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雷強
道曲難行,路直景稀。少了峰回路轉(zhuǎn),便沒了柳暗花明。那些痛苦、失意、悲傷、挫敗的靈魂,那么美。只是美到你不忍只把它們當成風景看。
桃花塢里的桃花可換酒,唐伯虎醉倒在桃花庵,在夢里他就是桃花仙,后人覺得他一生都在走桃花運,做盡了桃花事,留足了桃花情,誰讓他如此才氣橫溢,又玩世不恭呢?即便是放進通俗如“江南四大才子”,風雅如“吳門四家”這樣的行列里,他都足夠突出與特別。
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非常愛才,對“才子”總是充滿了不假掩飾的寵溺與熱情,仿佛時光所到之處,盡是花好月圓,稱心如意。而若有不幸,熟稔在心的這種傳統(tǒng),又會顯示出胸有成竹的“諒解”:如同孟子講“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甚至于缺陷都“合理”:如同龔自珍苦心孤詣下的病梅。才子的價值,才子的人生,對才子的“人設”,連同才子的“真”與“假”,都被捆綁在了一起。
歷史與人們的這種熱情和執(zhí)拗,增加了“識人”的難度系數(shù)。
真實的唐伯虎,妻離子散,窮困潦倒,官場不得志,情場也不順,二十六歲即有白發(fā)。他確實妙筆生輝地畫了一生的畫,而他一生的生計也在靠賣這些畫維持。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孑然一身,了無關(guān)懷,是好友祝允明趕來為他料理后事。這位被世風和傳說“雕刻”而成的所謂“風流才子”,與他的真實靈魂與內(nèi)心,仿佛真的相隔層層山,重重水。只有他的詩文與畫作為我們留下一個探究、組合與印證的機會。
清秋紅葉,沒有蕭索;澹澹溪水,沒有煩憂。洋洋三米余長的《溪山漁隱圖》據(jù)言是唐伯虎傳世畫卷中,最為精湛的一件。有山有水,有人有事,它的布局、筆法、設色、神韻,都有高人一籌之處可以說,但終歸,還是一卷傳統(tǒng)領(lǐng)域里,常見題材的作品。
有意思的倒是,別人畫隱逸題材,“人”都不多,一個人當然更合題“隱居”,事實上古代的隱士很少有集體出現(xiàn)的,兩個人也要如伯牙與子期、伯夷與叔齊般是投契的知音,是可以茶酒相與的好友。唐伯虎的漁隱圖景中卻有好幾組人,行為與姿態(tài)多種多樣。水中三組人,有垂綸放釣的,怡然自得;有橫笛濯足的,聽者在一邊拍掌擊節(jié)和歌;也有獨自劃槳而來的,船上有釣具,書與酒在艙里。陸上還有三組人。有在茅屋中促膝對酌的,其情投入而誠懇;有讀書之余憑欄觀釣的,寬衣博帶,若有所思;還有策杖閑步的,佝僂老邁,童子為他攜琴隨行。
明 唐寅《溪山漁隱圖》(局部組圖)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說起來,古代文人常常集體出現(xiàn)的雅集有時候也是這樣,人都分散在竹林松樹美景里,但相互之間有呼應與聯(lián)系。在此卷中這幾組人卻按畫意也好,依構(gòu)圖也罷,完全可以各自成立,或者孤立。他們之間的孤立甚至多于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憑欄觀釣的那個人,心思都完全沒有在漁事之上。
對中國畫“景中人”的解讀,不僅僅是“景”與“人”的組合與分解,它是一種代入和象征。唐伯虎畫的這些高士都是誰?考慮到明代吳門畫家的職業(yè)身份,大有可能是收酬金為他人所做,但那樣的作品,往往對“客戶”有專門的處理和表現(xiàn)。這卷畫的人物則看不出誰是主角。他們除了童子,個個都可以當主角。又如果是才子唐伯虎的怡情之作,畫給的是自己?那他“本人”一定在畫里。不過究竟哪一個是唐伯虎,卻并不真的重要,畫家的靈魂分身有術(shù),這也是很多古代畫家的自我“人設”行為。如果非要出一個答案,那么他們個個都是“唐伯虎”。
閑適的自己、高雅的自己、追求平靜的自己,安享詩酒漁笛之樂,遠離功名利祿之途,非常完美。 事物接近完美時往往就是假象。
山水入畫,無論艷麗還是蕭索,無論青綠還是水墨,寫景是它們共同采用的途徑。眾所周知,中國山水畫大多表意而非寫實:古人不是在重現(xiàn)肉眼所看到的山水,他們要表達的是自己心中的境界。沒有人真的在乎,那方寸之間、磊落立幅、綿綿長卷里的山水風景的本來面目。當然也從未有人懷疑,它們不是真的。
明 唐寅《溪山漁隱圖》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而在畫里臨溪觀瀑,拾階憑欄的那個人,優(yōu)雅、放松、怡然、冷靜,在現(xiàn)實里柴米油鹽、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甚至酗酒、邋遢、倒霉、頹廢。他們是同一個人。你“認識”在傳說中風流瀟灑的唐伯虎,你沒有“認識”的是唐伯虎本人。他們本是同一個人。
傳說在寅年寅月寅日寅時生的唐伯虎,大名唐寅,連名字都透著一種理想。他的別號更文藝,“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魯國唐生”“逃禪仙吏”,大約也都是他自己的分身與魂靈,是一種設定與沉醉,恣肆與救贖。唐寅酒酣耳熱,在桃花庵中寫下“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那其實非常的清醒。
人會如何認識真正的豁達?一定是經(jīng)歷了真正的坎坷。要如何得到真正的救贖?一定是深刻體會了真正的命運。道曲則難行,路直則景稀。少了峰回路轉(zhuǎn),便沒了柳暗花明。那些痛苦、失意、悲傷、挫敗的靈魂,那么美,他們用生命和丹青畫出的風景,確然地,也已經(jīng)是中國文化永恒的風景——只是美到你不忍只把它僅僅當成風景看。
是的,人們的“看客”心理和身份從未遠去。在那里,風景只是風景,故事就是故事,有時候,歷史也只是故事。其實那個“故事”與己無關(guān),他們心知肚明。廣為流傳的是“佳話”了,被落下的又是什么呢?正如“風流”與“才子”的捆綁,到最后更流傳,也更容易被學去的,是另一種“風流”。
如此看人,萬萬不可如此看畫。那是白費了畫家的心血和托付了。你看那起首一葉翩然小舟,迤邐長卷,景與人俱好,一直到了卷尾的空亭。那里無人勝有人。更遠更好的景色似乎還在卷外無窮處——希望真的在畫外,也是景與人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