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法化和主觀化看漢語近義詞句法語義差異
——以“忽然”和“突然”為例

孫文婷

(四川傳媒學(xué)院 數(shù)字媒體與創(chuàng)意設(shè)計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1745)

一、“忽然”和“突然”的對比研究現(xiàn)狀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忽然”和“突然”是一對近義詞?！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對二詞的釋義分別是：“忽然,副詞,表示情況發(fā)生得迅速而又出乎意料?！薄巴蝗?形容詞,在短促的時間里發(fā)生,出乎意外?！盵1]顯然,兩詞的共同義素是“事情發(fā)生得疾速”和“出乎意料”。句法功能上,兩詞都可做狀語,在一定的句法環(huán)境中可以自由替換，如：

(1)忽然(突然),他發(fā)現(xiàn)小星山附近的海面上,浮動著一個黑東西。

(2)他忽然(突然)清醒過來,如今報上怎么敢登這樣的文章呢？

(3)突然(忽然)伸出手,一把拽住肖瀟的圍脖,大聲咆哮。

(4)半夜里,天突然(忽然)下起雪來。

“忽然”因只能做狀語,在詞典中被歸為副詞；也有把這類只做狀語而不能做定語的詞視為偶然性功能殘缺的形容詞，叫做“唯狀形容詞”[2]?！巴蝗弧辈粌H能做狀語，還可以做定語、謂語和補語,所以被視為“典型形容詞”。例如：

(5)突然(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6)我哭,是因為母親突然(*忽然)的到來。

(7)當(dāng)時的情況很突然(*忽然)。

(8)事情來得突然(*忽然)。

可見，在例(5)中，“忽然”和“突然”都做狀語直接修飾動詞時,二者可以自由替換且不影響句義；而例(6)、例(7)和例(8)中定語、謂語和補語的位置上只能用“突然”,不能用“忽然”替換。

那么,做狀語時,二者是不是在所有語境下都能自由替換？也不是。例如下面兩例：

(9)他會經(jīng)常突然(*忽然)昏過去。

(10)你要突然(*忽然)向他提問,使他沒有準(zhǔn)備。

例(9)和例(10)中“突然”不宜換成“忽然”,陸丙甫認為,“突然”可表示經(jīng)常性的或受控制的行動,而“忽然”不適合這樣用[3]。那么,“忽然”為什么不適合那樣用？陸丙甫并沒有給予解釋。做狀語的“忽然”和“突然”什么條件下不可以替換，制約兩者替換的因素是什么，很有必要進行專文研究。

二、“忽然”和“突然”不可替換的句法環(huán)境

“忽然”和“突然”在句中或句首單獨做狀語，且前面無附加修飾成分時，兩者可以自由替換。例如：

(11)心里突然(忽然)很感動。

(12)突然(忽然)，他摔了一跤。

那么在什么樣的語境下不能自由替換呢？通過對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語料庫在線)3 530條語料做替換實驗,發(fā)現(xiàn)有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前面接“想”“要”等意愿類心理動詞時，“突然”不能換成“忽然”。例如：

(13)他伸向燈繩準(zhǔn)備拉繩熄燈時,你要突然(*忽然)拉住他的手。

(14)從今以后,請你不要再突然(*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15)他原想突然(*忽然)走進坤寧宮使周后吃一驚,并且看看全宮上下在如何準(zhǔn)備后天的慶賀。

(16)雖然您也許是一個危險的人,可是我卻不想突然(*忽然)改變自己的習(xí)慣。

第二，前面接程度副詞、時間副詞、否定副詞時,“突然”不能換成“忽然”。例如：

(17)我很突然(*忽然)地接到她的電話。

(18)一種普通的高山植物,非常突然(*忽然)地消失了,這是十分值得注意的。

(19)美國一家電機工廠有段時間經(jīng)常突然(*忽然)發(fā)生火災(zāi),卻查不出失火原因。

(20)尼斯湖底沉積巖的巖芯還表明,生活在這里的居民曾經(jīng)突然(*忽然)失蹤過。

(21)只要美國股市不突然(*忽然)一瀉千里，全球股市崩盤的概率就不大。

第三，在復(fù)句中，后一分句包含兩個及兩個以上動作、行為或事件時，“忽然”不能換成“突然”。

(22)春蟲也無消息,一切都靜,忽然(*突然)不知什么聲音,在草棵里,或在樹梢上,飄忽地響了,聲音是霧樣地飄忽。

(23)紅雨家的院子里靜悄悄的,忽然(*突然)掃帚劃地的聲音漸漸地響了起來,慢慢的地上顯出了一個人在掃地的影子。

三、“忽然”和“突然”的主觀性語義差異

語言的主觀性指語言中留下的說話人個性的印記，包括感情、態(tài)度、立場、視角等。語言中多少帶有主觀性，但主觀性的強弱有差別[4]。

第一種情況中，句中動詞“想”“要”具有希望、建議、禁止、計劃、預(yù)測等情態(tài)功能，起到以言行事的作用，表示言者讓自己或聽者立刻實施某種行為。在意愿類動詞后接“突然+V.”，強調(diào)位移速度要極快。“忽然”表示個體在某動作或事件發(fā)生后真實感受到的突如其來，只能修飾已然發(fā)生的動作、行為或事件，不能修飾尚未發(fā)生的情況，一般不能出現(xiàn)在意愿類動詞后。兩詞在用于說話人表示出乎意料時，使用的時體范疇不同?！巴蝗弧奔瓤尚揎椧讶皇录部捎糜谖慈皇录?，而“忽然”只用于已然事件，包含言者在某一場景下的感情、態(tài)度、立場、視角等，即要基于現(xiàn)實性而使用，它與現(xiàn)實的相關(guān)性更緊密，因此主觀性要高于前者。

第二種情況中，“突然”顯然與謂語結(jié)合緊密,語義上直指動作行為的瞬時性，可以與程度副詞、時間副詞、否定副詞共同修飾謂語動詞；而“忽然”與主語結(jié)合更緊密，表示一系列新情況均發(fā)生在個體心理感知的某一時間點內(nèi)，前面不能插入這類成分。如例(18)中，“非?！笔菍φf話者情感的量化，反映性狀量的級差，在量級表達的劃分中屬于高量表達，但相比“太”“挺”，是相對中性的主觀性狀量的標(biāo)記詞，主觀因素相對較弱。在例(19)中，“經(jīng)?！笔菍οТ螖?shù)的量化，凸顯消失的次數(shù)較多。例(20)中，“曾經(jīng)”是對失蹤在時間軸上占據(jù)的時間點進行量化，凸顯占據(jù)時間短。兩個詞本身沒有程度義，但明顯可以看出：“突然”可以與量化副詞連用，“忽然”不可以連用，究其原因與兩詞的歷時語義來源有關(guān)，將在后文的歷時考察章節(jié)展開論述。

第三種情況中，句子的表層形式雖然涉及客體和客體之間的互動，沒有出現(xiàn)說話者，卻是從言者角度觀察所得，句中表達的事件是經(jīng)過主觀識解的。《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提到“‘忽然’很少用在主語前”[5],然而大量的語料事實表明,它完全可以作為獨立成分,居于主語之前。參考廖秋忠對篇章中鏈接成分的鑒定標(biāo)準(zhǔn)：首先,從功能上來看,能表達語言片段之間在語義上的種種轉(zhuǎn)承關(guān)系,具有連接功能；再者,從位置上來說,位于句首、在主語之前(只有少數(shù)位于句中,在謂語前)[6]?！昂鋈弧痹趶?fù)句中銜接前后出現(xiàn)的一系列新情況，言者把人的概念化經(jīng)驗強加在客體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上，即對客觀關(guān)系進行主觀性識解，而“突然”不能出現(xiàn)在該互動關(guān)系中，多在句內(nèi)做修飾語和中心語，尚未發(fā)展出超越句段的承上啟下銜接功能。兩者適用的互動關(guān)系不同，對同一場景的識解方式不同，因此在句法功能和語義上表現(xiàn)出細微差別,在一定的句法環(huán)境下不能互換。

四、“忽然”和“突然”的歷時語義演變

(一)“忽然”的歷時考察

《說文解字·心部》：“忽,忘也,從心勿聲?！盵7]2037所謂“忘也”,即“不經(jīng)心”“不重視”之義。

在先秦文獻中，“忽”可做動詞，表示不重視。如《戰(zhàn)國策·秦策一》：“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此義項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仍在使用，如復(fù)合詞“疏忽”“忽視”“忽略”等。

后引申為“疾速”義，如《左傳·莊公十一年》：“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倍蓬A(yù)注：“忽,速貌。”《楚辭·離騷》：“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蓖跻葑ⅲ骸昂?疾貌?！?/p>

“忽”由“疾速”義又引申出“情況發(fā)生得迅速而又出乎意料”義，如《列子·湯問》：“涼風(fēng)忽至,草木成實?！碧拼瘏ⅰ栋籽└杷臀渑泄贇w京》：“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詞綴“然”附著于“忽”后，產(chǎn)生“忽然”一詞。該詞早在先秦文獻中也有用例。如：

(24)然而天下之士君子之于天也,忽然不知以相儆戒。(《墨子·天志上》)

(25)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莊子·知北游》)

例(24)中的“忽然”是表“不經(jīng)心”“不重視”義的“忽”與后綴“然”的結(jié)合,意思是天下的士君子對于天,卻疏忽而不知道以之相互警戒。例(25)中表“疾速”義的“忽”與詞綴“然”結(jié)合，在句中做謂語，意思是人生于天地之間，就像日影從縫隙中一閃而過，瞬間罷了。

表示“情況發(fā)生得迅速而又出人意料”義的“忽”與詞綴“然”結(jié)合成詞，這類用例最早見于漢代。如：

(26)王曰：“隱固寡人之所愿也,試一行之?！毖晕醋?忽然不見矣。(《新序.雜事第二》)

(27)乃悉取其禁方書盡與扁鵲。忽然不見,殆非人也。(《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28)魄反顧,魂忽然不見,反而自存,亦以淪于無形矣。(《淮南子·說山訓(xùn)》)

(29)何以明之？以嫗忽然不見也。(《論衡·紀(jì)妖》)

(30)不知去幾何年月,不知以何為過,忽然若臥,復(fù)下至此。(《論衡·道虛》)

可見，現(xiàn)代漢語副詞“忽然”做狀語的用法在漢代已經(jīng)形成。六朝之后,此類用例逐漸增多,如：

(31)既至海中,未經(jīng)幾時,船師遇病,忽然便死。(《百喻經(jīng)》)

(32)序行半路,狗忽然作聲,甚急,有如人打之者。(《搜神記》卷三)

(33)天新雨后,有鳥如山鵲,飛翔入市,忽然墜地,人爭取之,化為圓石。(《搜神記》卷九)

(34)忽然聞道別,愁來不自禁。(《游仙窟》)

(35)春風(fēng)爾來為阿誰,蝴蝶忽然滿芳草。(李白《山人勸酒》)

(36)言訖,玉女忽然不知所在。(《太平廣記》卷三)

(37)憑反覆良久,忽然大怒曰：“汝輩敢爾?！?《太平廣記》卷十一)

全文檢索電子文本《全唐詩》《太平廣記》,“忽然”分別有109例和117例之多,全部作狀語。

(二)“突然”的歷時考察

《說文》：“突,犬從穴中暫出也,從犬在穴中?！盵7]1381徐鍇解釋說：“犬匿于穴中伺人,人不意之,突然而出也?！盵8]意思說是狗藏匿在洞穴里,人沒有注意到它,等人經(jīng)過的時候它突然竄出來?？梢?古人造“突”字,是想用這種突發(fā)性的事件場景來比喻一種抽象意義,即“動作或事件發(fā)生于出人意料間”。如：《呂氏春秋·貴卒》：“力貴突,智貴卒?！薄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下》：“燕人李季好遠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內(nèi)中,妻患之?！蔽鳚h揚雄《方言》：“江湘之間凡卒相見謂之?相見,或曰突?！?/p>

表示“情況發(fā)生得急促而且出人意料”義的“突然”一詞始見于漢代,但是例證較為罕見。利用CCL語料庫(北京大學(xué))、語料庫在線、古代漢語語料庫(華中師范大學(xué))、上古漢語語料庫(臺灣中研院)、《國學(xué)寶典》等大型語料庫檢索關(guān)鍵詞“突然”,也只找到如下兩例：

(38)禍不成災(zāi),突然自來。(《易林·謙之中孚》)

(39)彼可詐者,必怠慢者也,君臣上下之際,突然有離德者也。(《韓詩外傳》卷三)

直至唐宋時代,“突然”也只是零星用例,并不多見。

(40)財主突然死,爭共當(dāng)頭哭。(寒山子《寒山詩集》)

(41)《文選》卷二《賦甲》：“突倒投而跟絓,譬隕絕而復(fù)聯(lián)。”善注：“突然倒投,身如將墜,足跟反掛橦上,若已絕而復(fù)連也?！?/p>

(42)《詩經(jīng)·甫田》：“未幾見兮,突而弁兮。”孔疏：“未經(jīng)幾時而更見之,突然已加冠弁為成人兮?！?/p>

(43)《周易·上經(jīng)隨傳卷三》：“九四：突如其來如?！笨资瑁骸叭秊橐褯],四為始出,突然而至,忽然而來,故曰‘突如其來如’也?！?/p>

(44)軍營內(nèi),風(fēng)猛突然來。(《全唐五代詞》卷二《易靜詞》)

(45)亦有行舟,突然而去,人未及顧,棹未及舉……(《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九)

例(41)原文是“突倒投……”唐代李善注為“突然倒投…”可證“突然”在唐代已經(jīng)成為通用語。由例(43)唐代孔穎達用“突然而至，忽然而來”解釋“突如其來”，可以看出：“突然”和“忽然”兩詞用法至少在唐代已有趨同。

從認知語義學(xué)來看，兩詞的語義來源可以解釋第二種不可替換的情況，即與程度副詞、時間副詞、否定副詞連用時，只能用“突然”而不能用“忽然”。因為“突然”本義是指狗從洞中竄出，源于物理世界域，凸顯出動作快和時間短，這種性狀是以說話者的心理為參照做對比，可以用程度詞來表示性狀的量級高低?！昂鋈弧北玖x是不經(jīng)心，源于認知域，表達說話人的認識，指說話者內(nèi)心沒有察覺到某種情況的變化。既可以對言者的認識做主觀量化，也能通過隱喻投射到物理域量化。因此“突然”可以受表客觀量化的副詞修飾，而“忽然”不能。

從語法化進程來看，“突然”最早出現(xiàn)在漢代時，用例極少，句法功能上只做修飾語(定語、狀語、補語)，近代起用例才逐漸增多，除了做修飾語，還可以做中心語(主語、謂語、賓語)；而“忽然”早在先秦文獻中即有用例，句法功能由做中心語(謂語)演變?yōu)樾揎椪Z(狀語)，再到做復(fù)句中的語篇連接成分。顯然，“突然”的虛化過程尚未徹底完成，“忽然”的語法化程度相對更高。傳統(tǒng)的漢語語法研究往往注重副詞的句內(nèi)作用即謂語的修飾語,而很少考慮在句子內(nèi)部、甚至超越句段的承上啟下的銜接功能,以至于某些副詞在語篇連接上與連詞的功能越來越接近[9]。

結(jié) 語

在語法化和主觀化理論的背景下，以“忽然”和“突然”兩詞為例，研究了制約兩者互換的句法語義因素。通過對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中包含“忽然”和“突然”的用例進行替換實驗,發(fā)現(xiàn)三種不能替換的句法環(huán)境：第一，前面接“想”“要”等意愿類心理動詞時，“突然”不能換成“忽然”。第二，前面接程度副詞、時間副詞、否定副詞時,“突然”不能換成“忽然”。第三，在復(fù)句中，后一分句包含兩個及兩個以上動作、行為或事件時，“忽然”不能換成“突然”。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第一，兩者的主觀性程度不同，“突然”既可修飾已然事件也可用于未然事件，而“忽然”只用于已然事件，顯然“忽然”的主觀性高于“突然”。第二，兩者是否具備主觀表量功能?！巴蝗弧笔菑牡谌朔Q視點觀察，以說話者的心理為參照，凸顯事件的變化情況，具有對空間、時間、性狀的客觀量化/量度功能。“忽然”則是從言者視點觀察，以事件的變化情況為參照，凸顯言者的心理活動，具有對言者自身認識的主觀量化功能。第三，兩者的語法化程度不同?！昂鋈弧痹缭谙惹匚墨I中即有用例，句法功能從中心語(謂語)演變?yōu)樾揎椪Z(狀語)，再到做復(fù)句中的語篇連接成分?！巴蝗弧弊钤绯霈F(xiàn)在漢代時，用例極少，句法功能上只做修飾語(定語、狀語、補語)，近代起用例才逐漸增多，除了做修飾語，還可以做中心語(主語、謂語、賓語)；顯然，“突然”的虛化過程尚未徹底完成，“忽然”的語法化程度相對更高。

通過共時和歷時結(jié)合，深入分析現(xiàn)代漢語近義詞“忽然”和“突然”不能替換的句法因素,以期為詞典釋義和對外漢語教學(xué)提供參考。關(guān)于兩詞在歷時演變中的主觀性形成機制有哪些,仍有待于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