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信宇
我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楚和長期積累的感嘆,李麗華那消瘦的背影在宿舍走廊的盡頭永久的消失了。我從呆滯中猛然醒來,慌忙地朝著那個盡頭喊了一句:“再見,有空回來看看。”聲音在四周的空蕩之中微微回響,整條長廊在此刻特別的沉寂,莫尼卡沒有回答。
沒有人再問過莫尼卡的消息,仿佛她從來就沒有來過。似乎圖書館、教學樓以及整個學院都沒有了莫尼卡的痕跡,真的如她所說,她不屬于這里??粗约簛y七八糟的寢室,我忽然想要托人問一下莫尼卡的近況,但沒有人知道,這令我感到悲傷。
調任的消息來得十分匆忙,我沒多做細想,就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搬出了宿舍,也就離開了這個學院。莫尼卡也就在我腦海里層層褪色剝落,多年過去,我已記不得這個人了,只是記得兩個名字:學院中的莫尼卡,生活中的李麗華。我在外地的另一個學院工作許久,自從調任到此,也就在這里安家扎根,以前的同事、學生和故事,由于在腦中放置得過久不去翻動,都是布滿灰塵似的朦朧一大片。
偶然,得到一次回學院指導相關工作的機會。學院依舊如常,趁著空閑,我四處閑逛,企圖得到一些以前的回憶。當我路過老宿舍樓時,我猛然想起來莫尼卡,許久不見的莫尼卡。我在工作室翻看著學院上報的優(yōu)秀學生名單,我需要對這批學生的基本信息做出檢查和初步的評定。天氣顯得沉悶,密密麻麻的學生信息看得我心生枯燥。當我漫不經(jīng)心地繼續(xù)在各種信息上來回穿梭時,有一行字—李麗華,灼燒了一下我的眼睛。我驚訝不已,用目光緊緊地盯住那個名字。會心一動,我連忙把那位學生的信息狼吞虎咽似的全部看完。多年前的莫尼卡,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我忽然很想見見學生信息上的這位小伙子。
小伙子長得一表人才、孔武有力,穿著淺白色的襯衫,朝氣蓬勃,一臉英氣。小伙子人很聰慧,樂于交談,我們聊得很投機。借著他媽媽同事的身份,我從他那得知了莫尼卡已經(jīng)過世的消息。這是很悲傷的一件事,可是他卻說得很坦然,這孩子一直是莫尼卡帶著,顯然他很優(yōu)秀,她也很優(yōu)秀。原來在我離開后,那么長的時光里,發(fā)生了許多我不曾料想到的事。
莫尼卡的丈夫是一個鋼鐵廠工人,人長得甚是憨厚老實,善良熱忱、體貼勤勞,但這些不過只是他結婚前的一具皮囊罷了?;楹笄∏∠喾?,莫尼卡可謂是上當受騙了,她的丈夫其實是一個敗絮其中的懶漢。莫尼卡的性格正好與他相反,自從結婚后她的生活就真真地成了一曲不盡的悲歌。莫尼卡從一個文員職工變成了家庭主婦,她顯得格外的不適應,之后四處尋求工作卻屢遭碰壁,陷入了為生活而奔波的境地。結婚后的丈夫愈發(fā)暴露本性,他整天到外頭喝酒講粗話,好幾次拋下手頭的工作去放縱玩樂,工廠正打算把他辭退,要真是如此,他們現(xiàn)在所居住的員工宿舍就要被收回,無處安身是莫尼卡從不曾想到的。
莫尼卡在這一段時間里,有空就往市圖書館跑,在圖書館里,莫尼卡極為專注,她待到很晚,有時甚至誤了自己做飯的時間。滿身怨氣的丈夫回到家中,暴躁著去尋莫尼卡的下落,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了她跑到圖書館看書的行為,她的丈夫咆哮著恐嚇道:“李麗華,你又跑哪里去了,你還不如去干活賺錢?!?/p>
莫尼卡總是反抗,但結局總是莫尼卡滿臉淚痕,滿身傷痕。莫尼卡用自己打零工的錢買回的書,她總要小心地藏起來。因為她的丈夫根本不把“托爾斯泰”當作一回事。此前太多的書已經(jīng)被丈夫撕得粉碎,莫尼卡都已經(jīng)不敢?guī)丶?,所以她常常跑到圖書館去??梢坏┍徽煞虬l(fā)現(xiàn),回來又要挨揍。莫尼卡哭著也要去看書。但這是她的文盲丈夫所不能理解的,一輩子都不能理解的。丈夫常常恥笑她想要裝清高,想要攀高枝、找男人,常常一把火把她的書燒掉。當莫尼卡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新買的《悲慘世界》成了丈夫擦手的紙巾時,莫尼卡絕望地流下了淚水,她恨透了一無所知的丈夫?;蛟S沒有人能明白她,或許只有“托爾斯泰”才是她心中的寄托。
莫尼卡在懷孕時更是如饑似渴地看書。大家都曉得這附近的鋼鐵廠某個員工家里住著一位知識分子,但誰也沒有去接近。偌大的員工宿舍里,住著的都是一些知識水平低下的人,那些個女人家,干完家務就聚在樓下的天臺打牌,講著誰家的八卦,指責哪家的女人不要臉,唾罵哪一家的女人風騷。光著膀子,蓬頭垢面地摳著自己的腳趾頭,喊著遠處的孩子。她們像極了他們粗魯?shù)恼煞?,男人似的講著笑話,談吐不雅。
莫尼卡很少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因為自己悲慘的生活需要她自己朝九晚五地去拼搏。其次,空閑時間她更愿意花費在看書上,而不是與這群人閑聊。同時,她自己也清楚外人對她的評價,樓道里的阿姨常常指桑罵槐、含沙射影地講到這位知識分子的傲慢和沒做好婦道人家的本分。莫尼卡偶然遇到街坊鄰居說起自己的“托爾斯泰”,卻沒有人聽得懂,漸漸地人群也就散去,沒有人愿意聽莫尼卡那文人腔調。何況,那群女人最為擅長無事生非,八卦造謠。也不知道是誰挑起,莫尼卡的晚歸,老是去圖書館,老是手里捧著書,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莫尼卡竟成了她們口中惡心、骯臟的女人。她們謾罵道:“那就是在裝清高,瞧不起大家伙沒文化,指不定是去哪里騙那些個學生了吧,真是不要臉的賤貨?!?/p>
莫尼卡身上的書本把她們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遠,沒有人明白她心底的想法。讀書在這里向來是一件可恥的事。莫尼卡常常能聽到隔壁有打罵聲,殺豬一般的叫罵:“這是誰給你的書,看書有什么用,看書能賺錢嗎?都不知道這些是什么垃圾。”待晚上父親回來了,這樣的叫罵還會重復,還會變本加厲,帶上拳打腳踢,還會帶上更大的哭聲。莫尼卡心里也在滴血,每每聽到這些,她就在后悔為什么自己要把這書交給孩子們,可是她每次又抵擋不住他們渴求的目光。
自己的孩子不久便出生。莫尼卡忽然之間不再顯得那么蒼老,因為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她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傾注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她比以往起得更早,干更多的活,她也沒有時間去飯店喝酒了。她悄悄把自己的孩子帶進圖書館,這孩子就是在圖書館中長大的,在母親的精心呵護之下成長壯實起來的。莫尼卡的丈夫從來不管家里的任何事情,唯獨對自己兒子一事插手,他不準自己的兒子上學,因為沒錢。莫尼卡不認同這一點,她心中堅定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接受教育。當她欣慰地找到房里一處隱秘的暗層時,她驚愕地癱倒在地,辛辛苦苦攢的錢全沒有了,她知道是丈夫偷偷拿走了。
莫尼卡決定自己來擔任孩子的老師。她白天出去打工,夜晚就回家教導孩子。沒過幾年,孩子幾乎把圖書館里的書都看了。慢慢地莫尼卡的私人小學堂開得越來越大,鄰近的小孩子們都愿意私下里叫一聲李老師。莫尼卡教的東西很豐富,她一直跟孩子們強調知識的重要性,囑咐孩子們一定要好好讀書,好好學習,讀書是有用的。這群學生接受了很多他們不曾了解過的新思想,他們變了。黑夜里,男人對女人的叫罵,居然有了孩子的還嘴,男人對孩子的打罵,居然有了反抗。孩子們動不動就平等、自由的說辭,使得男人女人們大為惱火。孩子們公然的讀書、公然的頂嘴使得莫尼卡成了整棟樓的眾矢之的。
寒冬,他的酒鬼丈夫因為斗毆,死了。
沒了丈夫,宿舍里那些看不慣她的人早早地就把他們家里的東西扔了出來,散落一地。莫尼卡帶上孩子搬走了,她的小課堂也就結束了,她面無表情地在寒風中離開了這個粗野無知的地方。
莫尼卡憑借著自己的辛勤和努力,一人把孩子送去了小學、中學、大學。莫尼卡教導著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學習,坦然看待家庭的過去。她的話沒有錯,讀書很重要,學習是有用的,眼前的小伙子就是很好的證明。所以小伙子在說起自己的故事時并沒有悲傷,他很平靜。
小伙子揮手和我道別,他漸漸地走到了我視線的盡頭,我猛然地追了上去,喊住了他。
“你知道莫尼卡嗎?”我喘著粗氣問道,“那是你媽媽的名字,外文系的老師給她起的,她很喜歡這名字?!蔽覀兿嗷タ粗瑴\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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