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心怡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6)
宣姜是《左傳》中記載的一位衛(wèi)國君夫人,她的故事經(jīng)由歷代儒生解讀,由一個單薄的歷史故事變?yōu)榫哂薪袒饬x的君王婚戀故事,形成了固定的刺奔主題,豐滿了女性在政治婚姻中的形象,其道德教化目的也在儒家倫理觀念下逐漸凸顯。本文試從刺奔主題成型的過程、刺奔主題出現(xiàn)的原因和刺奔主題背后的道德教化目的三個方面厘清經(jīng)學(xué)背景下宣姜故事解讀的共同主題。
宣姜故事大致由三部分構(gòu)成:第一部分是宣姜出嫁太子伋半途被宣公強納為妾,第二部分是宣姜與公子朔共謀殺害庶子伋,第三部分是宣公死后宣姜為公子頑所烝。自《左傳》記載宣姜故事起,史書及釋詩之作中多有解讀宣姜故事的篇章,但因時代背景及思想背景不同,歷代儒生對宣姜故事的解讀的重心有所不同。梳理歷代對宣姜故事的解讀角度,可看出宣姜形象的教化意義逐漸凸顯與刺奔主題逐漸形成。一種解讀由宣姜與朔謀害太子伋出發(fā),批評夫人失德導(dǎo)致國家亡亂,宣揚夫人之德興國。另一種解讀由宣姜上為宣公所納,下又為公子頑所烝的角度出發(fā),批評夫人與國君并為淫奔導(dǎo)致國家教化缺失,宣揚后妃之德以興國之教化。兩種批評方向關(guān)注的重點不同,相應(yīng)地也體現(xiàn)了不同的時代背景下人們對婚戀、人權(quán)、命運的不同認識。
宣姜故事現(xiàn)存最早的記載是在春秋時期的《左傳》中,后代史書記載的宣姜形象多不出于《左傳》。宣姜是春秋時期齊侯的女兒,也是衛(wèi)宣公的夫人。《左傳正義》言:“婦人無外行,于禮當(dāng)系夫之謚,以明所屬?!对姟贩Q莊姜、宣姜,即其義也。是言婦人于法無謚,故取其夫謚冠于姓之上。”[1]34宣姜得名于宣公,關(guān)于她的故事也都從嫁給宣公開始?!蹲髠鳌せ腹辍酚涊d衛(wèi)宣公取自己的庶母夷姜做妻子并生了伋,又在伋即將成婚時,奪伋子美貌的未婚妻宣姜,生壽和朔。后來宣姜與朔謀劃暗殺伋,卻釀成了壽與伋都被殺害的慘劇。此故事記載在桓公十六年,意在解釋《春秋·桓公十六年》中“十有一月,衛(wèi)侯朔出奔齊”[1]208一句,在伋、壽被害之后,當(dāng)時輔佐伋的左公子泄和輔佐壽的右公子職都怨恨朔,并在桓公十六年十一月發(fā)動政變,廢了剛即位的惠公(朔),立黔牟為君。對比《春秋》可知,《左傳·桓公十六年》中記載宣姜故事,是用于解釋當(dāng)權(quán)的衛(wèi)惠公被左右二公子推翻一事的來龍去脈,并無針對宣姜的褒貶評價。
西漢史學(xué)家司馬遷作《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中對宣姜故事作出的補充第一次帶上了褒貶色彩,其記載宣姜與朔構(gòu)伋時寫道:“太子伋母死,宣公正夫人與朔共讒惡太子伋。宣公自以其奪太子妻也,心惡太子,欲廢之。及聞其惡,大怒,乃使太子伋于齊而令盜遮界上殺之,與太子白旄,而告界盜見持白旄者殺之。”[2]581在司馬遷的描述中,宣姜在太子母親夷姜失寵自殺后,進讒言欲害無依無靠的太子。司馬遷的描寫將宣公、宣姜、朔三人與伋、壽兩兄弟置于正惡兩端,塑造了一個居心叵測的君夫人宣姜形象。
西漢時期劉向的《列女傳》將宣姜故事記入《孽嬖傳》中,大肆渲染了宣姜謀害伋的惡行,態(tài)度鮮明地將宣姜評價為亂政的罪魁禍首?!稘h書·劉向傳》言:“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保?]69-70孽嬖是寵妾的意思,漢書將孽嬖與亂亡并言,是作貶意?!读信畟鳌分袆⑾蛩茉炝艘粋€想要謀害太子,扶持兒子上位的國君夫人形象,用“陰使”“謀”“構(gòu)”等詞描述宣姜的惡行,突出謀殺行為的陰險。值得注意的是,相較于《左傳》中的故事,劉向撇去衛(wèi)宣公搶親一事不提,又在謀害伋的事件中減少了朔的參與程度,僅說“宣姜乃陰使力士待之界上而殺之”[4]74,將宣姜一人置于險惡一方,并將惠公無后,后代五世不得安寧歸咎于此,意在說明夫人失德會給國家?guī)頌?zāi)禍。文末摘頌中,“衛(wèi)之宣姜,謀危太子,欲立子壽,陰設(shè)力士,壽乃俱死,衛(wèi)果危殆,五世不寧,亂由姜起?!保?]74的評價作結(jié),以證明自己分析的合理性。西漢時期的司馬遷和劉向都是從宣姜謀害太子的角度指出宣姜惡行,尚未涉及淫奔主題。
東漢時期《毛詩》小序及鄭氏箋中開始從淫奔角度指摘宣姜無后妃之德,待到唐代孔穎達等人編纂的《毛詩正義》對箋注之辭進行注解后,更進一步定型了宣姜淫奔的故事解讀方向?!睹娬x》中邶風(fēng)和衛(wèi)風(fēng)都用了大量篇幅講衛(wèi)國的故事,其中與宣姜有關(guān)的篇章主要圍繞兩個君王的婚戀故事展開。一是衛(wèi)宣公搶親于淇水上,筑新臺迎娶漂亮的兒媳宣姜;二是衛(wèi)昭伯在齊侯、惠公等人的支持下強行烝于君母宣姜。兩個故事中宣姜都不是主動的一方,甚至可以說是受害者,但《毛詩》仍刺宣姜淫亂,沒有能輔佐君王的美德?!睹娬x》相較于《左傳》和《列女傳》更強調(diào)宣姜與國君之間的禮與德,將《毛詩》中歸于宣公、惠公、昭伯時期的詩歌匯總起來,發(fā)現(xiàn)其諷刺的矛頭指向的并非具體的宣姜這個人,而是宣姜身為后妃卻“失事君子之道”的行為。詩篇中被明確釋為刺宣姜的有《君子偕老》和《鶉之奔奔》兩首,“《君子偕老》,刺衛(wèi)夫人也。夫人淫亂,失事君子之道?!保?]182認為君夫人是為國小君,需要輔佐君王正教化。夫人的服飾華麗,道德也應(yīng)與華麗的服飾相稱。宣姜有“舉動之德,服飾之盛”[5]182-183,但是“反為淫佚之行,而不能與君子偕老”[5]183。《鶉之奔奔》“刺宣姜者,刺其與公子頑為淫亂行,不如禽鳥?!保?]193并解釋了為何公子頑和宣姜都犯下淫行卻單獨指摘宣姜的過錯,“頑與宣姜共為此惡,而獨為刺宣姜者,以宣姜衛(wèi)之小君,當(dāng)母儀一國,而與子淫,尤為不可,故作者意有所主,非謂頑不當(dāng)刺也?!保?]193點明刺宣姜的主要原因是宣姜貴為國之小君本應(yīng)該母儀一國,卻與庶子為淫。作為宣姜故事中重要一環(huán)的《二子乘舟》故事,僅是將伋和壽作為正面形象歌頌,描述百姓對兒子的思念,對明知赴死不違抗君令的臣子和代兄赴死的弟弟的褒贊,略去了對宣姜與朔子構(gòu)的批判。但對伋、壽兄弟的褒贊更從側(cè)面映襯了謀害伋子之人的險惡。君夫人守夫婦之道方能輔佐君王,將君夫人與君王放在同等的高度,既體現(xiàn)出后妃的重要性,又強調(diào)了后妃教化民眾的作用,重點鮮明地從失事君道的角度對宣姜提出了批判。《毛詩正義》追求的后妃之德體現(xiàn)在對宣姜故事的解讀中便是對宣姜淫奔行為的批判,并由此開啟了宣姜故事刺奔主題的批評方向,此后釋經(jīng)類的宣姜故事解讀多延續(xù)這一方向,讓宣姜故事更具有教化意味。
宋代朱熹《詩集傳》從閨中之事“亦無隱而不彰”的角度進一步放大宣姜的放肆淫奔之行。將宣公搶親和公子頑烝宣姜的事歸于閨中之事,認為閨中之事本是秘而不宣的,但是衛(wèi)國國君的閨中之事卻丑惡到了足以在道德層面教化后人的地步,所以衛(wèi)人作詩刺宣姜以警戒后世?!伴|中之言,至不可讀。其污甚矣,圣人何取焉而著之于經(jīng)也。蓋自古淫亂之君,自以為密于閨門之中,世無得而知者,故自肆而不反。圣人所以著之于經(jīng),使后世為惡者,知雖閨中之言,亦無隱而不彰也,其為訓(xùn)戒深矣?!保?]34將閨中之事寫進詩中,是為了訓(xùn)誡后人即使是私事也不能“肆而不反”,刺宣姜本身不在于批評宣姜,而是針對宣姜與宣公、公子頑淫奔的事,認為她“徒有美色,而無人君之德也”[6]35,想通過宣姜故事起到教化民眾的作用。朱熹的解讀延續(xù)了宣姜故事的刺奔主題,省略了宣姜與朔謀害伋的部分,更進一步推動了宣姜故事解讀朝偏重刺奔的方向邁進。
宋代李樗、黃櫄的《毛詩集解》在刺奔主題的基礎(chǔ)上將淫亂的矛頭指向宣公,用宣姜的遭遇諷刺衛(wèi)君王。認為宣公“上烝夷姜,下納宣姜,恣為淫亂之事?!保?]卷6 而國君淫亂帶來的后果是不暇國事,男女曠怨。把宣公上烝下納的事連說,將淫行之過歸結(jié)到宣公身上,事實上是為宣姜開脫。通過李、黃二人在《新臺》中對宣公的批評“以為宣公之惡疾不少而且不絕也,上烝夷姜,今又淫宣姜,其惡疾可勝言哉”[7]卷6??芍鋵π械膮拹?,而在其后《君子偕老》中言:“今宣公淫亂以宣姜配之,是其同惡相濟也。”[7]卷7 可知批評宣姜淫亂最開始是因為她與宣公同罪。直到《鶉之奔奔》說“宣姜瀆亂人倫,故詩人以為鶉鵲之不若?!痹姴耪嬲u到宣姜瀆亂人倫。李、黃雖也刺宣姜淫奔,但二人始終對宣姜抱有憐憫,將淫行的過錯歸咎于搶親的衛(wèi)宣公和強烝庶母的公子頑。體現(xiàn)出了對后妃之于君王的完全從屬與附庸關(guān)系一定程度的否定,在李、黃的解讀中宣姜已不完全是掌控國家教化的儀禮典范,而是一位擁有兩段不幸婚姻的可憐婦女,為宣姜故事解讀的刺奔主題添上了更應(yīng)該批判的另一半。
同樣對宣姜抱有極大同情之心的還有清代劉聲木的《萇楚齋隨筆》,通過分析齊人與衛(wèi)人的惡行讓宣姜的兩次婚姻都十分被動,表達對衛(wèi)、宋“大國無禮者”的批判。分析宣姜初嫁公子伋被宣公搶親時,齊國人沒有出來聲討宣公的淫行,卻在宣公死后令公子頑烝于宣姜,齊國人作為宣姜的母家,未守“柏舟之節(jié)”,不知是何居心,應(yīng)是于齊國有利。劉聲木的分析點明了宣姜出嫁的政治意義,與宣公、公子頑淫奔并非宣姜本意,而是出于一種政治上的考量,宣姜本身的遭遇是令人憐憫的。這一解讀更將宣姜與淫奔之行的被動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來,分析出了宣姜在這兩場婚姻中如同齊國與衛(wèi)國的提線木偶般被政治操控,讓宣姜故事的刺奔主題在理性與歷史深度上更進一步。
此外還有用小說的方式記錄宣姜故事的篇章,如清代呂撫的《歷代興衰演義》、明代馮夢龍的《東周列國志》等。小說的形式補充了故事的細節(jié),讓宣姜的故事更加戲劇性。故事刻畫了一個狠毒又悲慘的宣姜形象,又借此渲染了衛(wèi)宣公的貪淫與無度,也將伋的守矩與壽的仗義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用飽滿的故事情節(jié),講述了一個經(jīng)歷兩段失望婚姻,為兒子能繼承王位不惜下毒手謀害太子,卻對自己的命運束手無策的后妃形象。小說的形式完滿了宣姜形象的塑造,宣姜不再以一個純粹好人或純粹壞人的形象出現(xiàn),對自身命運的無奈與望子成龍的狠毒將宣姜塑造成為一個更有血有肉的人物。
從先秦到漢、唐、宋、明、清,隨著時代的推移,儒生關(guān)注宣姜故事的重點由關(guān)注她狠毒的一面到關(guān)注她淫亂的一面,再到反思宣姜悲劇命運是由何造成,體現(xiàn)了不同時代背景下儒家學(xué)者婚戀觀念的差異,道德觀念的不斷完善,以及對人的主體性的重視。宣姜故事的教化意義在多種解讀中逐漸凸顯,伴隨著刺奔主題的定型與對淫奔之行更深入的探討,我們看到了今天宣姜故事的全貌。
宣姜淫奔的形象在《毛詩》小序和鄭氏箋中構(gòu)建起來,再經(jīng)由《毛詩正義》補全而基本成型,后代儒生對宣姜形象的塑造多不出于此框架。在《毛詩》小序釋詩的教化目的和《毛詩正義》的詳細解析下塑造起來的宣姜形象,影響了東漢以來對宣姜故事的解讀,宣姜以一個不守后妃之德的典型被后人牢記。
首先,宣姜的形象與《毛詩》中所期望的后妃形象之間有很大差距。《毛詩》強調(diào)后妃之德,其中君夫人被寄予了很高的期待,在國民教化中有極高的地位?!睹娬x》云:“言文王行化,始于其妻,故用此為風(fēng)教之始。”[5]5說到的是周朝的奠基者文王從其夫人開始推行諸侯政教,可見在《毛詩》看來,君夫人是宣揚教化的關(guān)鍵人物?!睹娬x》認為,詩中不說美后妃,是因為作詩的目的并不在褒賞后妃的德行,而是民眾“感其德澤,歌其性情”[5]5。宣姜作為在兩段婚姻中都身份特殊的君夫人,確實與《毛詩》所期待的后妃形象相背離。
其次,宣姜的兩次婚姻經(jīng)歷與《毛詩》所期待的夫婦之禮有很大差距。周公推行的諸侯政教是《毛詩》期待的國家禮教典范,《毛詩正義》言:“用之鄉(xiāng)人焉,令鄉(xiāng)大夫以之教其民也;又用之邦國焉,令天下諸侯以之教其臣也?!保?]5國家禮教的影響從鄉(xiāng)大夫到民眾,從諸侯到臣子,不可謂不廣泛。這是《毛詩》期待君王夫婦之禮能達到的效果,國君夫婦扮演的角色是宣揚禮教的主體,但宣公下納宣姜和昭伯烝于宣姜的婚姻均是夫婦失禮的表現(xiàn),并未達到《毛詩》期待的標(biāo)準。
因此,從宣姜故事的情節(jié)來看,刺奔主題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是宣姜的身份、經(jīng)歷與《毛詩》所期望的完美后妃形象背道而馳。宣姜的這種背離卻正好滿足了《毛詩》警示后人的需求。大序說:“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fēng)、變雅作矣。”[5]14表明了《毛詩》褒貶兼有的釋詩特點,大序認為詩人作詩的標(biāo)準是“詩人見善則美,見惡則刺之,而變風(fēng)、變雅作矣”[5]14。宣姜的故事與后妃之德背離,當(dāng)被歸為“惡”而刺之。而小序刺夫婦失禮的原因并非失禮本身,而是失禮之行帶來的惡果?!睹娬x》言:“禮義言廢者,典法仍存,但廢而不行耳。政教言失者,非無政教,但施之失理耳?!保?]14《毛詩》對諸侯政教的影響范圍抱有很高的期待,認為君夫人失禮,其影響并不會在她失去君夫人的地位后就此消失,甚至與君王失禮的影響范圍相同。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小序直言刺宣姜淫奔了。
《左傳》中“烝”“報”等婚嫁習(xí)俗并不罕見,《毛詩序》卻頗費筆墨地刺宣姜淫奔,這與《毛詩》中的衛(wèi)國形象密切相關(guān)。
政治方面,衛(wèi)國君王好淫疏政與《毛詩》有禮有德的政治理想背離?!睹娦颉酚谡倌掀兴茉炝艘粋€為政清廉的君王形象,“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zé)﹦诎傩眨股嵝√闹露爺嘌?。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保?]78可見《毛詩》對理想政治的期望如此。反觀諷刺衛(wèi)國政治的詩,《雄雉》刺衛(wèi)宣公淫亂不恤國事;《簡兮》刺衛(wèi)君王不用賢臣,讓賢人仕于伶官之職;《北門》刺士不得志,側(cè)面諷刺衛(wèi)君之暗;《北風(fēng)》刺衛(wèi)國君臣并為威虐。衛(wèi)國的政治與《毛詩》的理想政治有很大差別,而《毛詩》將之歸因于夫婦失禮,君王淫奔不理朝政,讓賢人不被重用,讓百姓在君臣威虐之下奔逃,也都成了夫婦失禮帶來的后果,由此刺衛(wèi)國君夫婦淫奔。
婚戀方面,衛(wèi)國男女淫奔與《毛詩》男女及時的理想婚戀背離?!睹姟吠瞥缒信榕浼皶r,如《桃夭》“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也”[5]45。再如《摽有梅》“召南之國,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時也”[5]90。而衛(wèi)國淫風(fēng)流行,《凱風(fēng)》中一位有七個孩子的母親仍不能安其室。《毛詩》將男女婚戀及時或歸功于國民教化,或歸功于后妃之德,“由后妃不妒忌,則令天下男女以正,年不過限,婚姻以時,行不逾月,故周南之國皆無鰥獨之民焉,皆后妃之所致也”[5]45。衛(wèi)國宣公上烝夷姜下納宣姜,宣姜兩次婚嫁都沒有嫁與年齡相當(dāng)?shù)哪凶樱c男女及時的婚戀理想背離。
貞潔方面,宣姜兩次守貞失敗與《毛詩》女子以禮自防的守貞理想背離?!睹姟分姓J為女子敢于反抗無禮的婚戀行為是國家禮教成功的表現(xiàn)。如召南《草蟲》中贊美大夫妻能以禮自防;又如《行露》中講了一個昭伯聽男女室家之頌的故事,說:“由文王之時,被化日久,衰亂之俗已微,貞信之教乃興,是故強暴之男不能侵貞女也?!保?]79一方面對被強暴的女子提出了反抗的要求,另一方面把侵凌之男的不得逞歸功于國家教化。反觀《新臺》中宣姜被宣公下納,沒有反抗;《墻有茨》中宣姜為昭伯所烝,反抗無果。宣姜兩次守貞失敗既是國家禮教的缺失也是宣姜失禮反抗無力的結(jié)果。
《毛詩》小序?qū)⑿⒒莨?、昭伯時期的衛(wèi)國塑造成一個淫風(fēng)盛行,君王不理朝政,百姓競相淫奔的國度,《毛詩》對衛(wèi)國風(fēng)氣的塑造從多個方面展現(xiàn)了夫婦失禮帶來的嚴重后果。而作為宣公之妾,惠公之母及昭伯之妻的宣姜,首當(dāng)其沖成為了被刺淫奔的對象。
《毛詩》刺宣姜的目的在于突出詩的教化意義,將史書里的閨中之事上升到國家層面進行考量,站在儒家立場上,以教化為主史實為輔,扭曲了宣姜形象?!睹姟丰屧娕c《左傳》結(jié)合,兩經(jīng)互證,依據(jù)《左傳》中的歷史故事解釋詩歌內(nèi)容,用詩歌印證《左傳》記載的歷史史實,其中不乏牽強附會,既使得“《詩》之義始不明”[8]9,又給《左傳》故事褒貶定性,褒則歌頌,貶則諷刺,體現(xiàn)出其忽視歷史真實,強調(diào)國家禮教的解讀重心。
儒生對宣姜故事的多次解讀中,少有對故事真實性的追問,多的是對禮教觀念的強調(diào)。宣姜故事最早出現(xiàn)在《左傳》中,用于解釋桓公十六年衛(wèi)國發(fā)生的政變,但《春秋》原文中并未提及宣姜的故事,因此《左傳》中的記載真?zhèn)未嬉??!蹲髠鳌冯m用宣姜故事解釋了衛(wèi)國政變的前因后果,但對于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卻沒有做詳細的標(biāo)注,后世有推算時間線索質(zhì)疑《左傳》故事的論述。如清代惠周惕的《詩說》,從時間上推算認為壽和朔在當(dāng)時的年紀,并沒辦法做出謀害兄長或代替兄長犧牲的事,進而質(zhì)疑故事的真?zhèn)?。洪邁的《容齋筆記》中也做過類似的時間推算。清代姚際恒的《姚際恒文集》認為《毛傳》用伋、壽的故事釋《二子乘舟》詩頗為牽強。宣姜的事跡真?zhèn)未嬉?,因此只能作為一個故事看待,而無從作為真實的歷史去分析。儒生解讀宣姜故事時恰是抓住了其難以考證的特點,賦予宣姜故事飽含教化意義的解讀。
從《左傳》釋《春秋》的本義上看,朔出奔故事的主角并非宣姜,是《毛詩》將宣姜作為淫奔的主體進行批判?!洞呵铩せ腹辍分杏小笆幸辉?,衛(wèi)侯朔出奔齊”[1]208的記載,在解釋衛(wèi)侯朔出奔的原因時,《左傳》講述了宣公到惠公(即衛(wèi)侯朔)的故事,即現(xiàn)在宣姜故事的主體。《毛詩》借宣姜故事釋詩,扭曲了幾個人物之間的矛盾關(guān)系而將宣姜置于矛盾的焦點上?!蹲髠鳌方忉尰莨霰嫉闹苯釉蚴钱?dāng)時的左、右公子為伋、壽之死怨恨惠公,想要立公子黔牟。事情發(fā)生時宣姜也尚在世,左、右公子沒有趕宣姜走,說明矛盾的焦點在繼承了王位的惠公身上。這本應(yīng)該是搶了兒媳的宣公忌憚公子伋而聽朔讒言將其謀殺,不料半路賠上了壽,最終讓垂涎太子位的朔坐享漁翁之利的故事,《毛詩》卻放大了宣姜在故事中的作用,讓她以一個淫奔之婦的形象出現(xiàn),并將衛(wèi)國的淫風(fēng)歸咎于她。《毛詩》對《左傳》的誤讀改變了故事的原意,強加了宣姜善淫的形象,讓后代學(xué)者解讀宣姜故事時都脫不出這一框架,宣姜故事的刺奔主題大致成型。
婚戀觀念的變化為刺奔解讀提供了優(yōu)越的思想基礎(chǔ),刺奔主題最終還是服務(wù)于儒生的教化目的。從《毛詩》中與宣姜有關(guān)的詩來看,可以把宣姜出嫁后的人生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嫁給宣公的階段,第二階段是改嫁昭伯的階段,兩個階段中,刺宣姜淫奔主要在第二階段,即是“烝”這一行為發(fā)生之后。
一方面,儒生應(yīng)當(dāng)清楚“烝”這一行為在春秋時期是合乎法度的婚戀行為,卻有意以儒家倫理忖度之。在《左傳》中“烝”這一行為并非僅在宣姜身上發(fā)生,“衛(wèi)宣公烝于夷姜”,“晉獻公烝于齊姜”,“昭伯烝于宣姜”,“晉候烝于賈君”等。可見當(dāng)時“烝”這一行為并不少見,在衛(wèi)國短短三代人里就出現(xiàn)了兩次,宣公烝齊姜,昭伯烝宣姜?!盁A”這一行為與真正犯禮法的“私通”一類不同,“烝”是光明正大的娶,烝娶的后妃也擁有正當(dāng)?shù)匚?,幾乎是對父親財產(chǎn)的一種繼承,因此宣姜的改嫁并沒有違反當(dāng)時的倫理道德。但是在《毛詩》中,“烝”這一行為成為刺宣姜“淫奔”的主要原因,小序中子娶母的行為已經(jīng)被歸為亂倫,《左傳正義》解釋烝為“淫母而謂之烝,知烝是上淫”[1]186,因此借宣姜的故事以警戒后代?;閼儆^念的改變對宣姜故事解讀造成的影響,本質(zhì)上更是倫理觀念的形成對宣姜改嫁一事的重新定性。倫理觀念與現(xiàn)實法則的距離讓在春秋時期本合乎法度的烝婚行為成為淫奔之舉,這既是宣姜故事刺奔主題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也是儒生借此宣揚教化的基礎(chǔ)。儒生并非不能站在歷史背景下解讀宣講故事,而是有意凸顯故事中的背德情節(jié)以彰教化。
另一方面,儒生應(yīng)該清楚“烝”這一行為的主體包含昭伯和宣姜,且宣姜是被動的一方,但解讀時卻有意忽略宣姜在婚姻中的被動地位,將衛(wèi)國政教之失歸于宣姜淫奔之行。在春秋時期多國并存的政治環(huán)境下,宣姜經(jīng)歷的是高度政治化的王族婚姻,齊女姜氏嫁到衛(wèi)國,為兩國帶來了重要的政治資源——宣姜出嫁的政治意義大于婚配意義。在齊僖公看來,宣姜嫁給宣公和嫁給公子伋無異,因此齊國人并不計較宣公搶親的事,且又在宣公死后令昭伯烝于宣姜,宣姜的兩次出嫁都是政治上的考量而非愛情?!蹲髠鳌せ腹辍分忻枋鲂珦層H,“為之娶于齊,而美,公娶之”[1]208??梢娫趽層H這件事中處于女主人公位置的宣姜毫無主動權(quán)。同樣,《左傳·閔公二年》中描述宣姜的第二次出嫁,“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強之”[1]311,更明確地說明了宣姜的被動,在提出拒絕后仍然被強迫接受了改嫁的結(jié)果。而指使昭伯做出“烝”的舉動的,是本應(yīng)該守柏舟之節(jié)的宣姜母家齊國人。宣姜的兩次婚姻都是合乎法度且非自愿的,本不應(yīng)該被指責(zé)。儒生偏重于刺宣姜,當(dāng)是對后妃之德與國家教化關(guān)系的強調(diào)。
《毛詩》刺宣姜是其推崇后妃之德的一部分,目的在于警戒后人尊夫婦之禮,更進一步說,《毛詩》推行后妃之德最終還是服務(wù)于君王的統(tǒng)治。“二《南》之風(fēng),實文王之化,而美后妃之德者,以夫婦之性,人倫之重,故夫婦正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5]5。夫婦之禮可以帶來的直接好處是父子之間的親近,再往前一步是君臣關(guān)系和睦,接著是天下被于教化,男女及時。這一條因果鏈雖根源是后妃之德,但實際利益都與后妃無關(guān),與君王有關(guān)。父子相親,君王的家庭、王位的繼承就和睦;君臣相敬,君王的威望樹立,可以避免佞臣謀權(quán)篡位;天下被教化,國民和諧,君王地位穩(wěn)固;男女及時,家庭和睦,國家人丁興旺。因此《毛詩》雖強調(diào)后妃之德卻無時無刻不圍繞著君王的利益,同時刺后妃無德,也是站在政教興衰的立場之上。宣姜雖在邶風(fēng)、鄘風(fēng)中作為眾矢之的,但宣姜的背后還有一眾未達到《毛詩》期望的后妃,她們的形象也都與宣姜一同被打上了無德的烙印。
《春秋繁露·精華》有言:“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9]24宣姜故事自《左傳》記載以來,經(jīng)歷了由補史到經(jīng)學(xué)中宣揚禮教的作用轉(zhuǎn)變,也經(jīng)歷了在解讀中無褒貶到被刺奔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當(dāng)我們站在今人的角度自以為客觀地駁斥前人對宣姜故事的誤讀時,應(yīng)看到前人也是站在當(dāng)時的價值觀念下對宣姜故事做出解讀。不同的解讀背后蘊含著不同的文化背景與價值觀念,古代儒生的解讀有附庸教化的偏頗,當(dāng)代的解讀也未必客觀。宣姜故事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也依然有不斷解讀的價值,也會被后人不斷解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