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鳳凰花開

秋蘋

1

太陽從縷縷天邊間斜斜地竄了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天邊就多了一層別致的色彩，混雜著紫色和藍(lán)色，潑墨一樣隨意。夏日的校園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這樣的隨意了，很快就中考了，校園各處掛滿了“決戰(zhàn)百日”“背水一戰(zhàn)”那樣的橫幅，刺眼的紅白相間在靜謐的校園里多少顯得突兀，仿佛校園是一條河，河底遍布暗涌。

為了讓學(xué)生練好體能，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體育考試，學(xué)校組織每天下午放學(xué)以后開展長跑鍛煉。鳳凰花還沒開，麟羽一般的葉子略顯蕪雜，玲瓏喘著氣，捂著肚子，臉色蒼白，駐足在鳳凰樹下，她來例假，肚子隱隱作痛。一想到考試，玲瓏便覺得毛孔一松，渾身又一陣冰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穿過了枝葉，停在了天邊幾只鳥身上。她那樣的人，也許永遠(yuǎn)也迎不來高飛的一天吧。

“還不趕緊跑，在這里耽擱什么？”耳邊傳來莫老師的催促。莫奕然，是學(xué)校新招來的實習(xí)老師，體育學(xué)院大四在讀，學(xué)校認(rèn)為專業(yè)十分對口，加之學(xué)校人手緊缺，就讓他留下來了，接手初三的體育加試相關(guān)工作。關(guān)于莫老師的很多事，玲瓏早有耳聞，他喜歡穿藍(lán)色的運動服，三分球和扣籃特別厲害……在他來學(xué)校的第一天，宿舍的同學(xué)們早已議論，議論得激烈的時候，女孩子們都臉頰通紅。

玲瓏在一旁默默地聽著，聽到了許多，卻從不插口，她那樣的差生，有什么資格說那么多話。

莫老師從陽光那頭跑來，步履匆匆，踩在操場橙色的陽光上，玲瓏看不清他的臉，無來由地想起了宿舍里女生們的對話。她一晃神，又聽到了莫老師的催促：“還偷懶，罰你再跑一圈?！?/p>

“她親戚來，跑得慢?！背坑昱芰诉^來解釋，扯了扯玲瓏的衣袖，玲瓏才回過神來。玲瓏臉一紅，心一顫，這樣的事也能說出來嗎？“繼續(xù)。”莫老師眼睛里的光是藏起來的，說這話的時候，冷峻的話語和眼神像刀子一樣刻在了玲瓏眼里，玲瓏有點委屈，鼻尖沒來由地?zé)崃艘幌??！芭芘芘?，現(xiàn)在就跑?！彼龓缀跏潜怀坑瓿吨豢跉馀荛_了幾十米，突如其來的快跑，讓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幾下。

“愣在那里，你真想被魔鬼抓走??？”“莫老師什么時候變成魔鬼了?！薄皝砝倭诉€得罰跑，沒人性。還不是魔鬼嗎？”“他是緊張我們的體育考試?！薄鞍褑?，為魔鬼說好話了，難道有人真想被魔鬼抓走嗎。還是想被魔鬼抓去當(dāng)小老婆啦？”“你才當(dāng)小老婆?！绷岘嚭统坑隊幹χ?，肚子也沒那么痛了，天邊那一抹陽光照了過來，映紅玲瓏的臉，玲瓏看到，晨雨的臉也是殷紅的，上了胭脂一樣。

2

八百米中長跑不是玲瓏所擅長的，平日的訓(xùn)練里，她總在最后三百米處喉嚨火辣辣地疼痛。體育考試這天，這種感覺又如期而至，她氣喘呼呼，肋骨以下側(cè)腰處，刀割一般疼痛。她感到一條蛇在她的身體轉(zhuǎn)悠，堵在胸腔，吐著紅信子。

還剩半圈，玲瓏的心怦怦直跳，體育考試在中考中占分很重，她不能不挺過來。汗水流進(jìn)了眼睛，眼睛刺痛難受，她甚至聽到蛇的獰笑，它正一點點把她吞沒?？粗切└粯哟┲咨７纳碛跋耵~一樣從自己的身邊游過去了，而自己是水草，扎根在地上，永遠(yuǎn)不能前進(jìn)。玲瓏絕望極了，她是差生，難不成連跑步也跑不了？這就是所謂的一事無成嗎？玲瓏的腳步慢下來了。她的目光從遠(yuǎn)方的天空收了回來，落在了鳳凰樹上，樹葉像羽毛一樣，托著花苞。玲瓏想，如果鳳凰樹賜予我羽毛，我可以飛到終點，飛到重點高中?？墒菦]有，我只是極平凡的學(xué)生，沒有神力，又如何能飛翔？

臨近終點時，玲瓏發(fā)現(xiàn)跑道邊上有人也在跑，始終在玲瓏目之所及的地方，他朝著玲瓏喊：“快到了，堅持就勝利了?！蹦侨瞬皇悄蠋熡质钦l，他喊得激動，喉嚨沙啞。鳳凰樹葉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也沒發(fā)現(xiàn)，玲瓏卻發(fā)現(xiàn)了。 玲瓏還是堅持下來了，體育測試的成績不算極好的，但總算合格。她看到莫老師笑著往操場邊上走過去，一轉(zhuǎn)彎就消失不見了。

玲瓏覺得感動，也許莫老師不是魔鬼。

3

初三的日子像水一樣，流過去以后，一點痕跡都沒有了，玲瓏像頑固的石頭，如此激烈的水流也無法推她前進(jìn)一步，她也是絕望了，總感覺自己正要一聲不響地沉沒進(jìn)水底。又一次試卷發(fā)下來了，玲瓏捧著對錯比例極不和諧的試卷，無力得連試卷也無法抓住了。

“多少分了？”前桌轉(zhuǎn)過頭，頗有興致地問道。玲瓏故作自然地把試卷翻到了沒有分?jǐn)?shù)的一頁，動作過于急忙，試卷也不自覺地揉皺了。她臉上熱辣了好一陣，回話說：“也沒多少分。”前桌拋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便扭過了頭，沒有追問了。玲瓏臉上的熱浪卻久久冷卻不下來，她一抬頭，黑板上寫的“臥薪嘗膽”的字眼刺痛著她的眼睛，她心口悶悶的，便獨自往操場上走去了。

從課室到操場，要經(jīng)過一條黑壓壓的路，路邊有燈，鵝黃的，清淺的，她所看到的前方是籠罩在一片慘淡燈光下的無盡的黑暗。她一邊哭，一邊走，上課鈴響了，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最后她在鳳凰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校園里安靜得只剩下鳳凰花撫著她的肌膚輕輕滑落的聲音，以及她的眼淚劃著臉頰迅速沉入了落紅里的沉悶的聲音了。

就在她抬頭擦眼淚的一瞬間，一個身影向她走來，燈光拉長了他的影子，占據(jù)了大半個操場，顯得偉岸，但原本昏暗的操場也變得漆黑了。玲瓏猛然醒悟，眼前的人是莫奕然。自習(xí)課的預(yù)備鈴已經(jīng)響了，被他抓住了可真的要到教務(wù)處報到的，誰也忘不了他的魔鬼行徑。玲瓏顧不上眼淚，拔腿就跑，試卷在夜風(fēng)里唰唰作響。后面的腳步聲緊跟著，越來越近，玲瓏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屋漏兼逢年夜雨，還是被捉住了。

“同學(xué)，你哭了嗎？”莫老師的聲音沒有了昔日的嚴(yán)肅，像風(fēng)吹過臉上眼淚那樣，有一絲清涼，很是愜意。玲瓏深吸了一口氣，收住了眼淚，才轉(zhuǎn)過了身，“老師好?！辈恢且驗榭奁只蚓o張，玲瓏聲音沙啞，如鯁在喉?！皠e著急回去，陪我去走走?！蹦蠋煕]有半點責(zé)備的意思，反而溫和起來了，似笑非笑地?fù)P頭示意，徑直地走了開去。玲瓏緊緊跟著，低著頭，躲在他的陰影里，風(fēng)吹來，他身上有沐浴露的香氣，仿佛那是從暗夜里平白誕生出來的。

走到了剛剛離開的地方，莫老師坐在了石凳上，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示意玲瓏坐過來?！俺跞?？”“初三?！薄翱蘖?？”“嗯?！薄俺煽?？”“嗯?！薄耙ヅ芤蝗幔俊?/p>

就那樣，玲瓏就踩著莫老師的影子跑了起來。一路上莫老師無話，玲瓏也不說，她感到了夏夜微風(fēng)的善意，帶著沐浴露的清閑。跑過鳳凰花樹下的時候。莫老師突然停下來了，他的手撫了撫膝蓋，緩了緩氣，許久了，才問道：“好點了嗎？”

昏暗的操場僅有幾盞路燈照著，不能賦予全部地方光亮，可有那么一個地方是亮的，就不讓人害怕了?！昂命c了?！绷岘嚮卮穑纳屑?。

“我以前不開心的時候也會跑步的，跑完就好了。”莫老師用手摸了摸玲瓏的頭發(fā)，輕輕揉了幾下，笑了笑。“謝謝?！甭窡粝?，玲瓏發(fā)現(xiàn)莫老師有天使的光環(huán)。

“這鳳凰花開得多好啊。你知道這棵樹的傳聞嗎？”“嗯？”“聽說這棵鳳凰樹是有靈性的，它開得茂盛的時候，那一屆的畢業(yè)生成績就會好。上一年的成績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依我看，今年的鳳凰花比去年的更燦爛?！蹦蠋熓植逖澊鲋^，側(cè)臉在微光里有種像掉線一樣棱角分明?！澳阒绬?？沒什么不可能的。”

玲瓏順著莫老師的目光，原來鳳凰花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開滿了花，像黑暗里的火炬一樣。這時，有一片鳳凰花落在了玲瓏肩膀上，像是從某個隱秘的境地飛來的一只蝴蝶，莫奕然揀起來了，捧在了手心，說：“給你。”

4

那一抹紅最終被玲瓏收藏了。玲瓏找來了一個精致的小玻璃瓶，把它裝了進(jìn)去。自此以后，無論大小考試，玲瓏都悄悄地捎上。這片鳳凰花果然是藏了某種神秘的咒，只要有它在，玲瓏就能聞到了那晚夜風(fēng)里飄來的沐浴露的香氣，心思也變得澄明。

中考那天，玲瓏也帶上了玻璃瓶，怕被發(fā)現(xiàn)，玲瓏又找來了精致的小扣子，小心地掖在水壺的扣子上，不能隨身帶著，距離自己近些也是好的。晨雨拍了拍她的水壺，笑嘻嘻地說：“這東西這么丑。不過跟你還挺配的?！绷岘囍莱坑暾f笑，啐了她一口：“你懂啥，這是幸運瓶。”玲瓏說著，又摩挲了一下玻璃瓶，冰涼的質(zhì)感，她想起那個夜里的風(fēng)。她環(huán)顧周圍，不見莫老師的身影。

玲瓏的總成績破天荒地躋身了班里的前二十名，能如愿以償?shù)目忌现攸c高中。玲瓏想，這必定是鳳凰花的魔法。發(fā)成績這天，她拽緊了手里的玻璃小瓶，向操場那邊體育老師的辦公室跑去。瓶子里的花瓣顏色已經(jīng)黯淡，全然沒有了之前烈火一樣的艷麗，可在玲瓏眼里，這仍是世上最美好的存在。

晨雨見她跑得著急，便追了上來，問：“急匆匆地，什么事啦？”玲瓏一扭頭，臉也紅了一下：“向莫老師道謝去。他曾鼓勵我?！绷岘嚊]停下腳步，聲音極小，原是害怕晨雨知道了會取笑自己還惦記著魔鬼什么的，卻不料晨雨拍了她的腦袋，“你不知道？”“知道什么?！薄澳热辉隗w育考試過后不久，在一個晚上陪學(xué)生在操場上跑步，跟腱炎發(fā)作了，就提早結(jié)束了實習(xí)期?！背坑晷λ菚糇?，一心埋頭讀書，連校園里的八卦都不在意。

玲瓏一怔，似乎又看到了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薄薄的嘴唇似乎真的泛著白光。她手一顫，玻璃瓶掉到了地上，蓋子松了，鳳凰花瓣倒了出來，跟遍地落紅混在一起，再也找不到了。

玲瓏抬頭，今年的鳳凰花果然開得很好，一簇簇花把枝丫上的葉子都擠走了，火一般從樹上燒到了天邊，也燒到了泥土里，燒得整個校園都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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