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翠群
初冬某天,風(fēng)和日麗。我到親戚家探親,見客廳里一位老奶奶戴著老花鏡在聚精會神地看書。走近前去跟她打招呼,她抬起頭,合上書本,對我微微一笑。她皮膚白凈,慈眉善目,可以想象她年輕時的美麗。我瞥一瞥書的封面,不禁呆住了,是厚厚的《席慕蓉散文集》。想不到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居然有興致看名家名著,這令我既驚詫又敬佩。
禁不住刨根問底之心,問起她愛讀書的由來。在她條理清晰的敘述中,我了解了她艱難的人生。
她(暫且叫阿金)今年九十一歲,背駝,耳不聾,眼不花,平時可上街買菜,自己照顧自己,最近因跌了一跤,弄傷了腿腳,只好待在家里。
阿金出生于廣東省四會縣大旺一個農(nóng)民家庭,父親在香港謀生,母親帶著一兒三女在農(nóng)村生活,她在家里排行老幺。
四會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與周圍農(nóng)村有所不同,基本是女主外男主內(nèi)的,即女人在田地干粗重活,男人在家?guī)Ш⒆樱虼水數(shù)氐呐硕际帜芨伞?/p>
但阿金母親是個例外,她母親長得漂亮,曾任村婦女主任,但對干農(nóng)活并不在行,家里粗重的農(nóng)活由長大的子女來做。阿金十五六歲便學(xué)會了耙田、犁地,插秧、割稻更不在話下。
她聰明伶俐,從小就愛讀書。在校讀了兩年,成績優(yōu)異。后因家務(wù)太重,不得不輟學(xué),但她心有不甘,總是想著讀書之事。
當時有人勸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在農(nóng)村,女仔讀那么多書干什么?”她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人各有志,我讀書自然有用處?!彼荒苋熳x書,便選擇半工半讀。每天一大早到田里干活,干完活再到學(xué)校上課。這樣半工半讀一年多,她認識了很多字,還學(xué)會了打算盤。
鄉(xiāng)干部見她好學(xué)上進,介紹她加入共青團,推薦她當掃盲老師和保健員。
后來,她哥哥到了香港,兩個姐姐結(jié)了婚,家里五六畝水田的耕作活兒幾乎全壓在她身上。耕田要用石灰燒肥,她要到相隔幾十里的鄰縣一個山村挑石灰石。山路崎嶇,荊棘遍野,一個年輕女子跋山涉水,一遍又遍,硬是把三千斤石灰石挑了回來。沉重的擔子把她的肩膀壓腫、生瘡了,她默默忍受著,沒有叫苦叫累。沉重的家務(wù),練就了她堅毅、吃苦耐勞的品格。
她二十多歲時,二姐到部隊探望當海軍的丈夫。二姐不識字,便帶她去作陪。他們從村里坐汽車到縣城,從縣城坐火車到廣州石圍塘火車站,再坐渡輪到對岸,然后乘坐往部隊的軍艦。整個過程,因為有識字的阿金從旁指點,旅途十分順利。
隨姐到部隊探親期間,她認識了姐夫的一個同鄉(xiāng)戰(zhàn)友。對方見她長得漂亮,上進心強,又知書識禮,便產(chǎn)生愛慕之情,之后,兩人鴻雁傳書,結(jié)成夫妻。
婚后,她丈夫轉(zhuǎn)業(yè),被分配到遠離家鄉(xiāng)的某礦廠工作,她帶著孩子在家務(wù)農(nóng)。在農(nóng)村,沒有男性勞動力的家庭,女人是十分辛苦的。幸好,阿金從小學(xué)會了犁地、耙田,所有農(nóng)活都會干。她風(fēng)里來雨里去,起早貪黑,不辭勞苦,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她一個兒子當了海員;一個兒子參了軍,轉(zhuǎn)業(yè)后回到地方工作;兩個女兒都找到了好人家,過上了安穩(wěn)的生活。
在農(nóng)村生活的幾十年,她忙于生計,也因條件所限,沒有機會看書。晚年跟兒子在城里生活,她幾乎每天都到報紙亭買報紙看,還不時叫兒孫買書給她。
我問:“如果當年您不識字,您二姐就不會帶您去部隊探親,您和您先生就不會有這樣的姻緣,對吧?”
她說:“也許。做人不識字,就像盲雞一樣,寸步難行,所以我不放過任何一個讀書識字的機會?!?/p>
“您真棒?!蔽艺嬲\地豎起了大拇指。
她有點羞澀地笑了笑:“以前生活艱難,沒有讀書的條件,現(xiàn)在不愁吃不愁穿,還能讀點書,我十分知足了?!?/p>
溫暖的陽光透過窗口,照在她身上,閃爍著醉人的光芒。我的心也暖暖的,因為她好學(xué)上進、堅毅頑強的精神像陽光一樣灑進我的心房,我為遇到這樣的忘年交而興奮不已。
后來,我送了幾本書給她,其中一本是我的個人文集。她接過書,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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