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富鵬
在《莊子》文本中,“言”字有動詞和名詞兩種用法。當用作動詞時,“言”作“說、描述”講,如“予嘗為女妄言之”;而用作名詞時,“言”有兩種意思:其一,作特指用,指某段話或某種言論,如“吾聞言于接輿”;其二,作泛指用,即抽象的“語言”這一對象,如“言惡乎隱而有是非”??梢姡肚f子》的“言”具有“語言”之義。
戰(zhàn)國時期百家用以相互指謫攻擊的辯者之言在《莊子》看來是導致當時社會混亂、大道隱去的主要因素。由此,《莊子》發(fā)現(xiàn)了“言”的局限性。那么,在辯者之言中,語言的局限性的具體表現(xiàn)是什么呢?《莊子》提出了哪些方案以解決這一困境呢?“言”本身的意義與作用究竟如何?這些將是本文重點討論的問題。
由辯者之言引發(fā)的語言局限性
《莊子》所面臨的語言困境,直觀地表現(xiàn)為儒墨各家以各自所信奉的理論而互相辯駁?!肚f子》曰:“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币匀迥珵榇淼闹T子百家,以“成心”(“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莊子·齊物論》)觀各家對“成心”的注釋,蓋分為兩派。一派以“成心”為惡,如唐成玄英:“夫域情滯著,執(zhí)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莊子注疏》)一派以“成心”為善,如宋呂惠卿:“成心者,吾所受于天而無所虧者也……”(《莊子義集校》)今學術界大多以“成心”為惡,以“成見之心”釋之,故從此說?!俺尚摹奔词钦f某種人,受困于某種觀念,執(zhí)著于某一家言論,而不能破除偏見、與道為一。)為價值標準,“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在肯定對方所否定的、否定對方所肯定的互相辯駁之中,其“言”已偏離“言”之自然、本然。
以儒墨的言論和名家惠子的言論為代表的辯者之言,在《莊子》中皆以激烈的言辭被否定?!肚f子》曰:“駢于辯者,累瓦結繩竄句,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詞非乎?”辯者醉心于語言游戲在《莊子》看來,是“非天下之至正也”。何為“至正”?《莊子》繼續(xù)解釋道:“不失其性命之情?!蹦敲矗螢椤靶悦??“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可見,“性命”即事物成為自身的原則和狀態(tài),這種原則和狀態(tài)不以人的認識和意志為轉(zhuǎn)移。郭象注:“故至正者不以己正天下,使天下各得其正而已。”所謂“至正”,便是不以某一主體的主觀認識來評判或規(guī)范其他客體,而是使客體發(fā)揮其自身的主體性。
然而語言在辯者那里無法得其“正”,因為“我們看到的或正在使用的語言并不是純粹的,它承載了過多的包袱,遮蔽甚至戕害了大道”。語言作為“物”亦應有其自己的“德性”,而辯者用自己的“成心”將一些本不屬于語言自身的因素加在語言上,因此使得語言產(chǎn)生了偏離其自然本性的現(xiàn)象,這便是辯者之言的危害。
“辯”這一實踐行為和“知”這一范疇息息相關。在對“不言之辯”展開的研究中,可以發(fā)現(xiàn),“知”總是與之相隨?!肚f子》曰: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
在《莊子》看來,人的“知”具有局限性?!爸辈⒉皇悄軌蜃饔糜谝磺蓄I域的能力,而是存在于能力的邊界。在邊界之外,還有“不道之道”“不言之辯”的境界,這樣的境界是“知”所不能及的?!爸钡木窒扌允紫润w現(xiàn)在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能力上。對此《莊子》有云: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莊子》在這段論述中談及,“晦朔”和“春秋”是普通人類的日常習慣認識,但是對于“朝菌”和“蟪蛄”來說,它們的生命很短暫,無法認識到人類對于“日”和“年”的概念。相比于“朝菌”“蟪蛄”,人類的認識范圍更廣;但是相比于傳說中享年八百歲的“彭祖”,普通人類的認識范圍又狹窄了許多。
因此,《莊子》借連叔之口總結道:“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比说摹爸焙茈y完全涵蓋一切,“而言休乎知之所不能知”,“言”作用的邊界與“知”相同,“知”所不可及的自然也是“言”無能為力的地方。
其次,“知”的局限性還體現(xiàn)在其會隨著主觀的評判標準而帶有是非、美惡等情感色彩,從而蒙蔽了認識對象的客觀性?!洱R物論》中有這樣一則寓言: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人與?、猨猴的居所不同;人與麋鹿、蝍蛆、鴟鴉的食物不同;人與魚、鳥、麋鹿所認為的美的事物不同。那么何為美好的居所“正處”?何為美味的飲食“正味”?何為美好的容貌“正色”?人好之則為正,人惡之則為不正。但是這種通過主觀判斷得出的結論缺乏客觀的判斷標準,就會導致出現(xiàn)嚴重的社會問題——爭,爭辯不休、爭斗不斷。
在《莊子》看來,這種爭絕對是惡性的。《莊子》反對仁、廉、勇等仁義繩墨之術,而這些范疇正是戰(zhàn)國時期以儒墨為代表的諸子百家爭論的重點。以道觀仁、廉、勇等,皆是主觀強行規(guī)定的范疇,《莊子》云:“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笨陀^的道不會用主觀的仁、廉、勇等去評判任何事物,若使用這些出乎“知”的范疇來評價,便離道愈遠了。
是非的消解與不言之辯
可見,《莊子》提出不言之辯,旨在消解個人的認識、情感、判斷、目的等主觀因素與言說之間的關系?!肚f子》在《齊物論》中,通過對“是非”這對范疇的否定否定了辯者之言。“是非”普遍存在于儒墨百家的言論中,但是從道的角度來看,“是非”究竟是否存在是不可知的,因為道是虛無縹緲的,沒有定論的,一切的確定都是對道的損害,當是非問題的判定無法求之于道時,那便轉(zhuǎn)而求之于人。但是誰有判定是非的能力呢?“蓋若比執(zhí)一以為是,則天下人之意見,果孰為是?……若不執(zhí)一以為是,則天下人之意見皆是也。”一個人對于某事是非的判斷,總是會基于這個人已有的“成心”,符合便為是,不符合便為非。但是個人的“成心”是不能夠客觀地判斷某事的是非的。
既然是非問題不能靠人力解決,又不能在道中尋求答案,那么對是非問題的討論就會變得沒有意義,如此一來,“諸多思想流派自詡的‘明辨是非’其實不過是試圖以一種偏見,壓制了其他的偏見,他們的爭論只能無休無止,抵達不了一個塵埃落定的終局?!币蚨迥骷宜鶊?zhí)著的是非之爭,在“以道觀物”者看來,是“以物觀物”,是肯定自我、否定對方,是沒有意義的。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對莊子有如下記載:“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笨梢姟肚f子》否定以儒墨為代表的各家之言,是為了繼續(xù)《老子》之說,在“言”與“道”的問題上,亦不例外?!独献印逢P于“言”“道”之論,主要有: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
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
在《老子》看來,“道”是一種先于具體事物存在的存在,也是區(qū)別于有形事物的存在,更是一種“無形不系”的最高存在。而語言“指事造形”,基于人的認識和思維,“一切人為制作的命名只能是對道之本然的變形”,從人自身角度出發(fā)來言說“道”,就如管中窺豹,無法把握“道”的全部。
正是因為主體具有局限性,而言辯是基于主體的價值判斷,因此言辯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莊子》提出不言之辯,旨在用一種不同于辯者的言說策略,消除語言在指事造形時對物的損害,以彰顯物的本真狀態(tài)。不言之辯承認的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物之自身有著區(qū)別于他物的能力,人類用局限的語言來討論物,反而會曲解物本身的道。
“道”“言”矛盾與言的必要性
在經(jīng)驗世界中,辯者之言直指語言的局限性?!稗q也者有不見也”,當辯者“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時,是非的邊界便出現(xiàn)了,站在“是”的立場上只能看到“是”而看不到“非”,站在“非”的立場上同樣如此,因此一種積極的可能性便變成了消極的確定性。
在《老子》中,“道”與“言”的矛盾便已體現(xiàn)出來?!独献印吩疲骸暗莱o名……”即“道”以沒有名字為其“常”,“常”指變中不變的規(guī)律。“道”具有“變”的屬性,但是無論“道”如何變化,似乎永遠無法對其進行命名。因此《老子》云:“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薄肚f子》亦肯定“道”是變化的?!肚f子》云:“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這種變化是“不可不易”的,即“道”的變化是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的?!肚f子》云:“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莊子》對“言”作用的范圍作出了界定,那就是“言”只能“極物”,“物”與“道”不同,“物”并未處于無時無刻的變化之中。即使是流動著的水,或是無形無相的空氣,也總能找到其中不變的東西,針對這些不變的東西,便可以對其命名,對其言說。這恰恰說明了“言”作用的對象是形而下的“物”。這種用來形容“物”的“言”亦與“物”同質(zhì),帶有了“不變”的屬性,用“不變”來描述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的“道”,是不可能的,“人類創(chuàng)造出語言,原本是為了描述現(xiàn)象界的物類及表達自己對于現(xiàn)象界物類的看法,從一定意義上講,語言超不出現(xiàn)象界的域限,所以語言是有局限的?!边@便是“言”與“道”的矛盾所在。
但是如果由于“道不可言”而不言“道”,那么世俗之人則會廢棄“道”,轉(zhuǎn)而以他物作為自己信奉或修行的最高準則。
《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人效法天道而生,所謂“仁義”本自具足。在大道不能施行的年代,“仁義”便成為一種準繩,亦成為束縛人的枷鎖,這正是大道不昭的悲哀。
《莊子》亦有云:“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對于得道之人來說,在天下無道的時候,只求能保全自己的生命,甚至只希望可以免于刑罰。反倒是辯者之徒,會有所成就。這是當時社會的真實寫照,亦是當時人間世的悲哀。“是故高言不止于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币虼?,在揭示了語言的局限性和“言”存在的必要性后,不言之辯不應簡單地被理解為取消語言,而是應在認清語言的功用基礎上,審慎地使用語言。
《莊子》發(fā)現(xiàn),辯者之言以“成心”偏離了“至正”,原因在于“知”的局限性給“言”也帶來了局限性,人很難通過“知”來準確認識客觀事物,因此,“知”有其能力的邊界;同時,人在運用“知”的時候難免會被印上主觀色彩,由此引發(fā)的“爭”是導致當時社會動蕩的原因之一。
由此,《莊子》提出不言之辯,從“以道觀物”的角度來解決是非等辯者激烈爭論的問題。“以道觀物”旨在強調(diào)物本身的完整性,以言論物實則是一種對事物片面的反饋。在對辯者之言的討論中,終極的矛盾是“道”與“言”之間的矛盾,“言”因其局限性而難以描述“道”,但“道”需要被言說,否則人將轉(zhuǎn)而以他物為是,因此,不言之辯實則是一種審慎的語言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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