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健
最煩有選擇困難癥的顧客,點菜跟選媳婦似的,半天不下決定。表姐指點我,這種時候,你得幫他們拿主意,醉排骨、紅燒帶魚、蒸雜魚、牛雜湯、鴨肉湯、蟶湯……咱飯館小,就這幾樣菜,看人下單,不難。表姐還跟我八卦,一男一女,菜點得多的,一吃老半天的,八成不是夫妻。
表姐是我娘舅的女兒,另一個身份是白沙飯館老板的長媳。我在縣廣電局上班,臨時工,月工資五百,還沒轉(zhuǎn)正,查出慢性腎炎,需要長期服藥,還需要清淡飲食。這真是一件悲傷的事,要不是考公務(wù)員體檢,我還不知道自己患有這狗屁倒灶的病,想辭職回鄉(xiāng)下的,又盼著哪天轉(zhuǎn)正。單位沒有食堂,一日三餐,外面打游擊,重油重鹽,沒營養(yǎng)。老母親操碎了心,就找了表姐,刨開早餐自行解決,午晚餐都去表姐店里吃,每月交給她兩百,余下三百,房租和水電費一百六左右,車費啥的四十,我能存下一百。法定節(jié)假日回老家,一個月二十天上下,日均十元,快餐可以,盤菜顯然不夠,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下班后,開飯前,趕上飯館忙,會主動搭把手,客串點菜員和端菜員的角色。剛開始,寫菜單,慣用學(xué)名,正兒八經(jīng),他們認(rèn)不清,漸漸地,我摸出了門道。比如,龍頭魚不寫龍頭魚,叫“水電魚”。為何叫水電魚?方言直譯。為何有此方言?上網(wǎng)百度,八成對應(yīng)它的別名之一“水潺”,方言與“水電”同音。
飯館名曰“白沙飯館”,緣于地處白沙社區(qū)。廚師是表姐夫和他弟弟;寫菜單和收錢的是表姐,也只能是表姐,她學(xué)歷不高,算術(shù)倒厲害,不用計算器,筆頭點下來,十幾道,多少錢,立馬出來了;僅識幾個大字的婆婆負(fù)責(zé)端菜和洗涮;大字不識一個的公公只是擺設(shè),名副其實的甩手掌柜,很多當(dāng)老板的都這副德行。飯館生意不錯,回頭客多,食材新鮮、口味好、價格公道——顧客對飯館的評價,那是自然的,自家人掌廚,出于留住客人,肯下功夫,不偷工減料,若是聘請的,另當(dāng)別論,巴不得客人少些,他們樂得輕閑,所以稍大些的酒樓,后廚都承包出去,按營業(yè)額提成。扯遠(yuǎn)了。
我與表姐公婆的親戚關(guān)系,不是一點遠(yuǎn),可以說連親戚都算不上——我若是表姐夫的表弟則另當(dāng)別論。表姐敢收留我這個“外人”,基于她在家中的地位,起碼在飯館內(nèi),她還是說得上話的,這一點,從她與家人的日常對話可見一斑。
表姐夫的弟弟,我也管他叫弟弟,他是聾啞人;表姐夫也聾啞,程度較弟弟輕些,像剛學(xué)講話的娃娃,會吐單字音,算半個啞巴。他們先天聾啞,遺傳自母親,不過他們的母親不聾不啞,聾啞的是他們娘舅,所以幾乎可以斷定,此劣質(zhì)基因,傳男不傳女。我見過他們舅舅,瘦削的漢子,跟外甥倆湊一塊兒“聊天”,情景有些滑稽。僅僅覺得滑稽,我絲毫沒有歧視他們的意思。
表姐夫性格內(nèi)向,怵于跟人打交道,見生人就躲,給我感覺是患有“社交恐懼癥”,多半緣于自卑。他只熱衷于跟兒子在一起,目光追著兒子,看得可專注,眼神里滿是父愛的光輝。我原本覺得他苦,看到這一幕,便覺得他不苦,孩子是他心里的光,心里有光的人,再苦也不苦。弟弟比哥哥啞得嚴(yán)重,卻比哥哥自信,很愛“講話”,配合手上動作,啊啊作聲。他買了部諾基亞手機(jī),僅限于收發(fā)短信,那年月,手機(jī)還不能上網(wǎng)。
同是廚師,表姐夫和弟弟各有千秋,表姐夫刀功好,弟弟善顛鍋。他們都機(jī)靈,市面時興的菜肴,只消嘗過一次,就能做出來,色香味,八九不離十。沒有招牌菜的飯館,不是好飯館,白沙飯館的招牌菜是“剁椒魚頭”,不少食客慕名而來,我也吃過,味道好極了。剁椒魚頭乃湖南特色菜,正宗的,我們吃不慣,他們在味道上做了改進(jìn),不那么辣,帶著些許甜,更符合我們當(dāng)?shù)厝说目谖?。他們不僅會“偷師”,還會自創(chuàng)花樣來,從事烹飪這一行,比普通人更加心無旁騖。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開飯館更適合他們一家的謀生手段,他們的父母,表姐的公婆,選擇開飯館,那是再好不過的安排,既避免兄弟倆拋頭露面,將他們留在身邊,安在眼皮底下,凡事還能照應(yīng)得到。
顧客上門,表姐點菜,然后菜單交予婆婆;婆婆照著菜單,備好食材,送至廚房;表姐夫和弟弟如何分工,我不太清楚;菜做好,婆婆端至包廂;忙不過來時,公公會幫些忙。跟多半上了年紀(jì)的女人一樣,婆婆幾乎沒有娛樂和交際,刨開回家睡覺,一天到晚守在店里,午后大伙都回去休息了,她還守在店里,打掃洗涮,累了趴柜臺瞇一會兒,我感覺她好辛苦。這一點,表姐做不到,她這個年紀(jì)的人幾乎做不到。表姐不在,收錢好說,婆婆代勞,就是慢些,記菜單是個難題——這環(huán)節(jié)又不能省,給后廚帶來不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怕臨結(jié)賬,記不清客人吃了些啥??偛荒芸粗詹吮P猜吧?總不能讓客人自己報吧?也只能由婆婆代勞。
婆婆寫菜單,費勁,好似拿著把螺絲刀,往菜單上擰。寫的字,只有她自己認(rèn)識,有時只是些記號,表姐夫和弟弟看不懂,她只能加以口述。兄弟倆耳朵又聾,所以她口述的同時,更少不了比畫。她往自己肋骨彈琵琶似的掃兩下,表示要做排骨;在腦袋上方擺出剪刀手,表示要做兔肉;做鴨肉,她所做的比畫,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如同蛇立起身子,腦袋一下一下向前探出去的那種動作;至于魚,她比畫魚在水里游的手勢,于我看來,更像是一只爬動的蛇。我驚訝于表姐夫和弟弟如何通過這些動作,明白客人要的是醉排骨還是排骨湯,是醬鴨肉還是鴨肉燜芋頭,是蒸魚還是剁椒魚頭,是鹽焗雞還是宮煲雞丁……猜想這應(yīng)該是他們長久以來形成的默契,母子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時候,趕上我在店里,就是很有意義的存在,記菜單的使命,非我莫屬。我為他們減輕負(fù)擔(dān)的同時,也為自己減輕心理負(fù)擔(dān),吃飯時,即便表姐不在,也不會那么拘謹(jǐn)。
自家人的飯館,不開工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需要用錢,徑直從抽屜里拿,只消跟表姐知會一聲。除了表姐和弟弟,其他人沒有大開銷,幾塊,幾十塊,買些水果零食或生活用品,尤其表姐夫和婆婆,感覺他們是不需要花錢的,僅每年春節(jié)前夕,各自買身新衣裳。二十三歲的弟弟,正是貪玩的年紀(jì),飯館打烊后,會跟著老鄉(xiāng)出去玩,也不知道玩啥,花銷倒不少,打開抽屜,抽走一百元,不滿足,再添幾張零頭。這時,表姐會敞開喉嚨嚷嚷:“弟弟又拿錢了!”公公聞言,也不管弟弟能不能聽見,沖他就是一頓數(shù)落,咬牙切齒地,與此同時,豎起中指,隔空沖弟弟點幾下——我們老家人吵架,經(jīng)常會比出這種手勢。
表姐隔三岔五帶我去逛街,豐富庸庸碌碌的日常。逛街多少會買些東西,她的錢從哪來呢?刨開光明正大拿的那些,還有一部分收入,她對我并不隱瞞。當(dāng)然,這部分收入,她沒打算花掉。
“我今天又拿了一百二?!彼靡鈸P揚。她每天從飯館拿的錢,至少一百,聲稱要存起來,將來買套房,不跟公公婆婆他們一起住。他們眼下住的這套商品房,離飯館不遠(yuǎn),步行十來分鐘,一百二十平方米,三室一廳,集全家之力買的。
表姐拿錢的手法,并不高明,將菜單撕去一張,金額不是最多也不是最少的一張,收的錢,入自己的口袋。按說這種操作,公公即便不識字,也完全有辦法預(yù)防,每日將開桌數(shù)與菜單張數(shù)核對,或用有編號的菜單。他沒這么做,與其說如表姐所言他不會算賬,不如說他信得過表姐——信不過,肥水也沒流外人田。
“不會被我發(fā)現(xiàn)嗎?”我暗中算了下,她每個月從店里拿走至少三千,一年四萬左右,在公務(wù)員平均月薪一千二、我這樣的臨時工平均月薪不足六百的年代,這是一筆不菲的款項。
“他爺爺很笨的。”“他”是表姐六歲的兒子小輝,“我也沒多拿,他又不付我工資,我得抓點錢在手上?!彼f只有把錢攥在手里,才有足夠的安全感。我認(rèn)為表姐此舉不夠光明磊落,問題是我左右不了她的想法,表姐是我親表姐,我也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向表姐夫一家告密。
表姐和表姐夫是通過相親認(rèn)識的。舅舅家條件不好,表姐小學(xué)畢業(yè),相貌又不漂亮,黑瘦,像沒發(fā)育的農(nóng)村小姑娘,表姐夫家在縣城有房,又開有飯館,她嫁給表姐夫,說不上高攀,也算不得下嫁。弟弟也到了婚娶的年紀(jì),聾啞人不好找對象,媒人給他介紹了個離異的女人,有些齙牙。她很快住進(jìn)他們家,帶著個丫頭,六七歲模樣,皮得很,來店里第一天,就打破了一口玻璃缸,養(yǎng)魚的。畢竟是二婚,還帶著孩子,湊合過日子,沒辦儀式。
表姐無疑是最不待見弟媳婦的人,背地里對她的評價:好吃、懶惰、不講衛(wèi)生?!八餐靛X!”表姐憤憤地告訴我,“趁我不在柜臺,從抽屜里拿走三十五,還以為我不知道,切,我得去買把鎖?!?/p>
表姐果真買了把鎖,把放錢的抽屜鎖上,防火防盜防弟媳婦。弟媳婦也不是省油的燈,逮住表姐不在柜臺,越俎代庖,充當(dāng)收銀員,收取客人的菜金,不過沒像表姐那般操作,將菜單毀尸滅跡。
“我拿她也拿,太明顯了,遲早會暴露,我們得有一個收手。”那個人不會是表姐,她也不奢望弟媳婦會收手。
公公很快發(fā)現(xiàn)營業(yè)款的短缺,餐桌上,當(dāng)著一家人的面說:“以后拿錢,跟我要,別拿店里的,賬沒法算?!?/p>
我偷偷望了眼表姐,她不動聲色,一口接一口喝湯,青蛾干貝湯。
公公顯然不打算就此罷休:“秋紅,明天起,誰拿多少,記下來?!鼻锛t是表姐的名字。
這下,弟媳婦才明白公公在說她,撇撇嘴:“就拿些零花錢?!?/p>
“零花錢,向我要?!惫履?,“別把客人的錢,塞進(jìn)口袋?!?/p>
弟媳婦含沙射影:“又不是就我一個人拿?!?/p>
“你哪只眼睛看到別人拿了!”公公飯碗一推,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到桌面。
表姐夫和弟弟才察覺氣氛有異,目光在父親和弟媳婦臉上游弋。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
“你沒進(jìn)我們家前,錢都不會少?!?/p>
“都是自家人,拿就拿了,”婆婆當(dāng)和事佬,“少說兩句唄,能有幾個錢?”
公公聽勸,拿起筷子。
弟媳婦也不再爭辯,扭頭給身邊的閨女喂飯,似乎把公公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
翌日,直到飯點,弟媳婦才帶著閨女露面。生意好,六個包廂,全滿了,一家子都在忙活,也不見她搭把手。云淡風(fēng)輕,她跟閨女坐在飯館門口曬日頭,貼玻璃墻根坐著,手心抓著掰開的臍橙,一瓣一瓣往嘴里送。婆婆走到門口,探出頭去,招呼她把爆炒腰花端去2號包廂。她動也不動,抿抿嘴:“我有了。”婆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我懷孕了!”她拔高聲調(diào)。
吃午飯時,弟媳婦鄭重宣布她懷孕這件事,言下之意:不能太過操勞。婆婆興高采烈,連連點頭:“正是,正是。”滿意地望向自己的幺兒。弟弟不明就里,瞪大眼睛“問”母親。婆婆指了指弟媳婦,以拋物線的弧度,撫摩自己的肚子。弟弟不笨,眼睛瞇成一條線,嘴角咧到耳根。表姐白眼翻上天,貌似不信弟媳婦的話。公公淡淡地說:“那就好好歇著,飯點再到店里,來回路上,悠著點。”轉(zhuǎn)而對弟媳婦的閨女說:“妹妹要乖乖聽話,媽媽給你生弟弟?!?/p>
“不就懷孕嗎?”暗地里,表姐吐槽,“過去我懷孕,不照樣忙里忙外?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就她金貴!”表姐這人,說她什么好呢?大大咧咧,講話刻薄,說出的話像刀子,能削得你一片片的,性子倒不壞,相反還挺古道熱腸,有次逛街,見有老人被后生欺負(fù),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沖上去對后生劈頭蓋臉一頓數(shù)落,嚇得我頭皮發(fā)麻。事實上,我也覺得弟媳婦的表現(xiàn)過于矯情,不過我永遠(yuǎn)不會說出來。
弟媳婦幫不幫忙,無關(guān)緊要,她沒來之前,飯館也開得好好的,無非就是吃飯的人多了倆,哦不,是多了仨,不是指她尚未出生的孩子,是她表弟,一個跟我年齡相當(dāng)?shù)男』镒印K惺謴椛n蠅的絕活,以彈鼻屎的動作,能輕易彈死一只停留的蒼蠅,幾乎彈無虛發(fā),被我學(xué)了去,從此看到蒼蠅,就忍不住想一指頭彈死它。他在縣城推銷某品牌啤酒,三餐沒有著落,通過他表姐的關(guān)系,成為跟我一樣的飯搭子,每個月也交兩百,這無疑是弟媳婦追平利益的一種手段。對于他的出現(xiàn),我內(nèi)心是喜悅的,毋庸置疑,之前我是飯館唯一的外人,如今多了一個,可以稀釋我的壓力。我同他成為朋友,介紹他租住到我的宿舍樓上,下班后先到宿舍,再坐他的自行車去飯館?!拔覍硪矔羞@樣的房子?!贝┻^那片別墅區(qū)時,他經(jīng)常這么對我說。我打量他瘦削的脊背,覺得他真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我不一樣,很悲觀。
要說辛苦,我感覺婆婆最辛苦,端菜自不必說,洗碗自不必說,洗涮自不必說,還得送外賣,那時候還未出現(xiàn)“美團(tuán)”和“餓了么”。她不會騎電動車,送外賣靠三輪,加了斗,菜用托盤裝著,敷上保鮮膜,平放車斗里,從店里出發(fā),推著走,送往周邊小區(qū)。那年月,我們縣罕見有電梯的房子。六十多歲的人,難為她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撐她這種不知疲倦的干勁。對未來可期的信念,出于遺傳給兩個兒子先天缺陷的愧疚,抑或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的習(xí)慣?可貴的是,從她臉上,我看不到疲憊和厭倦,也看不到隱忍,她平靜、溫柔,甚至可以說安詳。相比之下,公公簡直是個多余的人,我不知道他哪來的自信對老伴頤指氣使。身為男人,他更適合出去送外賣。
表姐說“他爺爺很笨”,倒也不全是歪曲事實。某個夏季的夜晚,他往祼露的上身噴灑驅(qū)蚊劑,用巴掌抹勻,“這樣效果最好!”
“可不敢這樣,”我說,“會中毒的?!?/p>
“是不是???”他說,“我天天這樣,也沒啥不舒服?!?/p>
“等你不舒服就遲了?!?/p>
“也是,你讀書人懂得多,聽你的?!?/p>
他挺會跟人打交道,不抽煙不喝酒,就愛侃大山,逢顧客上門,總能嘮上幾句,跟周邊的店家和業(yè)主也熟,每天出去串門,更多時候待店里。他這邊走走,那邊走走,幫忙拿些食材或端幾盤菜,像監(jiān)督長工干活的地主,看到不滿意的地方,就出聲呵斥老伴和兒子,特別自負(fù)。他唯一不敢得罪的人是表姐,據(jù)說兩人有過口角,唇槍舌劍,表姐略勝一籌,以他敗北告終。表姐的底氣,來自公公的不作為,“只說不做!”好在,二人都不是小心眼,吵過即翻篇,沒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婆婆出去送外賣,三輪車翻進(jìn)陰溝。第一時間,她并沒有察覺斷了肋骨,送完外賣,回到店里,繼續(xù)操持事務(wù),疼得連呼吸都困難,才迫不得已上了醫(yī)院。這個任勞任怨的女人,終于休息了一個多月。
飯館照舊得開,日常分工有所調(diào)整:表姐寫菜單和收銀,懷孕五六個月的弟媳婦端盤子,洗碗拾掇的差事則落在公公身上,除此之外,他還得送外賣。這是公公最不愿意干的活兒,明確表示放棄外賣單,遭到一家大小反對,送上門的生意哪有不接的道理?公公只能趕鴨子上架,有一次,出去送外賣,迷了路,客人打店里電話,問怎么還沒送到。表姐打電話聯(lián)系公公,后者叫苦連天,說已經(jīng)在回飯館路上,實在摸不著北,菜沒送到,命丟半條。
談笑風(fēng)生的食客,可能永遠(yuǎn)想象不到美食背后的兵荒馬亂。一切亂了套,外賣訂單量銳減,顧客上門沒人招呼,食材備得不及時,菜沒能第一時間送進(jìn)包廂……還沒痊愈,婆婆就回到店里,公公對她的態(tài)度明顯好轉(zhuǎn),不再過去那般對她呼來喝去,他應(yīng)該意識到老伴于他于飯館的重要性。而我呢,從一個旁觀者角度,對公公的印象也有所改觀,認(rèn)為他也不是可有可無之人。若說婆婆是飯館的支柱,他也是,不過是無形的支柱,因為他的存在,飯館才有了凝聚力。換句話說,沒有他,飯館是開不下去的。
所在路段算不上繁華,東西南北兩條街貫穿城區(qū),飯館處于接近東邊方位,租用的是公家鋪面,并排的三間打通,中間是門廳,門廳一角辟為菜品陳列區(qū),左右兩邊用膠合板各隔成三間包廂,包廂與包廂間安有拉門,關(guān)上是獨立包廂,拉開則具備堂食功能,便于兩桌以上聚餐。店鋪后是通道,上方搭蓋頂棚,貼廚房那面墻砌起三格洗池。消防部門的人來檢查,宣稱消防通道不得設(shè)置障礙,責(zé)令一個月內(nèi)將洗池撤除。地方本就不寬敞,通道不能用,洗池擱哪兒?不能放廚房里,不能放包廂里,更不能放門廳里。直白地說,如果通道不能用,這里就不適合開飯館。事情不好辦,公公想托人說情。
“我看還得大表弟出面?!彼F(xiàn)在管我叫大表弟,管弟媳婦的表弟叫小表弟。
我扒著飯,支支吾吾,不敢應(yīng)承。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人微言輕,不善跟外界打交道,人脈資源估計比不上他這位飯館小老板。
“該花多少,不用擔(dān)心?!?/p>
“我……試試看吧?!蔽覕D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沒好意思拒絕,也不能拒絕??陀^地說,他們一家子,對我還是很關(guān)照的,不曾因為我是外人有所怠慢?;谖冶仨毲宓嬍?,但凡我在,兄弟倆做的飯菜,也偏于清淡。有時客人多,開飯時間延遲,怕我餓著,他們會先張羅些菜,讓我先吃。我接受他們的恩惠,如今輪到我報答他們的時候,也可以說是償還他們的時候,不能撂挑子。
我跟科長說起此事,除了他,我不知道還能向誰求助。他是好領(lǐng)導(dǎo),悲天憫人,體恤我們臨時工之流生活不易,經(jīng)常向上級為我們爭取合理福利。聽完我的訴求,他說他倒是有個老同學(xué)在消防大隊,回頭打聽打聽什么個情況。我說該花多少,我這邊出。他笑了笑,就你那點工資。我說是我那親戚出。
轉(zhuǎn)日下午,一到辦公室,他就跟我講,他跟他同學(xué)聯(lián)系了,計劃今晚跟消防大隊幾個吃頓飯?!熬桶才旁诎咨筹堭^,八個人,你訂個位置吧?!?/p>
“我叫兩小子好好準(zhǔn)備,”收到消息,公公如臨大敵,不忘夸我一句,“還是大表弟有能耐?!?/p>
“成不成不知道,”我為自己留了余地,且這余地很有可能派上用場,“走一步算一步。”
“那是那是,哪有包成的事?能把他們請來,事情成功一半。”
“待會兒吃飯,別提你親戚的事,”下班,黃科長叮囑我,“我會見機(jī)行事?!?/p>
這場八人組成的飯局,我們單位四人,我、黃科長,我們縣電視臺的一名記者,另一個是網(wǎng)絡(luò)中心副經(jīng)理,負(fù)責(zé)全縣有線電視網(wǎng)絡(luò)建設(shè)的,消防大隊四人,只清楚其中一位是黃科長的老同學(xué)。菜是我點的,囊括店里上得了臺面的菜品,剁椒魚頭必然在列。飯局接近尾聲,眾人說話都有些大舌頭,黃科長看上去興頭十足,沖門口喊:“老板,老板?!惫劼曔M(jìn)來,黃科長對他道:“叫廚師出來,我敬他一杯?!?/p>
也不知何時興起的,吃飯接近尾聲,敬廚師一杯酒,成為我們當(dāng)?shù)睾芰餍械囊环N風(fēng)氣。我很反感,不認(rèn)為這是對廚師的尊重,尤其他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你叫人家出來,后者多半只會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地賠著笑。人家缺你這杯酒喝不成?還是說你酒桌難逢對手,想找理由再飲幾杯?抑或說你是金口玉言,受你一句夸能上天?要有那心,大可以給他們些小費,五塊十塊也是愛。我沒想到向來內(nèi)斂的黃科長,喝高之后,居然也未能免俗。
類似情形,往日通常由公公出面,今天他比較慎重,人家要見廚師,他遵照執(zhí)行。表姐夫和弟弟移步至包廂,身穿油漬斑斑的廚師服,像兩只呆鵝,不知所以然。公公不放心,站包廂門口張望,隨時準(zhǔn)備解圍。面對兄弟倆,黃科長端起酒杯:“今天菜做得不錯,我敬你們一杯?!毙值軅z聽不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無助地將目光拋向站在門口的父親。公公拿來兩個干凈的酒杯,邊進(jìn)包廂邊往里面倒酒,遞到兩兄弟手上。兄弟倆領(lǐng)會,向黃科長示意,仰頭飲盡。公公向客人賠著笑:“這兩崽子,又聾又啞,見笑了。”“都是你兒子?”黃科長目光充滿同情,還流露敬意。公公點頭:“是。”“噢!”黃科長恍然大悟的樣子,“多大了?”公公告訴他:“大的三十三,小的二十八?!秉S科長連聲說:“不容易,不容易?!?/p>
“不容易呀,據(jù)說殘疾人就業(yè),有稅收優(yōu)惠,國家給予他們關(guān)懷?!贝麄兂鋈ィS科長再度唏噓,符合他悲天憫人的性格,“來來,光盤行動搞起?!?/p>
我差不多搞明白黃科長的意圖,他早就知道表姐夫和弟弟的情況,我跟他說過我這么迫切幫這門遠(yuǎn)房親戚,除了長期在這搭伙吃飯,更大原因是出于對他們一家的同情,攤上兩個聾啞兒子,很不幸的,換誰都不容易,開飯館更不容易。
“可不是,干啥都不容易。”黃科長的同學(xué)附和道,“這剁椒魚頭名不虛傳。”
“嗯,是不錯,”為首的消防大隊干部,依舊那么不茍言笑,表情卻是柔軟的,微微頷首,“不輸星級酒店?!?/p>
飯局結(jié)束,黃科長去埋單,被我阻止。表姐裝模作樣地算了算,九百八,自然沒收我的錢。我隱隱擔(dān)心,覺得這頓飯沒起作用,黃科長赴宴前的神態(tài)挺凝重,沒有十足把握的樣子,從上桌到作鳥獸散,對那件事,他們只字未提,幾乎都在談?wù)摽h里的權(quán)力更替和坊間傳聞。
事實證明,我多慮了。隔日,消防大隊來人,給飯館設(shè)計了一套投入最少且不影響經(jīng)營的整改方案:將廚房右側(cè)的一片廢墟平整好,鋪設(shè)水泥,辟作通道出口,原本堆在那的碎磚瓦和破沙發(fā)等雜物清理掉。他們還送給飯館六筒滅火器,說每個包廂配備一筒。上班時間,我不在店里,公公向我描述當(dāng)時的情形,感激涕零,“還是你們讀書人有用!”表姐為我請功:“這次要不是我表弟,飯館都不知道能不能開下去。”她言重了,再怎么樣,飯館也不至于關(guān)門,頂多整改成本多些,比如,將廚房靠通道那面墻敲掉,往里收一尺。
公公逢人就夸我能耐?!皠e看大表弟斯斯文文的。”他話講一半,有些故弄玄虛的嫌疑,聽的人不明就里,當(dāng)我是哪里的高才生,屈尊來此用餐,蓬蓽增輝。他不知道的是,我這個讀書人,憂傷得很,轉(zhuǎn)正希望渺茫,低至塵埃的工資,僅能維持溫飽,連吃藥看病的錢,都得靠家里資助。盡管表姐夫一家對我不錯,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不自在是一方面,從單位到宿舍再到飯館,每天來來回回數(shù)趟,耗在路上的時間太多,尤其影響午休,我的身體又特別容易疲勞。
弟媳婦的表弟被人打了,起因是推銷啤酒越了界,搶了人家的地盤,被對方敲破了腦袋,上醫(yī)院縫了八針,作案工具是表弟銷售的那品牌啤酒瓶。腦門纏著繃帶,像歸自戰(zhàn)場的勇士,卻不存在那份榮光,他沒敢去飯館用餐。受他表姐所托,我打包了些飯菜,送去他宿舍。敲門半晌,無人應(yīng)答,打手機(jī)也沒接,見他日常穿的皮鞋趴在門口,倒是不見那雙換踩的拖鞋,料想他在天臺洗衣服,上去了,還真在,卻不是在洗衣服。他佇立天臺邊緣吸煙,面對那片別墅區(qū),仿佛失戀的少年。我招呼他吃飯,他沒睬我。我走過去,同他并排站立,也朝別墅區(qū)眺望。華燈初上,一簇簇?zé)艄?,或黃或白,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我設(shè)想自己沐浴在某簇?zé)艄庀?,吃飯、聊天、看書或臨窗而望,望見某幢樓房的天臺,依稀兩道身影,更有可能看不見,天色黢黑,樓群幢幢,黑暗隱藏了被它隱藏的?!拔覍硪矔I一幢這樣的房子?!彼焓直犬嬆瞧瑒e墅區(qū),語氣之深沉,與他這個年齡嚴(yán)重不符?!跋瘸燥埌伞!蔽蚁氚参克麕拙洌粫r找不到措辭,覺得他的目標(biāo)比我轉(zhuǎn)正這件事,更加遙不可及。
弟媳婦將閨女送去就近幼兒園,傍晚才接回來,飯館的事不勞她費心,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護(hù)好肚里的孩子,身子比來時胖了一圈,肚子已經(jīng)很顯懷了,走路都得掐著腰。公公婆婆毫不掩飾他們重男輕女的觀念,聲稱生男生女都一樣,又不忘補(bǔ)一句:“要是男的,就更好了。”我能感受到他們由內(nèi)而外的歡喜,同時也隱約察覺到他們的擔(dān)憂。饒是他們的長孫,我表姐的兒子,身體健全,比大部分同齡孩子還伶俐,難保弟媳婦肚里的孩子,不會遺傳到他們家的聾啞基因。三個月后,弟弟的兒子出生,無甚異常,把一家子高興的。當(dāng)晚,飯館相當(dāng)隆重地辦了一桌,一副功德圓滿的姿態(tài),公公對我們憶苦思甜。
“生了兩啞巴,可把我愁的,都啥命呀,想再生一兒半女,沒敢,再出來一個,咋辦?
“種田哪有前途?能干啥呢?又聾又啞,能學(xué)啥?尋思,當(dāng)廚師,再好不過,人生在世,吃穿二字,這手藝穩(wěn)當(dāng),窩在廚房里,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還不用跟人打交道。
“怕他們受委屈,想自己開飯館,沒錢,開排檔做夜宵,花本錢少些,老大主廚,老二打下手,租房子住,屁股大,一家四口住。
“兩三年,存了些錢,五萬上下,那年頭,不是小數(shù)目,盤下個門面,不到三十平方米,二樓能住人,老大老二住出租屋,我跟他媽住飯館,怕店里東西被偷。
“生意不錯,就是地兒小,做了兩年,換了個地,五六十平方米。
“有房子,才有根,沒房,老大娶不到媳婦,那年月的房價,真便宜呀,一平方一千。
“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磨人的事也不少,兩盤菜吃半天的,喝多吐得滿地兒的,吃完拍拍屁股走人的,尋釁鬧事的。
“謝天謝地,啞歸啞,兄弟倆有福氣。搬到這邊多久了?五六年了吧?老天爺不虧待咱,老子也不求別的,店遲早要給他們,這幾年,能賺一分是一分,就當(dāng)給我們老兩口,攢些棺材本。”
表姐相中縣城東邊一個新樓盤,十五層,一百一十平方米,每平方米八千,總價八十八萬,全款是不可能的,首付三十萬,按揭三十年。表姐手頭沒那么多積蓄,當(dāng)年嫁妝,加上這些年從飯館里拿的,不過二十來萬,遠(yuǎn)遠(yuǎn)不夠,只能向公公要。她想得長遠(yuǎn),早有這個計劃,如今正是實施的時候。
“總要搬出去,這套留給弟弟,小輝這么大了,跟我們不能總睡一個屋。”
“我手頭只有十五萬?!惫环磳λI房,八九口人擠一套房,的確過于擁擠,洗澡都得排隊,不是理想的狀態(tài),僅能作為銜接和過渡,只是要一下子拿出三十萬,真金白銀,臨了又舍不得。
“三十萬首付,裝修二十萬,合計五十萬?!北斫阏f,“我出二十萬,不夠,我自己再想辦法?!?/p>
“二十萬!”公公討價還價。
“二十五萬,不能再少了?!?/p>
“行,產(chǎn)權(quán)證得寫上阿忠?!卑⒅沂潜斫惴虻男彰?。
聽聞公公出錢給表姐買房,弟媳婦不答應(yīng):“我們住舊的?”公公說:“你嫂子自己出二十五萬,你要有錢,我也給你二十五萬買新的?!钡芟眿D說:“你先給我二十五萬,等我攢夠了再買,舊的留給你們老兩口住。”公公沒答應(yīng),想來怕給了她,到時候,錢花光了,房子沒買。弟媳婦揚言要不給她二十五萬,以后飯館的事情別找她,她也不會再來店里,自己在家做飯吃,“除非做收銀!”依舊惦記著這茬,逮住機(jī)會拿出來說。公公自然也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看上去左右為難。表姐還當(dāng)他會拒絕,像上回那樣,豈料這次他居然答應(yīng)了,給出的方案:日后飯館收錢的事由弟媳婦來做,每個月三千元工資;表姐端盤子,每個月工資也三千元,其中一千五得拿出來湊按揭款,缺口一千五由表姐夫承擔(dān)。弟媳婦欣然接受,三千工資加灰色收入,每個月五六千,妥妥的。表姐也做了讓步,表姐夫的錢,還不是公公的錢,這一點,她拎得清。
“改天,我出去上班,大酒店當(dāng)服務(wù)員,有醫(yī)保社保,好過困在這里,窩里斗?!彼较赂嬖V我。
局里報了轉(zhuǎn)正申請過去,共六人,我是其中之一,縣里文件下來,名單里沒有我。我決定辭職,與其這樣半死不活地耗著,不如回家休養(yǎng)生息,說逃避未嘗不可,把家當(dāng)成避風(fēng)港。那時我剛走出象牙塔,還不理解生活的真相,承受不住這樣的失意,一時的悲觀在所難免,若干年后才領(lǐng)悟,轉(zhuǎn)不了正其實不算什么,時光就是廢紙簍,裝滿生命的大部分,假如沒有這些荒廢的腳本,偉大的作品無從而來。我在白沙飯館的最后一餐,較平日要豐盛得多?!盎厝ズ煤眯菹ⅲ氵@么本事,養(yǎng)好身體,不愁沒工作?!惫钢麅蓚€兒子,“我怕他們沒飯吃,不也混得好好的?如今都平直了?!薄捌街薄?,我們當(dāng)?shù)厮自?,意思是該完成的人生使命都完成了,包括但不限于結(jié)婚、生子、買房。
我辭職后的次年秋末,表姐也離開白沙飯館,去皇家大酒店上班,那是我們縣最大的酒店之一。那時她已遷進(jìn)新居,到手工資兩千左右,幾乎全部用來還按揭款,日子捉襟見肘,卻躊躇滿志,“酒店給辦醫(yī)保社保,將來養(yǎng)老不成問題,等還完房貸,我就解放了。”“還有二十多年呢。”我覺得她心大,替她感到沉重,“到那時你幾歲?六七十了吧。”表姐不以為然:“怕啥?有小輝呢,他長大了,會賺錢幫著還?!?/p>
從表姐口中得知,飯館生意一直不錯,公公、婆婆、表姐夫和弟弟他們老樣子,十年如一日,弟媳婦忙于照顧孩子,人手不夠,店里雇了一名女工。至于弟媳婦的表弟,不知去向,我離開飯館后,跟他斷了聯(lián)系,彈蒼蠅時卻總會想起他,不知道他的別墅夢實現(xiàn)與否?,F(xiàn)今,我供職于一家食品企業(yè),賺一份餓不死人的工資,慶幸的是,身體日漸好轉(zhuǎn),二十八歲成了婚,二十九歲有了孩子,三十二歲在縣城買了房,雖磕磕絆絆,卻也一路向前,往“平直”靠攏。
周邊的門面換了一茬又一茬,白沙飯館依舊開在那兒,時間不知不覺已過去十六七年。我記得公公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老二出去當(dāng)廚師,還能混口飯吃,老大不行,不敢跟外人打交道,離開我們,到哪都吃不開,這飯店,怎么著,都得開下去。等我們干不動了,孫子長大成人了,那就不開了……如果孫子他們沒有更好出路,還是可以考慮開下去的?!蔽矣X得,這番話蘊(yùn)含形而上的人生哲理,這也許正是飯館能持久開下去的原因,沒有退路,只能前進(jìn)。
來來往往于縣城,路過飯館的次數(shù)不少,想進(jìn)去,又不好意思進(jìn)去,心里隱隱有些虧欠——我疏于交際,請吃的機(jī)會少,沒給飯館捧過場,也沒介紹客人光顧過,恩情存于心間,未能轉(zhuǎn)化為行動,又不屑掛在嘴邊,難免有忘恩負(fù)義之嫌,人家可看不到你的拳拳心意。白沙飯館過去五十米左右,是我們縣人民銀行,那天下午,我去早了,人家還沒上班,百無聊賴,踅回去,透過落地玻璃墻,見公公在飯館內(nèi),略一躊躇,決定進(jìn)去打聲招呼。
“親家?!蔽艺f,“好久不見。”
“你現(xiàn)在氣色不錯?!彼诠衽_內(nèi),抬起頭,十分高興的樣子,和顏悅色地問我,“你在哪工作?”
“青塘工業(yè)區(qū),食品公司,財務(wù)。”
“不錯不錯。”他埋頭算賬,摁計算器的動作很溜,熟稔程度不亞于我這個專業(yè)會計。
“您啥時候?qū)W會算賬了?”我記得他不會算數(shù)的。
“還用得著學(xué)?”他右手摁動計算器,左手飛速翻過單子,“一直都會的。”
“我怎么記得你過去不會?”
“一直都會喲?!彼貜?fù)道。
莫非我記錯了?不至于。午后二時許,四下很安靜,飯館重新裝修過,米黃色壁紙,金黃色桌布和椅罩,是我鐘愛的色調(diào)。這時,婆婆從后面那扇門出來,模樣似乎一點都沒變,見到我,久違的笑容綻開來:“表弟呀,老久沒來了,今晚就在這吃飯吧?!?/p>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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