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壟
兒時的秋天,當金黃的稻谷被鄉(xiāng)親們用鐮刀一顆一把地收割干凈,稻田里又顯露出泥土親切而酥軟的本色,大地之上彌漫著一股迷人的清香。隨著成捆成捆的稻把被人手挑肩扛運到打谷場上,鄉(xiāng)親們又搶抓晴好天氣夜以繼日地將稻谷脫粒、揚凈、曬干,直至顆粒歸倉。接下來的主角,該輪到穰草粉墨登場了。
穰草為何物?也許很多人不知道,也許另有多少人已猜到,穰草是里下河地區(qū)老家的人們對稻草的別稱,“穰”這個字不知有多少人認不得、不會寫。小時候,我替擔任生產(chǎn)隊小隊長的父親排工、記賬、記工分時,遇到“穰草”的“穰”字,不曉得怎么寫,抓耳撓腮大半天,最后也只得用“狼”字代替。好溫暖的草被我弄得獸性十足,也算是冤枉穰草了。字典上的解釋是:穰ráng,稻麥的稈,泛指黍稷稻麥等植物的桿莖,如“穰草、穰子”等。在我的故鄉(xiāng),麥桿(音讀gai)就是麥桿,穰草則專指脫粒之后曬干的稻草。直至今天,像我八十五歲的母親那樣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還仍然把稻草叫作“穰草”,說成稻草的很少很少。
記憶中,穰草是鄉(xiāng)下人的寶貝,是世上不容輕視的有溫度、有感情的草。新收的稻谷經(jīng)過水牛拉著石磙一遍遍來回輾壓,到最后與稻谷徹底分離時已成為鄉(xiāng)親們口中的“熟草”,其時它們與“生草”已有了許多的變化,那就是穰草的前身。再在秋冬太陽下暴曬幾日,其間需要人工用木叉定時地翻曬,直到完全去除草中水分,草色由青黃轉(zhuǎn)為金黃,便可用草葽(yao)子(一種用穰草搓或繞成的用來捆扎的粗繩)包扎成捆了。也有直接在場頭田邊一層層地推成小山包似的草堆(文縐縐的說法叫“草垛”,但我們那兒只叫“草堆”),鄉(xiāng)下的孩子于是就又有了“躲星蒙蒙(即捉迷藏)”、斗雞(另一種鄉(xiāng)土游戲)、“打仗”等等的好去處。有時候,我和調(diào)皮的幾個小伙伴爬上不高不矮的草堆頂上,什么也不做,只躺在草香四溢的草堆上,看天空、數(shù)星星,那些往事足夠刻骨銘心。
那時的鄉(xiāng)村,沒有煤、電,也沒有液化氣、天然氣,一日三餐,大鍋做飯,燒的全是柴草,所以穰草和麥桿什么的,是不能隨意糟蹋、浪費的,否則會被大人罵成“敗家子”。家家戶戶門前屋后有幾個草堆,大人心里才踏實。穰草經(jīng)精挑細選,手工刪(土話讀shuan音)去旁枝岔葉,就成了齊展展的“齊頭草”。那些日子,鄉(xiāng)下到處可見曬“齊頭草”的,一把把,扎成稻草人或墳灘頂?shù)男问?,也是一種特別的風景。鄉(xiāng)親們在屋檐下、鍋屋里仔細地“收藏”著這些草們,可隨時用來搓繩、打草鞋、蓋屋頂?shù)鹊?。即使是比這些還要普通十倍的草,鄰居之間相互“救急”,借一捆都是要還的,更不要說借十斤百斤千斤了。父親去世后,我在他的遺物里就發(fā)現(xiàn)了一張莊上某讀過些書的人借父親稻草1145斤的欠條,應該是隨著日子好轉(zhuǎn),一個忘記還、一個忘記要了。
大集體時代,生產(chǎn)隊里分穰草是我難以忘記的事情。每到分草時分,場頭就人多嘈雜,頓時熱鬧起來。各家各戶按人頭或者按勞力,論斤論兩,分多分少也會急得面紅耳赤,我甚至還見過一兩回因分草不公大打出手的場面。各家上秤稱好分得的穰草堆在一邊,由自家兩個人一人一根“草杠”(頂端削尖的長樹棍子)插在穰草底部,然后就像抬擔架似地把穰草抬走,如同得勝還朝的將軍得意洋洋。
說穰草有情更多的是表現(xiàn)在當年“挺尸的榻上”(對睡覺和床的一種粗俗說法)。像我這般年紀的人如果當年沒睡過用穰草鋪的床鋪、沒枕過用穰草揣緊的枕頭,那一定不是正宗的鄉(xiāng)下人。穰草色如黃金,柔軟舒適,保溫耐寒,而且終年有股奇特的草香,又不大容易生蟲子,確實是農(nóng)民眼中的好貨,傳說還被某皇帝冊封過哩。穰草救命的事,其實一點也不夸張。兒時,莊上有一小子闖了天大的禍,嚇得寒冬臘月躲到穰草堆里兩三天,硬是沒被凍傷凍死,真是穰草“創(chuàng)造”的奇跡了。老家還有一個傳統(tǒng)的習俗,老人死后孝子賢孫要披麻戴孝,其中親生的孝男孝女要在腰間系草葽子,那是穰草與人的另一種情分了。
兒時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們睡在滿是穰草的味道的板床上,聽著席子底下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常常能做出香甜的美夢。即使白天冒雪前往學校,也有父母用穰草、蘆花、麻繩等等編成的“毛窩子”(從前的一種草鞋,或許是世上最古老的保暖鞋),縱然滴水成冰,靠這御寒“神器”,冬天很快也就過去了。
如今,短短的幾十年過去,穰草成了無人待見的廢物。鄉(xiāng)親們早已用上了現(xiàn)代化炊具、廚具,以柴草燒大鍋的寥寥無幾。被大型收割機光顧過的稻田,遍地撒滿了稻草,如何處理竟成傷腦筋的事。每到秋收秋種時節(jié),鄉(xiāng)村的高音喇叭及巡回宣傳車上便整天叫喊著“嚴禁秸桿焚燒”之類的通告,隨意“放火”燒穰草已是違規(guī)違法的行為了。好在聰明的家鄉(xiāng)人,通過招商引資引進相關(guān)企業(yè),對包括穰草在內(nèi)的秸桿進行綜合開發(fā)和科學利用,終于使人見人厭的穰草們變廢為寶有了較好的結(jié)局。但與穰草有關(guān)的回憶,以及對鄉(xiāng)村滄海桑田的感慨,卻時常浮現(xiàn)在腦海、生動于內(nèi)心,久久揮之不去。
我出生的那個小村叫鄭渡,上世紀八十年代還是柳堡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后來因撤鄉(xiāng)并鎮(zhèn)慢慢湮沒在歲月流轉(zhuǎn)之中。如今,鄭渡還在,但那條古典的老街,卻消失殆盡,只有無數(shù)干凈、溫暖的鏡頭留在記憶深處,讓我及少數(shù)帶有懷舊毛病的人獨自咀嚼、回味那古樸、純真的過往,仿佛有一張黑白膠片,在鄭渡老街的唱機上旋轉(zhuǎn),值得懷念的時光便一一重現(xiàn)在眼前。
那是一個窮且緩慢的時代,如果采用倒敘的手法,我們可以看見長滿青苔的童年,在以青磚黛瓦作為外衣內(nèi)飾的老街小巷里穿行。其實用現(xiàn)在的眼光丈量,那條東西走向的老街最多不過千米,但在兒時的眼中卻如天上的街市。最東端臨河處是供銷社的碼頭,最西端則是糧站,當年的繁華、熱鬧盡在這狹長有限的老街上演?!袄辖蛛m小,五臟俱全”,從東到西,肉案子、老澡堂、裁縫鋪、燒餅店等等,應有盡有,就連為死人“張羅”壽衣壽燭的門面也赫然在一旁,鄉(xiāng)野村童即使再野,也輕易不敢朝它隨意張望。
記憶中,老街南北兩邊的居民點里,排列著一條條狹窄、幽深的小巷,最窄處只容一人單行通過。小巷里有著凹凸不平的磚路、石子路,四周布滿土墻、磚墻。這里的街坊鄰里大多姓鄭,其他雜姓寥寥無幾。倘若敘起家譜來,幾乎都有共同的鄭氏祖先,在一個門頭甚至“五服”之內(nèi)的更是比比皆是。盡管如此,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但為了芝麻大的小事爭得面紅耳赤的事也時有發(fā)生,同姓之間大打出手、最終落得老死不相往來的也不鮮見。
大人的世界,孩子們永遠不懂,也從來不管那些雞零狗碎。小伙伴們相互串門,或者走街串巷,親如一家。大家盡興地玩著抓瓦子兒、跳橡皮筋、格房子、捉迷藏、斗雞等等游戲。老街上傳來的喧鬧,似乎與孩子們無關(guān),只有玩到肚皮響如鼓時,小巷里家家戶戶爭相發(fā)出的鍋碗瓢盆之聲,才會引起饑腸轆轆的小子們的注意。老街西北角有一家面食店,那里的麻花子能讓人饞得流口水。偶爾,我們也會從家里的米缸里偷點米藏在書包里,等放學路過這家面食店時用米換些麻花子吃。解過饞之后,便在小巷里打紙角、砸錢溜子,有時也去尹瘸子家搗桌棋……要是被大人知道了,少不得“享受”一頓皮肉之苦。
我最喜歡的是逛供銷社,里面不但有花花綠綠的布匹等商品吸引眼球,還有煙酒糖醋等混合的氣味讓人百聞不厭。那時,鄉(xiāng)下還沒有書店,但供銷社里有兩三節(jié)書柜,專賣小人書、作文書,還有各種各樣的名著。那里便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我平生所擁有的第一套“四大名著”就是用年終可憐兮兮的獎學金在鄭渡供銷社書柜買得的,至今還沒有舍得扔掉。當年,鄭渡也沒有電影院,但供銷社門口的老街上經(jīng)常放露天電影。每次有電影的當晚,老街上就像過年似的,早早就有人家炒好瓜子、擺好板凳、搶好位置了,四鄉(xiāng)八鄰的人們也會趕過來湊熱鬧,老街見證了那個特殊年月的喧囂和溫暖。
老街西首有一小郵局,門口擺放著大大的郵筒,穿著綠色工作服、騎著綠色腳踏車、馱著綠色郵布包的“送信的”每天穿梭在老街上。郵局大廳一角放著一張小桌子,桌子后面坐著一位讀書模樣的人,面前擺著一塊小牌子“代寫書信”。那時替目不識丁的鄉(xiāng)下人代寫家信、擬發(fā)電報等是種職業(yè),但收費也極其低廉。其時,我已開始向報刊雜志投稿,常常把寫好在方格稿紙上的習作灌進信封里,貼上郵票,小心翼翼地塞到郵筒里,企盼著有哪位好心的編輯能打開我的信封看稿、審稿并使之變成鉛字。盡管一次又一次寄出去的“作品”都如泥牛入海,毫無音信,但老街卻真真切切地記錄了我最初的文學夢想,至今想起仍是刻骨銘心。
我長大上學之后便離開了鄭渡老街,后來的鄭渡老街也逐年發(fā)生意想不到的變化。當年的小屁孩都一個個地老了,當年的老街卻再也不見零星的蹤影。原來的供銷社地基上建起了一座復興庵,廟門前一副對聯(lián)是“晨鐘暮鼓驚醒世間名利客,經(jīng)聲佛號喚回苦海迷路人”,也不知面目全非的老街上究竟有幾人懂得其中的含義。鄉(xiāng)親們早已習慣了城鎮(zhèn)化節(jié)奏的步伐,習慣了抖音與麻將之聲不絕于耳的生活。偶爾返鄉(xiāng)陪同風燭殘年的母親去鄭渡購物,逛逛從前的老街,自然會念叨起舊時的光影。木心先生說“從前的日子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如此閑適、恬淡、純粹的日子已經(jīng)不會再有了,鄭渡老街的詩意被我夾在一本黑白相冊里、寫在無人欣賞的詩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