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東坡文選與古文范型演變

馬茂軍，楊奔奔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510006）

對明代至清中期77 種古文選本進行統(tǒng)計，蘇文在明代各選本中的入選量多居唐宋八大家首位，而在清初至清中期古文選本中則多是韓文居首。有明一代古文選本，東坡文入選量總體上不斷上升，清初至清中期各古文選本中則呈逐漸下降的態(tài)勢。將明代秦漢派與唐宋派所輯古文選本進行對比，可見蘇文選錄的差異反而小于明代唐宋派與清代桐城派所輯古文選本的比較。這不禁讓我們追問，為什么蘇文在明代秦漢派復(fù)古思潮激蕩的時代中入選量仍然逐漸上升？為什么在以唐宋文為古文典范的清代蘇文地位會下降？為什么明代唐宋派與桐城派在接受蘇文時也存在差異？清人為什么認為蘇文在文統(tǒng)上低于韓文？接下來，我們以明清古文選本為基礎(chǔ)，統(tǒng)計分析蘇文在唐宋八家中選錄和比例的變化，以進行深入分析。

一、蘇文選輯在明代的興盛與古文選家的蘇文學(xué)秦漢認同

縱觀明人所編古文選本，蘇文入選量雖在各本中呈現(xiàn)或多或少的差異，但與其他唐宋七家相較，總體保持較高的入選比。在我們搜集到的明代選錄唐宋八家文的36 種選本中，有19 種選本選蘇文量第一，其次為韓文11 種。從占比來看，蘇文占所選唐宋八家文之和的比例呈現(xiàn)逐漸上升的趨勢。

33 種明代選蘇文古文選本按出版時間排列，其所選蘇文與唐宋八家文之和的比例依次為：凌云翼《歷代文選》0.19、任瀛《翰林古文鈔》0.19、傅振商《古文選要》0.28、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0.17、敖鯤化《古文崇正》0.33、穆文熙《文浦玄珠》0.23、劉祜《文章正論》0.15、徐宗夔《鐫古今曠世文淵評林》0.18、潘士達《古文世編》0.43、朱文治《文字會寶》0.39、施策《崇正文選》0.29、魏浣初《魏仲雪增補李卓吾名文捷錄》0.38、吳士奇《不多集》0.39、陳仁錫《古文奇賞》0.23、陳仁錫《文奇》0.17、屠隆《鐫歷代古文舉業(yè)表準評林》0.25、焦竑《新鍥焦太史匯選百家評林名文珠璣》0.22、傅振商《珠淵異寶》0.3、王納諫《新刻合諸名家評選古文啟秀》0.33、賀烺《清音集》0.37、徐廣《精刻徐陳二先生評選歷代名文則》0.23、陳繼儒《古文品外錄》0.31、陳繼儒《刻陳眉公先生古文品內(nèi)錄》0.48、張明弼《合選明文麈》0.35、張鼐《必讀古文正宗》0.26、馬晉允《古文定本》0.2、孫慎行《孫宗伯精選唐宋八大家文鈔》0.18、華國才《文瑑清娛》0.42、王漢《古文意》0.54、李一鵬《古文奇奇賞》0.14、張以忠《陳明卿評選古今文統(tǒng)》0.24、鐘惺《唐宋文歸》0.17、鄭邠《八大家文鈔自怡集》0.25。通過以上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清晰看到蘇文選錄總體上升的趨勢(1)案：除以上所列唐宋諸家文選本外，據(jù)陳鎧婧《明代三蘇合選本研究》（華南師范大學(xué)2021年碩士論文），明代三蘇合選本還有23種：袁宏道評《嘉樂齋三蘇文范》十八卷、李維楨評《合諸名家評注三蘇文選》十八卷、李維楨評《合諸名家評注三蘇文定》十八卷、李叔元評《匯鍥注釋三蘇文苑》八卷、孫鑛輯《三蘇文苑》八卷、鐘惺輯《三蘇文盛》二十卷、董應(yīng)舉輯評《眉山蘇氏三大家文選》四卷、張鼐輯《新鐫張?zhí)吩u選眉山橋梓名文雋》三卷、錢榖等評《三蘇文匯》六十卷、錢榖選《靜觀室三蘇文選》十六卷、黃士俊批選《鼎鐫黃狀元批選眉山三蘇文狐白》四卷、徐肅廙選《三蘇文則》八卷、李廷機評選《鐫李相國九我先生評選蘇文匯精》六卷、江浩《三蘇文選》、馮汝弼《三蘇文纂》、張溥《玉尺堂輯宋大家三蘇文瀾》五卷、李贄輯《三蘇文鈔》二十卷、陳仁錫輯《三蘇文鈔》十二卷、茅坤評《三蘇文鈔選》五十八卷、茅坤批選《三蘇文百家評林》十六卷、何棠輯《新刻批選三蘇文要》三卷、楊慎選《文濟堂三蘇經(jīng)世書》十五卷、顧錫疇評《三蘇文約》二十七卷。。蘇文的接受程度從明代古文選家的論述中也可窺見一斑。明末著名選家陳仁錫崇禎四年序《蘇文奇賞》言：“然怪蘇文滿天下，幾于寢處坐臥，咳笑詠歌皆是，正恐睹指識歸，匪夷所思?！?2)［明］陳仁錫選評：《蘇文奇賞》五十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頁。崇禎五年楊士驥序《三蘇文選》謂：“邇來史漢唐宋諸家，飛馳宇內(nèi)，主司非是，無以得士，士非是無以上獻，而其所最為尸祝之者，獨蘇氏也。”(3)［明］楊慎選，李維楨評注：《合諸名家評注三蘇文選》十八卷，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康熙二十七年刻本?？梢娞K文在彼時的傳播度和影響度。

明代復(fù)古思潮涌現(xiàn)，各個時期古文宗法對象差異較大，但是蘇文何以能夠在各個時代的選本中一直保持著較高的選錄比？在秦漢派盛行的明代，作為唐宋文代表的蘇文為什么同樣也能繼續(xù)保有存在的空間呢？從歷史淵源看，南宋、金、元，蘇文一直有著良好的社會接受氛圍，南宋高宗、孝宗以帝王之尊重新肯定和推崇蘇文，元朝有理學(xué)背景的士人則對蘇文進行儒家文統(tǒng)的再塑造(4)裴云龍：《北宋六家散文經(jīng)典化研究：南宋金元時期：1127-1279》，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20年，第177-181頁。。至明代，性靈文學(xué)思潮的涌動，小品文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興盛，對東坡其人的喜愛和同情等，都為蘇文在明代的接受提供了優(yōu)渥的社會文化基礎(chǔ)(5)江枰：《明代蘇文研究史稿》，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2005年博士論文。。加之現(xiàn)實的科舉需要，蘇文一直被視為“舉業(yè)之筌蹄”(6)［明］沈位：《唐宋四大家文抄序》，陸粲編：《唐宋四大家文抄》八卷，上海圖書館藏明隆慶元年杜氏刻本。、“奏對之先資”(7)［明］楊慎選，李維楨評注：《合諸名家評注三蘇文選》十八卷，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康熙二十七年刻本。。就連秦漢派的王世貞也不得不承認：“蘇公（軾）之作最為便爽，而其所撰論策之類，于時為最近。故操觚之士，鮮不習蘇公文者，而雌黃之頰于公不能無少挫。”(8)［明］王世貞：《蘇長公外紀序》，《弇州續(xù)稿》卷四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2冊，第557頁。

通過我們對明代古文選本的閱讀，蘇文在明代的接受背景，還可以補充的一點是：明人對于蘇文學(xué)秦漢文的認同，即蘇文被明人視作學(xué)秦漢而化秦漢的代表。晚明陳元素序《嘉樂齋三蘇文范》言：“《左氏》《戰(zhàn)國策》故時時侯伺于長公之筆端，左右麾斥，更相易奪。譬之富人貴室，承旨者多，揖瞬朵躡，而事已辦?！?9)［明］楊慎選，袁宏道參閱：《嘉樂齋三蘇文范》十八卷首一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99冊，第144頁。指出蘇軾是學(xué)習化用《左傳》《戰(zhàn)國策》而進行古文寫作。同書編者還收錄了與前七子有緊密聯(lián)系的楊廷和的評價：“眉山三公之文，其標神所自，本先秦、兩漢。……雖其所至各殊，變化離合，不可名物，要皆冥搜玄解于先秦、兩漢之間，而獵取其精髓之所融液者，心成一家言?！?10)［明］楊慎選，袁宏道參閱：《嘉樂齋三蘇文范》十八卷首一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99冊，第145-146頁。此書編者還選印了王世貞推崇蘇文的題辭。楊廷和、王世貞在《嘉樂齋三蘇文范》上所題文字，我們認為應(yīng)不全是偽造，王文就系縮改自其所作《蘇長公外紀序》(11)［明］王世貞：《蘇長公外紀序》，《弇州續(xù)稿》卷四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2冊，第557頁。，文字雖有差異，但大致意思不變。因此《三蘇文范》卷首所題并非全屬偽造，楊、王二人應(yīng)是有相似的言論，才會被編者所采納，也才能夠被時人所認可。所以王世貞的學(xué)生李維楨說“先生（王世貞）于唐好白樂天，于宋好蘇子瞻，儒雅醞藉，風流標致，二公蓋有合者?！?12)［明］蘇文韓編：《皇明五先生文雋》，浙江省圖書館藏明天啟四年刻本。可見王世貞也曾推崇蘇軾文。另外，竟陵派作家鐘惺也認為他所選輯的韓柳歐蘇等唐宋十二大家都是化取秦漢文之法，他說：“宋之文必歸于八家，王（鴻儒）、楊（士奇）二公之文，十二家之文也。其法則左、馬之法，而其意則古六藝之余也?！?13)［明］鐘惺輯并評：《唐宋十二大家文歸》十四卷，上海圖書館藏明末刻本。

唐宋派諸位作家是從學(xué)秦漢而起，他們在提倡唐宋文的同時，也仍然期待由唐宋而上溯秦漢(14)熊禮匯著：《明清散文流派論》，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300頁。，所以作為學(xué)秦漢文而自成一家的蘇文當然受到唐宋派肯定。唐宋派對待蘇文的看法我們以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為例進行探討?！短扑伟舜蠹椅拟n》選文的前三名依次是歐陽修280 篇，蘇軾229 篇，韓愈173篇。為什么歐文最多，而韓文較少，茅坤說：“世之論韓文者，共首稱碑志。予獨以韓公碑志多竒崛險譎，不得《史》《漢》序事法，故于風神處或少遒逸，予間亦鐫記其旁。至于歐陽公碑志之文，可謂獨得史遷之髓矣。”還說“宋諸賢敘事，當以歐陽公為最。何者？以其調(diào)自史遷出，一切結(jié)構(gòu)裁剪有法，而中多感慨俊逸處，予故往往心醉。曾之大旨近劉向，然逸調(diào)少矣?！笨芍├ひ詺W陽修為最，是主張歐文得史遷風神較多，不僅格調(diào)出自史遷，而且結(jié)構(gòu)剪裁有法度。雖然茅坤選歐文最多，但是也不得不承認蘇氏兄弟之文“本《戰(zhàn)國策》縱橫以來之旨而為文，故其論直而鬯，而多疏逸遒宕之勢”，與歐陽修一樣是“同工而異曲”(15)［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論例》，茅坤編：《唐宋八大家文鈔》一百六十四卷，《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83冊，第15-16頁。?？梢钥闯雒├ず馕牟皇蔷吞扑握撎扑危且浴妒酚洝贰稘h書》《戰(zhàn)國策》、劉向之文為準的，來對韓、蘇、歐、曾文進行評價，這就可以看出唐宋派對蘇文肯定的審美取則。

此外，晚明時人們意識到秦漢派擬古行為的弊端，也都呼吁擴大習古的范圍，而將唐宋文接納為取法對象。天啟六年，朱荃宰編《文通》強調(diào)通變：“今以其時考之，三代不能不秦、漢也，漢、魏不能不六朝也，六朝不能不三唐也，唐不能不宋、元也，變止矣?！?16)［明］朱荃宰：《文通》三十卷，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天啟六年刻本。崇禎時蔣允儀說“嘉靖以來，文人皆遠棄六經(jīng)，師法秦漢，而僅襲其跡，視韓、柳以下蔑如也?！?17)［明］王志堅《古文瀆編》二十九卷，明崇禎六年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6冊，第7頁。靳于中序《皇明文徵》也質(zhì)疑時風道“談古文者，大率謂宋不逮唐，唐不逮兩漢，兩漢不逮先秦，然乎哉？夫文者，人心之精神，猶玄穹之有星日，岳阜之有云物也。星日無時不煒曄，云物無刻不湛澤，人之精神，無瞬息不抽變而光華。謂世降而日不逮，然否？”(18)［明］靳于中：《皇明文徵序》，《皇明文徵》七十四卷，吉林省圖書館藏明崇禎四年刻本。這些言論都可見晚明時選家對學(xué)習唐宋文的呼吁。

二、由蘇軾到韓愈：清初蘇文選輯的變化

清初古文選本相比于明代，唐宋八家文選錄最大的變化是韓文選量超過蘇文，韓文成為唐宋八家文的首選。我們搜集到的清初通代古文選本和唐宋諸家類選本共30 種，其中有20 種選韓文量居唐宋八家文選量的第一，只有7 種選蘇文第一，與明代蘇多韓少的局面正好相反。

清初選蘇文的27 種古文選本，將其中選蘇文的量與韓文對比，所得比例依次為：盧元昌《唐宋八大家文選》0.71、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0.63、蔣銘《古文匯鈔》0.74、曹基《玉圃堂古文廣義正集》0.79、過珙《紹聞堂精選古文覺斯定本》0.41、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廣集》0.41、蔡方炳《八大家文選》1.18、姚靖《唐宋八大家偶輯》1.06、徐乾學(xué)等《御選古文淵鑒》1.62、林云銘《古文析義》1.18、林云銘《增訂古文析義合編》0.48、徐晨發(fā)《讀書堂精選古文晨書》0.88、王相《古文發(fā)蒙》0.71、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0.78、胡化鵬《古文冰鑒》0.36、呂留良《晚邨先生八家古文精選》1.03、程德潤《立雪軒評注古文集解》0.6、江承詩《唐宋八大家古文讀本》0.83、馮心友《古文匯編》0.5、謝友煇《古文賞音》0.72、孫琮《山曉閣選古文全集》1.31、汪份《唐宋八家分體讀本》2.02、姚培謙《古文斫》0.67、蔡世遠《古文雅正》0.22、臧岳《聞式堂古文選釋》0.38、汪基《古文喈鳳新編》0.53、方苞《古文約選》0.47。

從以上蘇韓對比數(shù)據(jù)值的逐漸下降，可以明顯看出，蘇文入選量相較于韓文，呈現(xiàn)下降的趨勢。如果再將乾隆朝古文選本中蘇韓對比的值呈現(xiàn)出來，那么將更為明晰：倪承茂《古文約編》0.3、唐德宜《古文翼》0.43、周聘侯《古文精言詳注合編》0.69、浦起龍《古文眉詮》0.66、余誠《古文釋義新編》0.55、韋謙恒《古文輯要》0.5、于光華《古文分編集評》0.45、吳乘權(quán)《古文觀止》0.7、許寶善《自怡軒古文選》0.44、陳宏謀《參訂古文詳解》0.55、姚鼐《古文辭類纂》0.33。以上的考察展現(xiàn)蘇文相較于韓文選錄量的下降。這種現(xiàn)象不禁讓我們追問：蘇文入選量相比于韓文，占比為什么會下降？蘇文為什么不再被視為唐宋八大家文的首選？

從清代古文選家的評價來看，蘇文在清代仍然是有著較高的接受度的。如儲欣編《唐宋十大家全集錄》就說：“公（蘇軾）之大節(jié)，炳炳乎與天壤同敝，而其文章亦風馳雨驟，家弦戶誦，以訖于今。”(19)［清］儲欣：《蘇軾集序》，儲欣編：《唐宋十大家全集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05冊，第326頁。乾隆間孫喬年《華國編文選凡例》也贊譽“詞章之文，老蘇、子固、子由寥寥少見，臨川、六一表制較多，而皆不若東坡居士之天生逸才，其麗品實工妙絕倫也。故予選宋文二十余首，而大蘇得其半，非阿所好也”。(20)［清］孫濩孫輯：《華國編文選》八卷，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乾隆二十四年刻本。這都可見，蘇文只是相較于韓文，不如韓文選錄得多，且不再位居古文選本所選唐宋八家文的第一。

清代古文選家認為蘇文當不得唐宋八家文第一，而應(yīng)該讓位于韓文的原因主要有：第一，蘇軾雖在文統(tǒng)之列，但地位低于韓愈；第二，蘇文之道有醇有疵。關(guān)于第一點，康熙六年程士英為陳維崧所編《四大家文選》作序言：“六經(jīng)者，文統(tǒng)之鼻祖；左氏者，文統(tǒng)之高祖也?！n、柳以繼述為創(chuàng)垂，是文統(tǒng)之禰也。宋歐陽永叔、蘇老泉、子瞻、子由暨王介甫、魯子固皆能私淑退之、子厚者，是文統(tǒng)之宗子也。”(21)［清］陳維崧編：《四大家文選》二十二卷，國家圖書館藏清康熙六年刻本。宋六家在程士英所列輩分上就是韓柳的徒子徒孫輩。同治時，唐德宜在《古文翼凡例》中仍在重述這樣的觀點“唐大家《韓昌黎集》，昌明博大，實文中之圣，特為多錄，柳州次之。宋文以歐公為最，故所選亦倍于他本，三蘇次之?！?22)［清］唐德宜輯：《古文翼》八卷，國家圖書館藏清同治十二年刻本。韓文已經(jīng)成為“文中之圣”，而蘇文卻比歐文還要低一個等級。

蘇文之道在古文選家看來是有醇有疵的，甚至當不得古文正宗。方苞在《古文約選·凡例》中說：“退之自言所學(xué)，在‘辨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蓋黑之不分，則所見為白者非真白也。子厚文筆古雋，而義法多疵；歐、蘇、曾、王亦間有不合，故略指其瑕，俾瑜者不為揜耳。”(23)［清］方苞著：《方苞集》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15頁。唐宋八大家中除韓文外，其他七家都是有瑕疵的。乾隆間的倪承茂則提出“論古文之宗統(tǒng)，舍西京以及韓歐，奚所取則乎？”(24)［清］潘大鈵：《古文約編序》引倪承茂言，倪承茂選評：《古文約編》十卷，上海圖書館藏乾隆五年清芬書屋重刻本。只有韓歐才是西漢文以下的古文正統(tǒng)。并且倪承茂還認為“曾文厚重典質(zhì)，王文駿厲嚴肅，其品在三蘇之上”，連曾鞏和王安石的文章品格也都高于三蘇之文。明代古文選家在批選蘇文時也曾對蘇文提出質(zhì)疑，如明末陸時雍撰《三蘇文匯序》謂：“夫韓非、呂不韋、賈太傅、淮南之稱子也，以質(zhì)全也。《戰(zhàn)國策》，其文之雄乎！眉山蘇氏習之，而道德其說，縱橫其辭，顧其語經(jīng)、語史、語治亂之術(shù)，靡不汪洋澎湃，浟灪往復(fù)，汩汩數(shù)千百言，而不知其既，故世之稱文者，曰‘蘇氏’?！皇乐鹛K者，絕不聞其加子，則又何也？余嘗為之論曰：眉山小品，天授神駿。時黃山谷、陸放翁差與比肩。其論述所著，恣肆成一家言，自快所往。后張文潛習之，而其法大壞，則世之言文者，羞言法矣?！?25)［明］茅坤、錢榖、鐘惺等評：《三蘇文匯》六十卷，浙江圖書館藏明末刻本。陸時雍指出，三蘇因其古文成就被時人尊稱為“蘇氏”，但是蘇軾之文卻并未被“尊蘇者”譽為子學(xué)一種，他認為主要是因為蘇文縱橫恣肆，后人難以摹仿企及，易陷入文法之弊。蘇文“如煙云風雨，變化天成，絕去筆墨畦徑”(26)［明］江浩：《三蘇文選序》，江浩輯：《三蘇文選》十卷，華東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末刻本。，所以明人認為蘇文不可學(xué)而至，“蘇可學(xué)而至則蘇止”(27)［明］楊士驥：《序三蘇文》，楊慎選、李維楨評注：《合諸名家評注三蘇文選》十八卷，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康熙二十七年刻本。。明代古文選家的這些評價仍然是在文法層面，而清人則轉(zhuǎn)向關(guān)于蘇文品性的討論。

清代古文選家為什么認為蘇文之道醇疵相間呢？這種思想根源于南宋朱熹對蘇文的否定性言論。朱子認為東坡雖文字好，但義理不好(28)馬茂軍：《朱熹的散文思想》，《安康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3期。。朱子認為老蘇父子之文是學(xué)《戰(zhàn)國策》而來，所以議論不高，道不醇。為什么學(xué)《戰(zhàn)國策》就被貶低，因為朱子以戰(zhàn)國之文是“衰世之文、亂世之文”(29)［明］朱熹：《論文上》，宋黎靖德編，楊繩其、周嫻君校點：《朱子語類》第4冊，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2976頁。。清初的張伯行就認同朱子的話，他說：“朱子曰：‘李泰伯文字得之經(jīng)中，雖淺，然皆自大處起議論；老蘇父子自史中《戰(zhàn)國策》得之，故皆自小處起議論?！搜詷O得蘇氏之病。然盱江之文傳之者少，而三蘇文章不惟傾動一時，至今學(xué)者家習而戶誦之。蓋正大之旨難入，而巧辯之詞易好也。且以其便于舉業(yè)，而愛習蘇氏者，尤勝于韓、柳、歐、曾?！?30)［清］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原序》，張伯行編：《正誼堂全書·唐宋八大家文鈔》，國家圖書館藏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誼書院刻同治八年至光緒十三年續(xù)刻本。張伯行的論述其實為我們展示了蘇文在清代的真實接受狀況：雖然蘇文之道不醇，但因其切于舉業(yè)，所以仍被時人所喜愛，且占有一定的市場份額，可他還是同意朱子的觀點，主張古文寫作不應(yīng)摹仿《戰(zhàn)國策》。這種從朱子發(fā)端認為古文學(xué)《戰(zhàn)國策》則道不醇的言論被清人所接受，以至于《戰(zhàn)國策》也被否定。高嵣《戰(zhàn)國策鈔序》謂“《戰(zhàn)國策》一書，衰世之書也。時游說縱橫之徒興，而利害短長之說起，其中義理純正者，十之一二，余大抵波詞詭論，濤張為幻，不可完結(jié)，習而讀之，每易壞人心術(shù)。”(31)［清］高嵣：《戰(zhàn)國策鈔序》，《高梅亭讀書叢鈔》十一種，《華東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稀見叢書匯刊》第17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第555頁。雖然《戰(zhàn)國策》“文章之奇，足以悅?cè)硕浚欢錂C變之巧，足以壞人心術(shù)”(32)［清］陸隴其：《戰(zhàn)國策去毒目錄后跋》，陸隴其編：《戰(zhàn)國策去毒》二卷，浙江圖書館藏清同治九年求我齋刻本。，因此陸隴其編《戰(zhàn)國策去毒》，在“去毒”的基礎(chǔ)上再取其精華供讀者閱讀。

在這種背景下，以本來就“醇疵相間”的《戰(zhàn)國策》為取法對象的蘇文自然受到清人的批判。張伯行還在他所編訂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序》中說“文人之文，不免因文而見道，故其文雖工而折衷于道，則有離有合，有醇有疵。而離合醇疵之故，亦遂形于文，而不可掩韓子之文正矣；而三上宰相書何其不自重也？子厚失身遭貶，而悲蹙之意形于文墨；歐陽子長于論事而言理則淺，曾南豐論學(xué)雖精而本原未徹；至于王氏，堅僻自用；蘇氏好言權(quán)術(shù)，而子瞻子由出入于儀秦老佛之余。此數(shù)公者，其離合醇疵各有分數(shù)，又不可不審擇明辯于其間，而概以其立言而不朽者遂以為至也。”(33)［清］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原序》，張伯行編《正誼堂全書·唐宋八大家文鈔》，國家圖書館藏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誼書院刻同治八年至光緒十三年續(xù)刻本。在張看來，唐宋八家之道皆是不醇的，而蘇文不醇是因其出入于縱橫家與佛老之言?！豆盼募s編》的編者倪承茂也言“老蘇得力于《國策》，筆力固雄，而策論喜談權(quán)術(shù)，本領(lǐng)未逮韓歐之醇粹。大蘇一往無前，學(xué)者師其灝瀚，可長英華，益機勢?！?34)［清］倪承茂：《古文約編凡例》，倪承茂選評：《古文約編》十卷，上海圖書館藏乾隆五年清芬書屋重刻本。當時學(xué)者對蘇文學(xué)《戰(zhàn)國策》這一點也是避而不取的。至晚清時，張紹齡編《三蘇策論》仍需要對蘇文學(xué)《戰(zhàn)國策》進行辯解：“余少讀蘇文，竊怪儒者斥戰(zhàn)國之馀習。或曰：‘戰(zhàn)國之策，詭誕乖僻，三蘇獨取而慕之?！庵呤且玻种叻且??！?35)［清］張紹齡：《三蘇策論》十二卷，上海圖書館藏清光緒二十四年石印本。

三、清代對蘇軾“文起八代之衰”話語的正統(tǒng)性塑造

蘇文在清初的地位下降及其原因，我們上節(jié)已經(jīng)論述了，韓文的上升卻也和蘇文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從清初開始，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提出的韓愈“文起八代之衰”(36)［宋］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第12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64頁。的論斷，被清代古文選家反復(fù)提及和再溯，使這句本來是對韓愈古文創(chuàng)作實績的評價，卻逐漸轉(zhuǎn)變?yōu)閷n愈以古文救世起衰的歷史意義和韓文道統(tǒng)正宗性的概括。換句話說，清人對蘇軾這句“文起八代之衰”的再闡釋，其實暗含著古文典范更替的潛在話語邏輯。

我們以明清兩代相近似的表達作對比，來證明“文起八代之衰”在由明至清過程中意義的加深，或者說是轉(zhuǎn)變。蘇軾的這句話有兩個方面的指向，一是韓愈廓清八代文章的衰敗氣象；二是從韓愈而古文振起。就第一個方面，明末陸錫明序《三國兩晉南北朝文選》言：“自鄴下諸人，盡臻駢麗，歷魏、晉、五代、初唐之間，為文多拘對偶，而兩漢之雄文絕焉不唱。退之起八代之衰，一反時弊，自成一家之言。繇是退之者，必出六朝而詆阿鄴下也，曰：‘此夫篡弒諸朝、竊寵隸奸、夷狄僭亂之時之世之所為文也，安足以為盛世法？’我獨以為不然。”(37)［明］錢士馨、陸上瀾輯：《三國兩晉南北朝文選》十二卷，南京圖書館藏明末來復(fù)堂刻本?？芍?，明人也承認蘇軾這句話的意義，但是他們主要還是沿著對韓愈古文創(chuàng)作本身的評價而展開，認為韓文一反八代時弊。陸錫明卻從肯定八代之文的角度，對這句話不以為然。同樣的問題，乾隆的論述卻是在蘇軾否定八代文章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上而加厲：“群言淆亂，衷諸圣，當必以周、孔之語為歸。周公曰：‘言有序?！鬃釉唬骸o達而已矣?！療o序故不可以達，欲達其辭而失其序，則其為言，奚能云鱗波折，而與天地之文相似也？然使義則戔戔，而言有枝葉，妃青媲白，雕琢曼辭，則所謂八代之衰已。其咎同歸于無序而不達，抑又有進焉。文所以足言，而言固以足志，其志已荒，文將奚附？是以孔子又曰：‘言有物?！蛐蚨_，達而有物，斯故天下之至文也已?！?38)［清］乾隆選：《御選唐宋文醇》五十八卷，《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47冊，第99頁。乾隆直接以周、孔之言來衡量八代之文，認為八代文章從“序、物、志”三個方面都未足言。

第二個方面是關(guān)于韓愈振起之功的論述。明萬歷間李廷機謂“昌黎氏力起而振之，以追西京，未逮也。宋則廬陵、南豐、臨川諸君子，益顯夷坦易。而眉山蘇明允父子，獨以雄渾昌博稱最，總之氣格，去古人遠矣?！?39)［明］李廷機：《題萬文一統(tǒng)序》，李廷機輯：《新刊李九我先生編纂大方萬文一統(tǒng)內(nèi)外集》二十二卷，浙江圖書館藏明萬歷閩建邑書林余象斗刻本。乾隆間選家姚培謙則說“文所以載道也，載道之文六經(jīng)備矣。嗣是而后，有《左》《國》《史》《漢》諸家之文，文盛而道愈微，其文固不朽也。西漢以后，文格漸弱，相浴至六朝，排偶盛而散行之文衰。及唐興而后，昌黎韓子以絕世之才，起衰八代。踵其后者英儒輩出，于是乎有唐宋八大家之文，然自此排偶之文遂與散行之文并驅(qū)。”(40)［清］姚培謙：《古文斫后集》十八卷，首都圖書館藏清康熙六十一年至雍正元年刻本。兩相比較，明代的李廷機認為韓文雖不能及西漢文章，但是為其之后的唐宋諸家開出道路，所以歐蘇曾王才能順利進行古文創(chuàng)作。清代的姚培謙則直接認為，如果沒有韓愈的振起之功，就不會產(chǎn)生“唐宋八大家”這樣有成就的創(chuàng)作群體。

在明代古文選家眼中，韓愈及韓文的神圣性顯然低于清人，因為他們對韓愈和韓文還時有微詞。王陽明說：“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41)［明］王陽明著：《傳習錄》，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20頁。王陽明并未從道統(tǒng)上肯定韓愈，并且對人們從文詞角度推崇韓文也持批判態(tài)度。就韓愈學(xué)孟子、荀子文一點，明末的陸時雍評論道：“蘇子瞻稱韓昌黎‘文起八代之衰?！┎柚猓嘧愿矫献?、荀氏之后，顧孟子雄而辯、荀氏詳而質(zhì)。韓氏規(guī)規(guī)，施之繩墨，則韓氏之去孟甚遠，而蘇氏之于韓綽近矣?！?42)［明］陸時雍：《三蘇文匯序》，茅坤、錢榖、鐘惺評：《三蘇文匯》六十卷，浙江圖書館藏明刻本。陸時雍不僅對于韓愈所自稱的接孟、荀道統(tǒng)的觀點不以為然，且進一步認為韓文拘于繩墨布置，與孟、荀之文的特質(zhì)迥然不同。退一步說，在明末融合秦漢與唐宋派趨勢下也有肯定韓文的言論，如姚希孟為《幾社壬申合稿》所作序言稱“圣天子大觀作人，厘正文章之詔，累累掛壁，而既曰文矣，恐非文人不能正，既曰正矣，又非正人不能文，此韓、歐諸公所以起八代而光萬丈也。”(43)［明］姚希孟：《幾社壬申合稿序》，杜騏征等輯：《幾社壬申合稿》二十卷，《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4冊，第487頁。韓文被作為“正”與“文”的代表，但是仍然沒有被給予道統(tǒng)正宗的稱謂。

進入清代之后，對于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的道統(tǒng)正宗性塑造則一步步加深。由明入清的周亮工康熙六年編《賴古堂文選》，同學(xué)徐芳序言“昌黎首摧擴之烈，得習之、子厚之翊贊而其統(tǒng)益尊；廬陵續(xù)薪火之傳，賴眉山南豐諸子之張皇而其緒益振。此文之自衰而盛以聚為功也。”(44)［清］徐芳：《賴古堂文選序》，周亮工：《賴古堂文選》二十卷，國家圖書館藏清康熙六年周亮工刻本。韓愈“起衰”之后，在李翱、柳宗元的襄贊下，其文統(tǒng)地位日益尊顯。在山曉閣系列古文選本的編者孫琮看來“韓、歐俱欲以文衛(wèi)道，不徒作文人，所謂一代宗盟，而氣運亦由之也?！?45)［清］孫琮：《山曉閣選宋大家歐陽廬陵全集序目》，孫琮：《山曉閣古文全集》三十二卷，國家圖書館藏清康熙刻本。韓歐直以衛(wèi)道的身份出現(xiàn)，古文創(chuàng)作都是其次的了。另有唐宋八大家文選家蔡方炳言：“子瞻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牟槐镜?，無以起衰；道不著于文，亦無以濟溺。讀昌黎文者，求其合于道，而審其淺言道焉可也?！?46)［清］蔡方炳：《八家文選序》，蔡方炳：《八家文選》不分卷，嵊州圖書館藏清康熙二十年刻本。這是以蘇軾的話語為憑借，進一步闡釋，認為讀韓文就是為了求道。乾隆之后則愈演愈烈，浦起龍《古文眉詮序》將韓愈之文與六經(jīng)同等看待：“后六經(jīng)而成一家者，太史公；振八代而六經(jīng)者，韓文公也?！?47)［清］浦起龍；《古文眉詮》七十九卷，國家圖書館藏清乾隆九年三吳書院刻本。光緒時楊彝珍《國朝古文正的序》則認為韓愈超越八代可以直承周朝：“夫自秦漢以降以迄于唐，其文浸衰矣。昌黎韓子出，遂能上掩八代而繼武于周?！?48)［清］楊彝珍：《國朝古文正的》，首都圖書館藏光緒六年刻本。

在對明清古文選本統(tǒng)計的基礎(chǔ)上，我們發(fā)現(xiàn)蘇文在由明至清的時段中，地位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雖然仍保持著較高的接受量，但是在文統(tǒng)地位上顯然在入清之后讓位于韓文。蘇文的下降和韓文的上升折射出的是明清古文范型的深刻演變。這種轉(zhuǎn)變不是明清更替一蹴而就的，是在逐漸的接受過程中，由明末發(fā)端至清初顯現(xiàn)出質(zhì)的變化，再至清中期不斷加強。蘇文的接受演變，可以說為我們洞察明清古文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生態(tài)與彼時的文化氛圍，提供了重要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