布在地球的北緯46度至南緯47度之間——雖說熱帶、亞熱帶、溫帶,都可以長出竹子和筍來,但在我看來,依然覺得筍是南方的東西。釋贊寧活到八十三歲圓寂,史書里說他,“有文學(xué),洞古博物,著書數(shù)百卷”。這樣一個(gè)非凡的高僧,寫了那么多的書,包括《宋高僧傳》;《筍譜》不過是種種成就里的一枚野果,然正是這樣一枚小野果,至今為愛筍之人所念叨。
鞭筍
在我老家,竹筍就有好多,毛竹筍,雷竹筍,麻殼筍,白殼筍,紅殼筍,叫法不一樣,萌發(fā)的時(shí)間也略有差異,有的是冬天長出來,有的是早春便有,有的就要到暮春才可見到了。最晚的一種,也最鮮美,叫做“鞭筍”,是夏天吃的。
鞭筍,我老家叫做馬鞭筍,要特地與你說一說。別的筍,長在竹鞭的中部,一段一芽;末梢上的那一枚芽,就是竹鞭向前伸展的部分,在泥間奮勇向前。到了夏天,把這一小段尖尖挖出來,實(shí)在是太鮮美了。有一回,北京朋友想念春筍,我用快遞郵了一包過去。筍離了山地,在途中,在菜場,也是會(huì)生長的,會(huì)越來越老。北京朋友收到筍后,把老的部分切去,吃那些嫩的尖尖,所余不過十之二三。
要給紹興人看到,不免跌足長嘆:“哎呀,最好吃的東西,怎么丟掉了……”紹興人喜吃筍篰頭。不僅筍篰頭,他們也喜歡吃老菜根。比方說筍,把筍最老的部分切塊,煮后,大嚼之。他們說這才是最懂得吃筍的。嚼著嚼著,一嘴的渣子,吐了,又嚼。這需要牙口好。我也嚼過,越嚼越喜歡。
當(dāng)然,吃筍最好的是現(xiàn)挖現(xiàn)吃?!渡郊仪骞防铮瑢懙揭粯印鞍瞩r”,令人神往之極。林間竹筍新萌,揮鋤挖得,就近山泉里洗凈,再把攜去的爐子用竹枝竹葉生起火起,就林煮筍。水是山泉,筍又清鮮,這樣的一道菜,就叫“傍林鮮”。
攝影_周華誠
油燜筍
吃筍,吃的就是一個(gè)新鮮。鮮筍衣,也很好吃。筍衣,老后叫做“籜”,籜的脫落,使筍變成竹子。但“籜”在細(xì)嫩的時(shí)候,也可單獨(dú)剝下來。筍尖尖,就是一層一層的筍衣。會(huì)吃筍的人,總不舍得把那些筍衣剝得太干凈。
筍衣,常取雷筍之衣,干凈,質(zhì)嫩。竹園里剛挖的雷筍,剝出硬的外殼,咬一口筍尖尖,有一股清甜之味。剝下來的筍衣,嫩的部分,也很好吃——水煮肉片,放入筍衣,肉片少,筍衣多,油汪汪一盤,吃得興高采烈。我在衢州老家吃過。
筍衣紅燒肉,在杭州也可吃到。杭州人常用筍干與肉同燒,筍有肉味,肉有筍味,相得益彰,兩全其美。肥肉容易膩,瘦肉容易柴,筍衣或筍干得了肉的厚味,既不膩,又不柴,比肉好吃。一碗上來,總是筍衣或筍干先吃完。李漁說筍,“居肉食之上”,我為他點(diǎn)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