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手兒

◎ 葡 萄

早幾年，當舟二還在加拿大讀藝術史的時候，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和上千人競爭一個翻譯名額。

那時候，她的生活豐富多彩，白天流連于各種展覽、美術館，晚上看場電影、喝個小酒，根本不計較花費。偶爾錢緊的時候，她就去甜品店打工，也做過代購，唯獨對任何有關翻譯的活兒避之不及。

“我還沒到那一步”，舟二總是這樣對同學說。“沒到那一步”其實包括兩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是她說給別人聽的，語言不過是個工具，自己好歹是個有專業(yè)的人，除非在專業(yè)領域走投無路，才會拿語言吃飯。

而第二層意思是說給自己聽的，真要拿語言當專業(yè)，她舟二還遠遠不夠?qū)I(yè)，金融醫(yī)藥不了解，同聲傳譯不夠格，這碗飯她根本吃不起。

回國后，舟二頻繁跳槽于創(chuàng)業(yè)公司。并非她心不定，而是創(chuàng)業(yè)公司本身太難養(yǎng)活了。每次眼睜睜看著公司撐不下去，被迫另謀出路，舟二的焦慮值就會更大一些。

這次新冠疫情，策展活動幾乎停擺。公司苦苦掙扎，靠著居家辦公和全員半薪艱難維系。舟二也從公司邊上的長租公寓，搬到了六環(huán)開外的大開間?！澳阕∧敲催h，回頭正常上班了怎么辦？”舟二沒想，言外之意，她已經(jīng)半放棄這份工作了。

這時，舟二已經(jīng)利用漫長的“業(yè)余”時間完成了一部國外小說的翻譯稿?；顑菏鞘烊私榻B的，價兒是低于市場價的。“好歹是個作品，先有個東西放在簡歷上再打開局面吧?！边@一單，舟二并不在乎錢。可是當她花了9塊9加進一個翻譯眾包群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語成讖。

一個500人的群，禁言，但是從訂單失效的速度就能判斷出一塊肉有多少人搶。

“微積分領域，術語較多，相關專業(yè)背景優(yōu)先。”

“醫(yī)學論文翻譯，涉及皮膚科、腸胃科，非專業(yè)的譯者暫不考慮。”

“技術資料翻譯，要求熟悉汽車、機械、航空領域?！?/p>

“中英字幕投放，共3天16場會議，內(nèi)容為區(qū)塊鏈?！?/p>

旁觀是舟二的常態(tài)。都等不到談錢那一步，單看需求，舟二就退卻了。想起剛進群時，生怕錯過一條甲方信息，提示此起彼伏，手機寸步不離，幾天之后索性設置了免擾，舟二自己都覺得好笑。

“搶單拼得不是手速，是實力?！痹谖虺鲞@條真理的兩周后，舟二終于找到自己能勝任的活兒：“英文聽打”，就是把錄音聊天、訪問、新聞等等人們說的話轉(zhuǎn)錄成文字，為AI提供語音素材。

憑著留學資歷和圖書翻譯的經(jīng)驗，舟二很快被錄取了，齒輪也很快轉(zhuǎn)起來了，碎銀子也相當規(guī)律地充實了錢包。這期間，公司也接到了救命的大單，居家辦公也恢復成了正常工作，工資也發(fā)了全薪。

如果說，有一份能提供穩(wěn)定收入的副業(yè)才能給人安全感，舟二已經(jīng)達到了?？墒?，她的心卻越來越慌了。

她一面24小時待命，遠程做著公司的活兒，寫各種策劃PPT；一面不辭辛苦地為他人做嫁衣，縮小AI翻譯和人工翻譯的差距。等有朝一日真正實現(xiàn)了零誤差的人工智能，像她這樣的普通譯員就徹底沒市場了。想到這里，舟二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而自己非但不跑還要埋頭給人磨刀的感覺。

一天夜里，舟二一直熬到凌晨兩點才完成聽打的內(nèi)容。合上筆記本電腦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早先看過的一部電影《未來學大會》。電影中，名噪一時的演員將自己的名字和數(shù)字形象出售給電影公司，拿到了一筆不菲的版權費，卻從此告別了演員身份?；钴S在銀幕上的是她永遠不會老的數(shù)字形象，卻不再是她本人了。

舟二想，人工翻譯之于AI翻譯，大抵也是如此。

一年多以前，當她在超市看到所剩無幾的收銀員在教大爺大媽如何自主掃碼結(jié)賬時，還在心里笑話過他們?！翱窗?，沒文化，沒技術，早晚要被取代的?！比缃?，自己在做的事無非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在被取代這件事上，英語翻譯又比收銀高級多少呢？

但她從沒有后悔自己的選擇，甚至慢慢生出某種安慰。承認差距，才能放下身段，一步一個腳印把路走穩(wěn)、走好。

后來，公司有人離職，計劃回老家，帶不走的家當全都打包送人。工作群里，從膠囊咖啡機、鴛鴦火鍋鍋具，到電動沙發(fā)、空調(diào)扇，通通秒出。唯一沒人要的烤箱被舟二抱走了。三餐訂外賣的同事忍不住隔屏笑出了聲：“你放心，這東西新鮮不過三天就得閑置。”

舟二也笑了，但她什么也沒說。直到她在朋友圈曬出各種高顏值蛋糕搭配中英文食譜，大家才知道她還有這手藝。

可詩意、優(yōu)雅、精致都是給別人看的，對她自己而言，藏在香甜奶油里的真實心意卻是：“手藝不敢丟，萬一以后真要靠它吃飯呢?！?/p>

（聞言摘自《甘孜日報》2021年11月19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