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文學(xué)中文房四寶的文化意蘊及社會風(fēng)貌

董秀秀，楊 健

筆、墨、紙、硯，合稱“文房四寶”，它們起初作為書寫工具進入人們的生活之中，其發(fā)展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且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甚至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諸如文化傳承、卜筮吉兇、朝廷獎賞、才華仕進、求學(xué)刻苦、赤子之心、醫(yī)藥治病、衣著容飾等等。它們既有著很高的實用價值，也具有不可忽視的觀賞、收藏價值。正因文房四寶具有獨特的文化藝術(shù)魅力，歷代文人士大夫均對其愛不釋手，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與之相關(guān)的文學(xué)作品。唐宋文人對文房四寶更是鐘愛有加，文房四寶作為抒寫對象或文學(xué)意象多次進入詩文作品之中，它們不僅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貌。

一、唐宋文學(xué)中文房四寶的文化意蘊

(一)文化知識的推崇

眾所周知，文化具有傳播功能，文房四寶作為書寫工具被文人喜愛、收藏，甚至將其傳給子孫后代，這也是一種家族文化信仰的傳承，體現(xiàn)出對文化知識的推崇，因為“統(tǒng)治者明白文化對于安邦治國的作用，老百姓明白文化可以使家族發(fā)達”，“以書具傳家，就意味著以文化傳家”。[1]189如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下)曰：“司馬溫公無所嗜好，獨蓄墨數(shù)百觔?；蛞詾檠?，公曰：‘吾欲子孫知吾用此物何為也?！盵2]家族蓄墨藏墨相延續(xù)，或許是一種對家族文化的信仰與傳承。又如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先伯祖中大夫平生好墨成癖，如李廷珪、張遇以下，皆有之。李黃門邦直在真定，嘗寄先左丞以陳贍墨四十笏，盡以為伯祖壽。晚年擇取尤精者，作兩小篋，常置臥榻，愛護甚至。及下世，右司伯父舉篋以付通判叔父，曰：‘先人所寶，汝宜謹(jǐn)藏之。’不取一笏也?！盵3]陸游先祖選擇精墨藏兩小篋，并對其愛護備至，后又傳給伯父、叔父，待到陸游，這墨真可謂傳家之寶，這種傳承，更多是出于對文化知識的推崇，可以看作是一種文化信仰的延續(xù)。

像筆墨紙硯這樣的傳家寶不僅有傳給兒子的，也有傳給女兒的，如宋王明清《揮麈錄·前錄卷之二》：“元獻有古硯一，奇甚，王氏舊物也，諸女相授，號‘傳婿硯’?！盵4]此硯是作為嫁妝的一部分傳給女婿，寓意娘家對新婚夫婦的祝福。至今，一些地區(qū)還保留著這樣的風(fēng)俗，把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具作為嫁妝陪送女兒。

傳家寶不僅可以作為一種文化信仰，反映出人們對文化知識的推崇，還可作為告誡子孫后代的家訓(xùn)，如蘇軾在寫給他兒子蘇邁的《邁硯銘》中說道：“以此進道常若渴，以此求進常若驚，以此治財常思予，以此書獄常思生?！盵5]552蘇軾希望兒孫在對待學(xué)問上，能夠求知若渴；在仕進道路上，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對于財富，要舍得給予；對待刑事案件上，要厚生。由此可見，這篇文章已不再是一篇簡單的器物銘文，仿佛就是一篇家訓(xùn)，是告誡子孫后代的人生格言，彰顯了一位文化名人高貴的品格和深厚的人文關(guān)懷。

與家風(fēng)家訓(xùn)相比，門派也有自己的規(guī)定，例如黃庭堅《山谷題跋·子弟誡》云：

吉蠲筆墨，如澡身浴德；揩試幾研，如改過遷善。敗筆涴墨，瘝北子職。書幾書研，自黥其面。惟弟惟子，臨深戰(zhàn)戰(zhàn)。

此文大意是告誡弟子愛惜筆墨，就像愛惜自己的身體和品德一樣，清潔書桌，就像改過向善那樣徹底，如果毀筆污墨，就如同失職一般，書桌凌亂就像弄臟了自己的面目，所以弟子們一定要以身處懸崖邊上那種小心翼翼的心態(tài)來愛護筆墨書桌。當(dāng)然，不可否認(rèn)，這種對文房四寶的敬畏心理，也隱約折射出黃庭堅對文化知識的推崇。

(二)品德才華的象征

文房四寶特征各不相同，而這些特征又何嘗不是人的品德的象征。屠隆在《考槃余事》一書中曾說道：“制筆之法，以尖、齊、圓、健為四德，毫堅則尖，毫多則紫而齊，用苘貼得法，則毫束而圓，用純毫附以香貍、角水得法，則用久而健?！盵6]所謂“尖”是指筆尖的銳利，象征文人要有一顆敏銳的心，善于體察萬物；“齊”是筆頭整齊均勻，君子要嚴(yán)于律己，立志高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圓”是指筆毫的圓實，指做人圓潤而不圓滑，品行要忠厚老實；“健”是筆腰有彈性，“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生難免坎坷，君子應(yīng)能屈能伸，愈挫愈勇，墨含章蘊藻，知白守黑，潤萬物而無聲。如楊萬里《謝胡子遠惠蒲大韶墨》詩云：“華陽黑水煎膠漆，太陰玄霜作肌骨”，便是一種君子風(fēng)骨的體現(xiàn)。紙方正柔韌，承載文字書畫，流傳志向功勛，猶如包攬萬物的大地，頗有“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意味。如李嶠《紙》詩曰：“云飛錦綺落，花發(fā)縹紅披。舒卷隨幽顯，廉方合軌儀。”便是對紙方正規(guī)矩，能舒能卷，能隱能顯的品德的贊揚。至于硯，玉德金聲，流芳萬世，天圓地方，體現(xiàn)出天人合一的文化傳統(tǒng)，因而受到文人的歌頌。

古人常把“德”與“才”放在一起討論，力求成為一個德才兼?zhèn)渲?，所以文房四寶不僅具有高尚的品德，同時還是才華的象征。相傳南朝文人江淹曾夢到過五色筆，自此文章大進，后人便多以五色筆、彩毫等來代指才華，如方干《再題路支使南亭》詩曰：“睡時分得江淹夢，五色毫端弄逸才?！崩畎滓嘤袎艄P生花之事，據(jù)《開元天寶遺事》記載：“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盵7]所以“夢筆生花”也用來比喻文才卓絕。筆端能夠?qū)懗龊梦恼?，自然是有文才的體現(xiàn)，如貫休《古意九首》用“常思李太白，仙筆驅(qū)造化”贊美李白才華可以駕馭萬物。反之，“筆禿無花”則代指文才的枯竭，如劉克莊《念奴嬌·二和》云：“歲晚筆禿無花，探懷中殘錦，剪裁余幾。”當(dāng)然，詞人這樣反用典故，多是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牢騷罷了。

(三)文人癡癖的揭秘

文人天生就與筆墨紙硯結(jié)下不了情緣，對筆墨紙硯的喜愛甚至到了癡迷的程度。蘇軾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在《書墨》中這樣寫道：“余蓄墨數(shù)百挺，暇日則出品試之，終無黑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8]272藏墨數(shù)百，也不過一二差可人意，可見他對墨的質(zhì)量要求極高，而且喜歡暇日把玩。除蘇軾外，嗜墨成癖的不乏其人，據(jù)蘇軾《書茶墨相反》記載：“呂行甫好藏墨而不能書，則時磨而小啜之?！盵8]286茶飲可口，墨亦悅目，呂行甫喜好收藏墨，卻不擅長書法，則時常磨墨當(dāng)茶小飲，可見文人士大夫嗜墨成癖之風(fēng)。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嗜好，這無可厚非，對文房四寶的喜愛也是如此，但必須注意的是，對這種癡癖我們應(yīng)該把握好尺度，過猶不及。這恰如蘇軾在《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一詩中所云：“世間有癖念誰無，傾身障簏尤堪鄙”，人生誰還沒有一二癡癖呢？緊接著他以墨為例，“此墨足支三十年”，一丸墨便可使用很久，因此收藏再多也無福享用，“非人磨墨墨磨人”一句告訴我們應(yīng)該“物物而不物于物”的道理。即便在當(dāng)下，蘇軾這種講求物足其用，不為物欲所累的超然豁達的情懷，仍然值得世人思考和學(xué)習(xí)。

(四)潤筆之風(fēng)的盛行

潤筆本是指用毛筆寫字作畫之前，先用水把筆頭泡軟，筆毛好吸收墨水，后來代指請別人為文寫字作畫的報酬。潤筆之風(fēng)至唐大盛，甚至有直接向?qū)Ψ剿饕獫櫣P費的，蘇易簡《文房四譜·筆譜》有這樣一段記載：“在昔受爵者必置贐于草詔者，謂之潤筆。鄭譯隋文時自隆州刺史復(fù)國公爵，令李德林作詔。高颎戲之曰：‘筆頭干?！g對曰：‘出為方牧，杖策而歸，不得一錢，何以潤筆？’帝大笑?！盵9]又如唐李瀚《留題座主和凝舊閣》詩云：“玉堂舊閣多珍玩，可作西齋潤筆不？”便是直接向主人索要珍玩當(dāng)作潤筆的例證。

然而，潤筆不以金銀珠寶，而以筆墨紙硯作潤筆，表示謝意，更顯示出文人的高雅，如歐陽修曾在皇祐年間贈龍尾硯給蘇殿丞潤筆，其《與費縣蘇殿丞二通》其一云：“某啟。特承書問，兼惠篆碑。滁陽山泉，誠為勝絕，而率然之作，文鄙意近。乃煩雋筆以傳于遠，既喜斯亭之不朽，又愧陋文莫掩，感仰之抱，寧復(fù)宣陳，專人還，謹(jǐn)此敘謝。舊用龍尾硯一枚，鳳茶一斤，聊表意?！膘ǔ幇l(fā)墨好于端硯，尤以龍尾硯為佳，歐陽修以舊用龍尾硯一枚，鳳茶一斤作為潤筆贈予朋友，聊表謝意。其《歸田錄》記述了這樣一件事：北宋著名書法家蔡襄為其書寫《集古錄目序》，為表達謝意，他“以鼠須栗尾筆、銅綠筆格、大小龍茶、惠山泉等物為潤筆”，蔡襄見后笑其“太清而不俗”。歐陽修另有《與蔡君謨帖四》云：“以宣肇八十、銅綠筆格花石盆各一，龍茶三餅，惠山泉三缶為餉?！蔽娜藧u談金銀財寶，認(rèn)為太俗，而以筆墨紙硯或者是清茶泉水、花卉盆景等作為潤筆費則正合心意，也顯得比較高雅。

二、文房四寶文化與唐宋社會風(fēng)貌

唐宋時期，關(guān)涉文房四寶的詩詞數(shù)量相當(dāng)可觀，《全唐詩》中專題吟詠筆墨紙硯的作品共68首(其中“筆”23首，“墨”13首，“紙”11首，“硯”21首)，而《全宋詞》中吟詠或提及文房四寶的作品多達954首(其中“筆”463首，“墨”240首，“紙”190首，“硯”61首)，除此以外，筆墨紙硯作為文學(xué)意象在詩詞作品中出現(xiàn)的頻率更高，這無疑與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貌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創(chuàng)制于隋朝的科舉考試制度在唐代得到健全與完善，這一時期的科舉有著很大的開放性與包容性，不僅考試科目眾多，而且注重應(yīng)試者長期以來形成的德才方面的影響，因而大大激發(fā)了他們讀書學(xué)習(xí)的熱情。時至宋代，伴隨著造紙術(shù)、印刷術(shù)的進一步發(fā)展以及重文輕武國策的奉行，讀書人較之唐代數(shù)量陡增，①因而對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具需求量和耗費量也更大，這在唐宋文房四寶詩詞中也有所反映；唐宋時期文房用具各式各樣，又與書齋文化的豐富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唐宋詩詞中把文房四寶描寫得那么美麗雅致，且時常寄寓著文人的情趣，又應(yīng)歸功于工藝水平的提高和地方名家的精工細(xì)琢以及文房四寶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由此可見，唐宋文房四寶詩詞與時代風(fēng)貌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一)文教政策的反映

唐代的科舉制度在隋代創(chuàng)制的基礎(chǔ)上，逐漸發(fā)展完善，如考試的科目增多，有秀才、進士、明經(jīng)、明算、明書、明法等科，取士的規(guī)模擴大，杜牧有《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云：“朝廷用文治，大開官職場。”到了宋代，受到朝廷奉行重文輕武國策的影響，以及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使得書籍更為易得，讀書人數(shù)量較之前代更是陡增，出現(xiàn)了“人人尊孔孟，家家誦詩書”[10]2022的盛況，甚至許多社會下層民眾也躋身讀書群體之中，“(蜀人)釋耒耜而執(zhí)筆硯者十室而九”[5]1425、“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10]1074，因而當(dāng)時整個社會對筆墨紙硯等的需求量和耗費程度都非常大，“需求量的擴大和部分文化產(chǎn)品的易耗性特點加之文人士大夫們對它們的特殊嗜好，使宋代的筆墨紙硯消費呈現(xiàn)出量大、面廣和費用多的特點?！盵11]

相對于墨和硯來說，筆和紙屬于易耗品，耗費程度尤為明顯，如蘇軾《石蒼舒醉墨堂》曰：“堆墻敗筆如山丘，興來一揮百紙盡?！盵12]蘇東坡使用過的廢棄毛筆都可以堆成山丘了，興致來時，大筆一揮就要耗費百來張紙。又如孔平仲《使紙甚費》：“家貧何所費？使紙如使水。親交或見遺，自買不知幾。置之幾案間，數(shù)軸俄空矣?！盵13]作者家里用紙如流水，親朋好友相贈，自己購買都不夠使用的，可見其對紙張的耗費程度。如果說以上兩則例證有文人逞才使氣之嫌，那么宋人王令《再寄權(quán)子滿》詩云：“有錢莫買金，多買江東紙”，司馬光《送冷金箋與興宗》詩云：“工人剪稚麻，搗之白石砧。就溪漚為紙，瑩若裁璆琳”、“雄文溢箱篋，爭買傾奇琛”等，足見當(dāng)時社會對文房四寶的需求量。

(二)書齋文化的豐富

書齋又名書房，文房，書堂等，是一個放置圖書并專供閱讀、創(chuàng)作乃至修身養(yǎng)性的場所。從唐代開始，已出現(xiàn)不少描繪書齋的詩歌作品，如趙嘏《書齋雪后》、王建《早秋過龍武李將軍書齋》等。到了宋代，書齋獲得了顯著的發(fā)展，據(jù)相關(guān)統(tǒng)計，僅書齋詩數(shù)量便是唐代的7倍之多，另有大量的齋記文、銘與筆記材料。北宋除蘇易簡、歐陽修外，郭印寫有文房四物組詩，同樣記錄了筆墨紙硯的制作方法及其巨大功用，南宋劉克莊也有《戲詠文房四友》詩等，這里試看南宋趙希鵠在《洞天清祿集》中對其書房的一段描繪：

明窗凈幾，羅列布置，篆香居中……以硯鳥篆蝸書，奇峰遠水，摩挲鐘鼎，如親見商周。端硯涌崖泉，焦桐鳴玉佩，不知身居人世。

作者的書房布置十分雅致，仿佛人間仙境，他還第一次將文房器玩分為十大類：一古琴，二古硯，三怪石，四古鐘鼎彝器，五硯屏，六筆格，七水滴，八古翰真跡，九古畫，十古今石刻，其中三類皆與文房四寶相關(guān)，可見文房四寶在當(dāng)時書齋文化用品的豐富過程中起到的作用。另如王十朋也寫過不少文房器物詩文，如筆銘、墨銘、紙銘、硯銘，這與其他書桌、香爐、印斗的銘文，共同營造了格調(diào)高雅、清幽的書齋內(nèi)部環(huán)境。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具常常伴著各種熏香出現(xiàn)在文人書齋里，這在詩詞作品中也得到了具體反映。如唐鄭谷《寄左省韋起居序》曰：“端簡爐香里，濡毫洞案邊?！卑拙右住吨匦尴闵剿麻]，題二十二韻以紀(jì)之》云：“吟來攜筆硯，宿去抱衾裯。霽月當(dāng)窗白，涼風(fēng)滿簟秋。煙箱封藥灶，泉冷洗茶甌。”又陸游《八月三日驟涼有感》曰：“自燒熟火添香獸，旋把寒泉注硯蟾?！蔽姆克膶毰c熏香、清茗的結(jié)合，不僅是文人士大夫閑情雅致的體現(xiàn)，更凸顯出書齋環(huán)境的幽雅清新，這樣一來便為文人營造出安靜祥和的書齋氛圍，韓偓《橫塘》詩亦云：“蜀紙麝煤沾筆興，越甌犀液發(fā)茶香。”至如陸游《閑中》亦有“活眼硯凹宜墨色，長毫甌小聚茶香”云云，書齋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儼然成為文人詩意的棲居之地，是倦怠世事后的心靈歸宿，猶如一座象牙塔，給予他們身心的寧靜，而這與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具又是密不可分的。

簡而言之，唐宋時期，作為書齋內(nèi)設(shè)器物重要組成部分的文房四寶，經(jīng)歷了“從實用到游戲再到理的發(fā)掘”三個發(fā)展階段，“通過將內(nèi)部各種器物引入到道德象征領(lǐng)域，書齋成了一個儒家各種完美人格、高尚情操的集合地”，[14]40-41“從北宋到南宋，書齋由興起到蔚為大觀，形成了一道獨特的文化風(fēng)景。書齋不僅展示了他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呈現(xiàn)了他們的審美追求和藝術(shù)品位，也流露出了他們的志向、情感，總之反映出了兩宋士人的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盵14]11文房四寶在唐宋書齋文化不斷豐富的過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由此可見一斑。

(三)工藝水平的提高

唐宋時期地方手工藝發(fā)展迅速，生產(chǎn)筆墨紙硯的地區(qū)眾多，宋白《贈麻仲英》詩云：“宣毫歙墨川箋紙，寄與麻家小秀才?！边@說明筆墨紙硯的生產(chǎn)已開始出現(xiàn)地域化的傾向。同時，制造筆墨紙硯的能工巧匠也層出不窮，諸葛筆、潘谷墨的稱謂，說明當(dāng)時一些文房四寶的制作者在注重文房四寶的實用功能的同時，愈發(fā)傾心于筆墨紙硯的藝術(shù)美，慢慢由注重實用功能向?qū)嵱门c美感兼?zhèn)滢D(zhuǎn)變，并且已有較為自覺的品牌意識，逐漸呈現(xiàn)出“由商業(yè)行為到藝術(shù)行為、由俗到雅的升華”，“產(chǎn)生藝術(shù)的商業(yè)還進一步與藝術(shù)相結(jié)合”，這“既普及了市民文藝，又豐富了商品種類”[15]；另一方面，筆墨紙硯作為書寫工具的實用功能已無法滿足文人的生活與精神需求，他們開始不斷追求其作為工藝品的審美價值。②在這種文化普及、“耕讀傳家”之風(fēng)浸潤的社會氛圍中，文房四寶等文具制造業(yè)迅速走向興盛。[16]314

唐代以“宣筆”最為有名，如唐耿湋《詠宣州筆》一詩贊美了宣筆材質(zhì)、屬性的優(yōu)良：“寒竹慚虛受，纖毫任幾重。影端緣守直，心勁懶藏鋒”，以及它在書寫文化中的不可或缺性：“丹青與文事，舍此復(fù)何從”。又如魏野《送宣筆與成都司理劉大著》詩云：“宣城彩筆真堪愛，蜀邑花箋更可夸?！毙P久負(fù)盛名，使用起來得心應(yīng)手，自然深受文人喜愛。宣筆中又?jǐn)?shù)諸葛家族制造最佳，梅堯臣曾說“筆工諸葛高，海內(nèi)稱第一”，歐陽修《圣俞惠宣州筆戲書》詩亦曰：“圣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筆。宣人諸葛高，世業(yè)守不失。緊心縛長毫，三幅頗精密。硬軟適人手，百管不差一。”面對社會物質(zhì)文化的發(fā)展，諸葛家族也生產(chǎn)出了新的筆種，如“雞距筆”、“鼠須筆”等，黃庭堅《謝送宣城筆》詩云：“宣城變樣蹲雞距，諸葛名家捋鼠須。”

從《云仙雜記》所引《文房寶飾》等書可知，唐代已有賞玩墨品的風(fēng)氣，而“賞玩妙墨的風(fēng)氣可從側(cè)面反映出唐代制墨水平的高度”。[1]89廷珪墨在唐代頗負(fù)盛名，廷珪為李超之子，據(jù)《宋朝事實類苑》載蔡襄語云：“李超，易水人，唐末與子廷珪渡江，至歙州，以其地多美松，因留居，以墨名家。本姓奚，江南賜姓，珪或為邽?！盵17]李超本姓奚，唐末為躲避戰(zhàn)亂，由河北易水遷至安徽歙州，此地多產(chǎn)適合造墨的松樹，李超一家因善制墨，被賜姓“李”。到北宋宣和年間，廷珪墨價格已非常昂貴，甚至有價無市，當(dāng)時社會上流傳這樣一句話：“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盵18]足見其珍貴之極。另如宋人蘇解也善于制墨，時人言能得其寸許墨者，如得“斷金碎玉”。潘谷也是有名的制墨能手，被蘇軾稱為“墨仙”，蘇軾《孫莘老寄墨》詩云：“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對潘谷及其所造之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宋人對墨之愛好可見一斑，而“宋朝人嗜墨成癖，表明宋朝制墨水平也極高?！盵1]91

紙在不同地區(qū)有不同的生產(chǎn)原料，據(jù)蘇易簡《文房四譜》記載，蜀地多用麻造紙，江浙間多用新生嫩竹造紙，北方用桑樹皮造紙等。唐代女詩人薛濤在蜀地自作箋紙，樣式小巧，在箋紙上灑滿花瓣，再用軋花工藝，制作出來的紙不僅顏色鮮紅，而且芳香四溢，故后世名為“薛濤箋”，其《十離詩·筆離手》曰：“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后世也有刻意求取這種浣花箋的，如韋莊《乞彩箋歌》曰：“浣花溪上如花客，綠闇紅藏人不識。留的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薛濤昨夜夢中來，殷勤勸向君邊覓?！睙o論是朋友、愛人還是家人，試想一下，對方收到帶有花瓣的書信時，滿紙花香，沁人心脾，一定會被這份情誼深深感動。浙江剡溪也是當(dāng)時著名的產(chǎn)紙寶地，顧況《剡紙歌》云：“剡溪剡紙生剡藤，噴水搗后為蕉葉?！币蜇呒埵枪俜接眉垼娙耸送静坏弥?，只能向為官的朋友求取。此外，“澄心堂紙”在歷史上也非常有名，蔡襄《文房四說》曰：“李王澄心堂為第一，其物出江南池、歙二郡?！盵19]北宋文人梅堯臣為答謝好友歐陽修贈送的兩張澄心堂紙，還曾專門作詩一首，即《永叔寄澄心堂紙二幅》，由“滑如春冰密如繭”，“百金不許市一枚”等句，可知澄心堂紙品質(zhì)之佳，價格之高。

作為文房四寶之一，硯臺集雕刻、書法、繪畫等藝術(shù)于一體，它不僅是一種書寫工具，同時也是一種具有欣賞和收藏價值的藝術(shù)品。唐宋時期尤其是宋代，“硯臺的雕琢藝術(shù)非常高超，硯工常能根據(jù)硯臺本身的紋理、色彩、形狀進行巧妙加工，制作出令人驚奇的藝術(shù)硯品?！盵16]322在傳統(tǒng)四大名硯中，端硯地位頗高。有寫端硯開采困難，石工巧如神的，如李賀《楊生青花紫石硯歌》云：“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有寫端硯名貴的，如齊己《謝人惠端溪硯》曰：“端人鑿斷碧溪潯，善價爭教惜萬金”。由此可以看出端硯的名貴以及文人對端硯的珍視與愛慕。但就發(fā)墨性而言，還是歙硯較好，如歐陽修《題雙龍對珠金星硯》詩曰：“徽州硯石潤無聲，巧施雕琢鬼神驚?！膘ǔ幹杏忠札埼渤帪橘F，如蘇東坡《龍尾硯歌》曰：“君看龍尾豈石材？玉德金聲寓于石?！辈滔遄饔小缎煊莶恳札埼彩嗥返凇芬辉姡渲小坝褓|(zhì)純蒼理致精，鋒芒都盡墨無聲，相如聞道還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20]等句，便贊美了龍尾硯石的精美如玉，價值連城。在文房四寶中，硯的耐用性最為顯著，因此不同于筆墨紙偏重于實用功能，“在硯臺的使用中，裝飾性一開始就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與實用性并重”，[1]146而裝飾精美的硯臺，不但能直接滿足使用者的審美需求，體現(xiàn)其閑情雅趣，還可以給書齋、幾案增添光彩。

綜上所述，唐宋文人筆下的文房四寶，多半承載著豐富的文化意蘊，有的反映出對文化知識的推崇，有的彰顯了人的品德與才華，還有一些是文人癡癖及潤筆風(fēng)氣的呈現(xiàn)。唐宋時期有關(guān)文房四寶的詩文作品數(shù)量眾多，與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貌有著千絲萬縷的的關(guān)系，在某種程度上，它們可以說是唐宋時期文教政策、書齋文化、工藝水平的縮影。

[注 釋]

① 據(jù)張希清等《宋朝典制》(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一書統(tǒng)計，兩宋科舉取士115427人，年均361人，是唐朝年均取士額的14倍；何忠禮《科舉制度與宋代文化》(《歷史研究》，1990年第5期)一文論及北宋真宗時參加發(fā)解試的讀書人有10萬，至宋英宗時達42萬左右，至南宋可能接近百萬人。

② 關(guān)于唐宋時期筆墨紙硯制造工藝的發(fā)展進步，徐連達《唐朝文化史》第九章第四節(jié)“文房四寶與書法、繪畫”(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345-360頁)以及葛金芳《南宋手工業(yè)史》第九章第二節(jié)“空前繁榮的文具制造業(y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4-325頁)均有較為詳細(xì)的論述，可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