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昌鋼
2002年2月20號,在福州畫院舉辦紀念潘主蘭先生逝世一周年“潘主蘭詩書畫印展”,書法報的楊坤炳先生從武漢來榕參加活動。在展廳,我與他一起站在潘先生畫作前,楊先生問我怎么看潘先生的畫,我答道應(yīng)從題款讀入畫中,他贊同。潘先生是詩人,他的畫體現(xiàn)文人的情懷與精神,合聚于題款,讀明白題款是進入潘先生藝術(shù)世界的鑰匙。潘主蘭先生是當代少有的通人,并以詩書畫印名冠當世,影響后人。
我拜識潘先生是在1987年的夏天,當時我從北京調(diào)回福州,去看望周哲文先生。周先生是傳承閩派篆刻的代表之一,他素仰我北京的老師蕭勞先生并有交往,知我已歸閩,要把我推薦給潘先生。于是,我?guī)е麑懙臄?shù)頁信函前往拜望潘先生,初見便倍感和藹親切。幸甚!自此開始了之后的十余年受教。我加入福州市書協(xié),也是潘先生和曾子敏先生二位前輩做的介紹人。潘先生第一次以文字稱我“學(xué)生”是在1996年贈我的一張朱竹上,盡管之前我們會心近十年,我也一直稱他先生。是年,蕭勞先生仙逝。
我早年亦喜《張黑女墓志銘》,并將其融于“二王”,自覺頗有逸氣,與先生小行書有相似處,便問先生是否也臨過《張黑女》,方知先生早年曾臨習(xí)鐘王和《張黑女》。先生小字有芝蘭神韻,生動之極,我很受啟示。先生大字行草則有黃石齋筆勢、漢魏意趣,方剛與樸拙、靈動與厚重相輝映。先生金文篆隸古趣樸淡、甲骨文清剛雅逸。議論書法,他說:“既要師古,更要化古,要研究文字學(xué),懂得六書造字,古文字少,特別是甲骨文、金文字少,不夠用,可以依古法考慮替字造字,但不能生造硬搬,不能隨意將偏旁部首亂拼接,否則會出亂子。”并說為藝要嚴謹,要傳承優(yōu)良傳統(tǒng),融會貫通成自我。
1988年,先生寫了兩次同樣句子的對聯(lián)予我,一行書一甲骨文,上聯(lián)“門多白下青山色”,下聯(lián)“句有黃河落日聲”。有意思的是,先生隔兩年又以甲骨文寫了同樣句子的對聯(lián)予我,其意如何?從中似乎可以讀到先生的鼓勵、鞭策與期望。
先生的耳提面命使我受用一生。1991年4月,我乘著夕陽游福州西郊的金山寺,作小詩“日西登寺嶼,獨有好游人。石塔文難辨,青苔意正青。清風吟古韻,碧水洗心塵。書屋已陳跡,唯聞木鼓勻”并序,請教于先生,先生改了末句的“唯”字,一字切意。我還藏著一本特別的《佩文詩韻釋要》,那是早些時候,我?guī)伦髑叭フ埥?,談話間我說到市面很難買得到韻書,先生便將舊藏的線裝本《佩文詩韻釋要》借我,讓我把裝訂線剪掉拿去復(fù)印,之后又為復(fù)印本題寫書簽和跋語?,F(xiàn)在想起來,把那么好的舊版拆剪開,真是有些毛手毛腳。后來我以七絕懷念先生:“蘭室幽香足悅神,風流儒雅笑聲頻。《佩文》一卷深深意,教我詩筒不染塵?!?/p>
先生厚貺我畫,我常捧出研讀,會意其神,更不忘深情。1992年元旦,先生試筆作四尺宣朱竹貺我,畫面上數(shù)叢朱竹歷風經(jīng)雨,虛懷特立,左側(cè)題有一詩:“四集紙居山產(chǎn)竹,無山不竹傲吾閩。豈因燒筍思栽竹,有竹人家畫有神?!崩m(xù)題:“此詩似歌謠,實天籟也?!?000年3月先生送我一件朱竹,以行書題詩:“東橋紅騎報平安,修影參差映畫闌。琴筑無聲風雨急,明窗對客話檀欒。”又以行書與甲骨文兩種字體題句“未出土來先有節(jié),縱凌云去也無心”。我非常喜歡先生的“潘郎無畫不題詩”,我覺得如能反復(fù)品讀這些題款當可更深地理解先生的繪畫作品,更易走進先生的精神世界。受先生影響,我作畫亦喜歡題句,曾題“潘公無畫不題詩,我卻題來未合時”云云,此非潛移默化地受影響乎?為藝憑覺悟。
潘主蘭 行書 《橋板通幽》詩軸
先生是一位高懷厚德的詩人。他有方自用印“此身合是詩人未”,許多書畫作品蓋有此印。在先生的許多詩里可以看到他立于社會、關(guān)注社會,觀察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愛國憂民的真切情感。1994年夏初,先生題贈我一本《七發(fā)集》,該書合集了潘先生等7人的詩詞選粹。在先生詩中有許多感動人的句子,如《論書絕句三十首》中的“清剛鑄出人書品,天地還需正氣扶”,這是對書家的德行要求;在《山西上黨戰(zhàn)役勝利四十周年》詩中有“浴血襄垣奇跡創(chuàng),神州震蕩論英雄”;《林公則徐兩百周年誕辰》有:“何似禁煙天大事,蒼生霖雨已千秋”;《武夷山茶觀題壁》有“農(nóng)民辛苦結(jié)晶看”;等等。特別讀到《毀林》一詩:“毀林最是沒心肝,嶺禿山空未忍看。濫伐之風如尚熾,何殊烈火大興安?!鳖D生共鳴,這是對破壞生態(tài)不良行為的重鞭,振聾發(fā)聵,令人拍案叫好。
先生平易近人。外人以為先生不好接近,其實他只是極為注重人品罷了,只是不喜歡不做真功夫,只想從他那里得到好處,或只是想用他的名義做自己的文章的人。他曾跟我說過,有一次一個先生帶個品行不端的人到家里,要他鑒定一幅畫是否是他的真跡,他心里明白,卻不與明說,事后并告誡那個學(xué)生,以后不要帶這樣的人到家里來。我記得早年去先生家時,看到門口掛一紙條,上寫著“工作時間,謝絕打擾”,我問過老人,他說,有些人沒有事,來了一坐就很長時間,我要做事情,沒辦法奉陪。并說你有空可以常來。
先生治印亦極具自個兒性情。宗秦漢,取明清之風采,如黃牧甫、趙之謙、徐三庚諸家,承繼光大閩人印風,樹幟印壇。談到治印,他說還是平正自然為好,不宜刻意安排,于“平直”大體下,個別地方有點變化就可以生動了。他的印重于思想表達,如“自己文章”“西天無佛”“近廟欺神”,寓深義于方寸之間,抒懷醒世。先生晚年深居簡出,但也關(guān)心著書壇、天下事,我們也常常從福州書法隊伍現(xiàn)狀談到全國書壇狀況,又談到省里、市里書法事業(yè)發(fā)展等問題。
先生生活極簡樸,飲食也簡單,喜歡煮豬三層肉,豬肉加清水加醬油便是。有一次談藝談到近十二點,他留我在那吃飯,我哪能再擾先生,便即告辭。心想人為肉食者,不吃肉咋行,先生九十歲高齡了還照吃不誤??梢娎夏耆吮M量不吃、少吃肉的保健理論尚須斟酌,當因人而異,區(qū)別對待。
我常常聽先生談到做人要正派實在,待人要真誠熱心,做學(xué)問要勤奮扎實,不斷進取,這無疑是對后生的良言。先生學(xué)問皆在腹中,到過他家的人都知道,他家里沒有大書柜,更沒有整壁的書墻。只兩架很小的簡陋的書櫥,上面放著幾摞老舊的線裝本書籍和幾本常用的書。他說,書是讀的、用的,不是擺設(shè),書也很貴,不是藏書家,不必買那么多書,有幾本夠用的就好了。是啊,我也喜歡買書,買時感覺挺好,買回后,有的只翻翻就扔一邊去了。我曾做過一聯(lián):“開卷多收益,閉門亦見山?!比绻@種只翻翻也算受益,那成本就高了吧。如果心中有山的話,又何必去開門呢?
“千里尋師蕭子云,臨池不與俗同群。方將厚望深深寄,突起吾州有異軍。”今天再讀這首詩的時候,時間已過去了30余年。一生飛似箭,歲月恍如歌。跬步向前進,東風意若何。我記著先生,永遠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