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流抵達河流（散文）

謝枚瓊

一

我人生的版圖上流淌著兩條河流，和我唇齒相依，讓我神縈魂牽。她們像豐盈我生命的兩條脈搏，二者缺一不可，我不敢說她們有“長江的品格”“黃河的氣魄”，但任何時候我都不能、也無法以任何方式與她們割裂開來，否則，那無異于把自己的幸福指數(shù)當韭菜一般生生地掐掉了一大截。是的，我因為擁有了這兩條河流，也常常覺得自己擁有了一張豐富的人生版圖。換句話說，我覺得自己的幸福感來自河流。譬如現(xiàn)在，我就很想站在岸邊，面對河流，大聲地喊出一句話：“我是擁有兩條河流的人！”不知道河流聽了我這句話會有怎樣的感觸，我還是會看見一河的波光粼粼，水聲潺潺遠去;還是會看見從對岸青山的倒影里飛騰而出兩只白色的鷺鳥，直上云天。

第一條河流叫漣水河，這是我人生的根系、原鄉(xiāng)的標記。漣水河為湘江中游一大支流，源于觀音山，自西向東入湘江。作為一條母親河，她一如眾多文學(xué)作品里所描述的那般，給予了她的子民太多太多豐實無私的饋贈。那一條清澈悠長的河，承載著我青蔥時代美好的回憶，也伴隨著我最初的成長。及至到了湘鄉(xiāng)縣城讀書，我始知，在漣水河邊有座漣濱書院，一個叫曾國藩的曠世大才曾在這里求學(xué)。漣水河畔還有一座東山書院，由清朝封疆大吏、新疆首任巡撫劉錦棠首倡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毛澤東即在此開始了他偉大的人生航程。這是怎樣一條河流啊，仿若璀璨的銀河星漢，三國蜀相蔣琬、元代文豪馮子振、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力平新疆叛亂的“飛將軍”劉錦棠，一代戰(zhàn)將黃公略、陳賡、譚政……一顆顆耀眼的星光在漣水河的上空閃爍。

千百年來漣水河就那么靜靜地從村前穿過，逝者如斯，而生生不息的是漣河水孕育的生命，仿佛一叢叢葳蕤萋萋的水草，她滋養(yǎng)的日子，好像一茬茬生長的莊稼。她的傳奇彎過九曲十八坡，在歌謠里飄蕩，“三妹子越唱越開心，敢唱敢愛不怕人咧，三哥哥好比那諸葛亮，不怕曹操的百萬兵。”“三妹子越唱越開心，唱起歌來亮堂堂，三哥哥好比那關(guān)云長，千里單騎送嫂娘?！卞藻菩沱惖臐i水河畔，樸實而彪悍的民風在兩岸滌蕩……

穿行在我人生沃土上的另一條河流，叫汨羅江。

二

從一條河流出發(fā)，抵達另一條河流。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剛二十出頭，青澀而懵懂的年齡。

那年六月底，我從稅務(wù)學(xué)校畢業(yè)了。工作的分配，于我只是被動接受的事情。一個從漣水河邊小山村走出來的鄉(xiāng)里伢子，能擁有一份固定而正式的、衣食無憂且旱澇保收的工作，已是祖墳上冒青煙的好事了。用母親的話說，不管到哪里，能走出白鷺灣就行。村子里人多耕地少，家里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母親早被那樣的日子折磨怕了，盡管家里拮據(jù)，她和父親還是咬緊牙關(guān)，節(jié)衣縮食地供我讀書，父母深知，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走出白鷺灣的唯一途徑。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挨母親的打，即是因為我上初二時不想讀書了，母親大發(fā)雷霆，像一只暴怒的母獅，從屋后斫下細細的楠竹枝條，去了竹葉，縛成一把，不由分說把我摁住，往我屁股上、腿肚子上狠抽。當然，碎竹枝條打不壞人的，只傷及皮肉，無礙筋骨，但被抽在身上的那種滋味不好受。我喊娘喊爹大哭不止，母親邊抽邊罵：“不爭氣的家伙，喊爺爺喊奶奶都沒得用?！蔽亿s緊哭泣著答應(yīng)：“我要讀書，我要上學(xué)……”母親這才氣咻咻地扔掉竹條。

一張薄薄的紙把我派遣到汨羅。汨羅在哪里？有多遠？我對汨羅沒有任何感性認識，除了從課本上知道一個叫屈原的詩人是在汨羅江投江的。汨羅肯定就在汨羅江那里了。家里人中只有年近八旬的爺爺去過汨羅，他咂巴著嘴巴說：“那里的谷酒好呷。”爺爺也只是在他年輕時去過，去汨羅買魚仔（也就是魚苗）回鄉(xiāng)，爺爺是方圓十里養(yǎng)魚的能人。挑著一擔裝滿水的特制的木魚盆，里面是星星點點般活潑的魚苗，爺爺是轎夫出身，中間除去歇腳打尖和給魚仔喂食換水的時間，饒是他腳力了得，急鑼急鼓的，往返徒步也得整整四天。爺爺三言兩語里傳遞的信息告訴我，汨羅算得上魚米之鄉(xiāng)，有酒，有魚，兼而離家遠著哩。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漂流，那么，我的旅程就從一條河流出發(fā)。

三

父親送我去汨羅上班，父子倆冒著炎夏酷暑，肩扛手提，攜帶著我的行李，如被窩涼席及衣服鞋子等日常生活用品。通知報到時間是七月初，我推遲了一個多月才去。汨羅市稅務(wù)局人事部門一領(lǐng)導(dǎo)對我說，別的人早就上班了，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我囁嚅著回答：“好不容易才找了個工作，怎么不來??？我是在家里幫著搞完‘雙搶’才來的。”怕他不相信，我特地伸出胳膊來，曬得黑黝黝的皮膚足為明證。從那以后我徹底告別了“雙搶”，“雙搶”的記憶卻是深刻的，其中的辛苦得用脫幾層皮來形容。

我被分配在白水稅務(wù)所，那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所。在局里招待所碰到了一個同一批分配的，從他那里得知，我們這次共有四個大中專畢業(yè)生，只有我分下去了，其他三個都留在城區(qū)所或者局機關(guān)。失落一閃即過，我心中還是被興奮的憧憬充斥得滿滿的。父親想得更寬心，他說，反正你就是鄉(xiāng)里伢子，到鄉(xiāng)里去還適應(yīng)些。

人事股王副股長親自送我去白水上班，他是個實誠而熱心的人。記得我和父親從長沙乘坐綠皮火車一路咣當咣當?shù)诌_汨羅時，已是周日上午九點多。王股長在家里給我們下面做早餐，碗底還都給埋了一個煎得黃澄澄香噴噴的荷包蛋?，F(xiàn)在他又搶過我那個最大的包袱背在肩上，陪同我們到汽車站搭車。

汽車出城不遠即開上了一條黃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公路，顛簸了個把鐘頭后到達白水。鎮(zhèn)子不大，遠沒有我讀高中時所在的棋梓鎮(zhèn)那般繁華。中心地段不過是一條十字街道。所長姓李，矮矮胖胖的身材，一見面就粗著嗓門道，原來看我的名字以為是個女的，他還不想要哩。后來我才知道，在鄉(xiāng)鎮(zhèn)收稅的女稅務(wù)人員極少，下鄉(xiāng)收稅時，常常弄得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女人不愿意去。其時，稅務(wù)這個職業(yè)在社會上的確不怎么受人待見。印象中小時候村里每到殺過年豬時，鄉(xiāng)里就會下來收稅的，穿著灰布制服，夾著個票夾子挨家挨戶地上門來，二話不說，按頭開票收稅。瞅著他們的背影，村里人背地里就一臉鄙夷地啐道：“稅狗子?！睕]想到而今我也成了鄉(xiāng)鄰們口里的“稅狗子”。說實話，那時候我對于自己的人生無所謂規(guī)劃，對于從事什么職業(yè)也無從選擇，我填寫高考志愿和報考專業(yè)時，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純粹就是沒有經(jīng)過慎重思量的，好像除了考試，其他事都與自己無關(guān)?？纪炅颂钔炅?，就萬事大吉了。

在汨羅這個叫“白水”的鎮(zhèn)子，我的人生開始了一段新的旅程。

一切似乎都在不經(jīng)意間，我一腳就踏上了汨羅江五千五百余平方公里的廣闊流域。

我所在的白水鎮(zhèn)地處汨羅市西南部，因一條小河白水江流經(jīng)全域而得名。在汨羅這片土地上，有著發(fā)達的水系，起眼處，河渠溝溪縱橫交錯，如在大地上四下里蔓延的根。汩汩的流水，交織成一張潤澤著土地和生靈的網(wǎng)。不少的地名都和水有關(guān)，譬如沙溪、白塘、三江、玉池、羅江等等，我至今耳熟能詳。

四

初至白水，我有一個感受，自己就像一滴水，被誰隨手一甩，只得孤零零地晃蕩。我的性格到底是偏內(nèi)向的，小時候和陌生人說話也會莫名地臉紅，內(nèi)心里總有些摁下去又浮起來的自卑感。在白水，我舉目無親，沒有一個同學(xué)或朋友，當?shù)氐姆窖月牭靡恢虢猓约河智佑陂_口。一次偶然，聽到食堂師傅任爹向所長抱怨道：“何得了啰，來了咯樣個伢子?！蔽抑浪窃诒г刮艺f一口湘鄉(xiāng)話難懂。俗話說：“長沙里手湘潭僄，湘鄉(xiāng)嗯啊做牛叫?！毕驵l(xiāng)話向來以古老難懂著稱。所里，只有我和他長駐，他是老單身一個，我是小光棍一條，兩人周末也廝守在所里。其他人大都有家有室，或者住在所里，或者安在汨羅城里。我和任爹不可避免地要多打交道了。我聽了任爹的抱怨，臉上感到一陣燥熱，心里暗罵自己嘴拙。

一到周末，同事們?nèi)绾蝤B一般紛紛飛回家去，或者走親訪友，個個臉上都是放松的表情，而我只能在空空蕩蕩的所里呆若木雞，那種心尖子上的滋味難以言說，渾身不得勁，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和我一同來所上班的還有小董，他是退伍安置的，年紀比我小點，個子不高，一張娃娃臉，小眼睛總是笑瞇瞇的樣子。我笑他當兵時只怕還沒槍高呢，怎么還敢去云南邊防從軍。他不否認，說他娘送他上隊伍那天，看到他背上背包就尋不見腦袋了，還追著他哭了好長一段路哩。部隊上養(yǎng)成的習慣，他很勤快，也閑不住，每天大清早就起來了，拿了個竹掃把在所里的坪地上一陣猛掃。我和他住一個套間。說是套間，其實就是兩間相通的臥室，也無洗涮間。他一起床，我就不得安生。所長年終總結(jié)會上講，小謝要學(xué)小董的部隊作風，懶懶散散不行的，小董呢則要學(xué)小謝愛看書的習慣，不學(xué)業(yè)務(wù)也是不行的。這算是比較客觀的評價了。年底，我倆都被評為了“工會積極分子”，這是我參加工作后獲得的第一個榮譽。

小董家在李家塅稅務(wù)所，我倆熟悉了以后，小董經(jīng)常周末邀請我去他家。他有輛摩托車，一天到晚不歇腳，任爹拿他腦殼痛，常常得在深更半夜起來給他開大門，后來干脆讓他自己去配了把鑰匙。他爸爸是李家塅稅務(wù)所的所長，瘦高的個子，一臉嚴肅，沒幾句話講。小董長得隨娘。我叫他媽“陳姨”，陳姨開朗熱情，說話聲音脆響，飯菜做得可口。陳姨的手藝讓我品嘗到了本地菜的美味。那道泥鰍鉆豆腐的菜，回想起來依然齒頰留香。清水養(yǎng)凈了幾天的活泥鰍放在一大塊嫩豆腐里，加入姜蒜等佐料文火慢燉，逐漸上升的溫度中，泥鰍耐不住一通亂鉆，把自身的那種鮮香完全釋放，綴上蔥花，湯的滋味真是美極了。我后來回家曾讓母親做過這道菜，終究沒有陳姨做的那個火候。

任爹是臨時工，五十出頭，身上收拾得利索，做事也利索。他在院子里整理出一個小小的菜園子，蒔弄得可用“五彩繽紛”來形容，四季里都種有蔬菜，長勢喜人，因而所里食堂自供有余。他還會把吃不完的做成各色壇子菜，什么蘿卜條、白辣椒、酸豆角之類，都是開胃下飯的好東西。他不只菜種得好，炒得好，心也細，看出我平常生活上有些稀里糊涂的，換下來的衣服泡上兩三天不洗，他就不聲不響地給我洗干凈晾干，疊得齊嶄嶄的給我送來，該換洗床單了，他就不由分說把我臟了的床單扯下來，用米湯水漿洗好。我過意不去，他就用粗聲粗氣的口吻“訓(xùn)斥”我：“你少啰里啰唆的，年輕人一門心思把工作搞好就了不得了?！笨跉饴犉饋硎悄敲词煜?、親切。

任爹愛喝一口，經(jīng)常晚上把我喊到他房子里，從柜子里搬出個玻璃酒壇來，倒出兩杯，就著一碟油炸花生米或一小碟辣椒蘿卜條什么的，要我陪他喝。酒是谷酒，是爺爺咂巴著嘴說的那種好呷的谷酒，一揭開壇子蓋，滿屋子都香了。我沒酒量，谷酒比家鄉(xiāng)的米酒勁道大多了，一口下去臉紅得像關(guān)公。任爹逼著我喝，說酒是呷出來的，醉兩次就好了，可惜我后來醉過不止兩次，卻仍然沒呷出來，以后干脆不沾酒了。年底，我回家過春節(jié)時，特意托小董給我從鄉(xiāng)下買回來一桶二十斤的谷酒，輾轉(zhuǎn)了火車、汽車、機帆船，帶給爺爺享用，爺爺把鼻子湊近杯子，瞇了眼，不動聲色地聞了聞，老臉上綻開了花，連連說：“香，香，就是這味道，幾十年沒呷過了哩?！?/p>

較之谷酒，我更喜歡的是任爹泡的姜鹽豆子芝麻茶。大凡汨羅人家都備有一套泡茶的工具。任爹搬出那套泡茶的家什，有條不紊地忙開了。

泡姜鹽豆子芝麻茶有一套精致而完整的程序。首先要準備好的事有：燒一壺滾開的水;炒熟一把豆子芝麻;擂好姜泥;洗凈茶杯和一個陶罐。這些事有些煩瑣，卻是必不可少的，還得細心準備。我看著任爹先把茶葉、豆子、芝麻和鹽放在陶罐里，倒進沸水，再把擂缽里的姜泥放進去。他熟練地搖動茶罐，讓芝麻、豆子、姜、鹽在茶水中均勻地轉(zhuǎn)動，然后斟滿兩杯，一杯自己喝，一杯遞給我。茶要趁熱喝，看看一杯下肚了，任爹又搖動茶罐，把我的杯子加滿，如此反復(fù)，一般三杯茶喝完了，我的肚皮就脹得鼓鼓的。茶里有姜的辣味、芝麻的香甜、豆子的清爽、茶葉的清香，加上淡淡的鹽味，趁熱喝下去，健脾開胃、益氣怡神。姜鹽豆子芝麻茶在民間又名“岳飛茶”，傳說紹興五年岳飛駐軍汨羅江流域，與洞庭湖義軍首領(lǐng)楊幺作戰(zhàn)，大多數(shù)將士不服南方水土，全身虛腫乏力，當?shù)亻L者攜茶葉、姜、鹽、豆子進營，教以調(diào)治方法。岳飛服后，頓覺心舒氣順，滿口生津，即命大鍋煮茶，全軍共喝。幾天后，全軍將士痊愈，作戰(zhàn)中一舉大勝。其實，姜鹽豆子芝麻茶最早載于唐代，薛能《茶詩》曰：“鹽損添常戒，姜宜著更夸?！碧K軾《和寄茶》說：“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可見北宋姜鹽煮茶之風已經(jīng)盛行。蘇轍也有《煎茶詩》：“俚人茗飲無不好，鹽酪椒姜夸滿口?！痹里w不過是在姜鹽基礎(chǔ)上添加了黃豆、芝麻，提香和味而已。

五

透過白茫茫的水霧，我依稀看見一顆水滴在半空里漂浮。一滴水何其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一滴水存在的意義卻是不可漠視的，代表著生命的希望，蘊含了成長的思索。水的成長方式從一開始便呈現(xiàn)出智慧的思考，相比于大江大海而言，一條從高山、從沼澤地、從亂石間削尖腦袋般鉆出來的小溪，一眼淺流，或者一汪泉水，不就如一滴水般微不足道嗎？涓涓不壅，終為江河。在平江縣虹橋鎮(zhèn)天岳村境，地處幕阜山支脈鳳凰山的東麓、小地名叫“土地坳”的地方，這里是一片高山沼澤地，從這片沼澤地中流出一股清泉，正是這股在崇山峻嶺間跌跌撞撞地流淌的清泉，成為汨羅江的源頭。也正是無數(shù)細流的匯入，成就了汨羅江的雄闊壯大！

我接受的第一堂職業(yè)教育課至今印象深刻。

第一次獨立征收是在窗口開票，給那些臨時納稅人代開勞務(wù)、運輸發(fā)票。其時開票起征點的額度為兩百元，時值月底，來窗口開票者眾，我是新手，有些手忙腳亂，計算稅款、開票、收款，一天忙下來，頭昏腦漲，待送走最后一位開票人，已過了下班時間，按規(guī)定我還得把一天的開票收入仔細核對清楚并整理匯總后存到所里庫房的保險柜才算大功告成，可卻發(fā)現(xiàn)短了款，一筆五十二元的稅款不見了。連著核了三遍，依然沒能找出來，我不禁腦門子冒虛汗，心想，第一次開票就出這樣的岔子，自己賠錢不說，關(guān)鍵是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會怎么看待我。一個晚上都在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二天一大早，我終于鼓起勇氣向所長說了這事。他沒有責備我，略一沉吟，便讓我將昨天開具的所有發(fā)票存根拿出來，一張一張地查對，發(fā)現(xiàn)是一張運輸發(fā)票沒有征稅，所長一看開票人姓名，便說認得他，毛師傅，就在鎮(zhèn)上開拖拉機送貨的。我吭哧了半天道：“萬一他不承認沒交稅，反咬一口說是我裝進了自己腰包怎么辦呢？”所長胸有成竹地說：“肯定是你把免稅征稅的弄混了，放心吧，我去找他，稅一分一厘也得追回來?！彼T上單車就出門去了。下午快下班時，在我焦急的等待中他回所了，把五十二元錢交到我手上，說：“毛師傅承認是沒交稅，他拿到發(fā)票就找人報賬去了，你等會兒記得補一張完稅證給他。”霎時，一副沉重的石磨仿佛被所長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從我的心頭輕松地移開了，他對于追稅的過程沒多說一句，我卻深深地記住了他說的那句話：“稅，一分一厘也得追回來?！?/p>

所里有個叫閔信托的稅收代征員，白水鎮(zhèn)閔家巷村人，干了十多年的市場稅收管理，沒有正式編制，相當于合同工性質(zhì)的。每天，他不會比市場里每個商販起得晚，每個攤位的稅收就靠他一個人收上來。都是土生土長的白水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吶，他不知道為了那些零零碎碎幾角幾分的稅款，挨過多少人的白眼，甚至謾罵，但他獲得的待遇根本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兩個小孩子的撫養(yǎng)以及一大堆稼穡之事，他一股腦兒撂給了堂客。我去過他家，家里幾間土磚瓦房、陳舊的家具，看得出老閔的堂客顯然是一個會持家的勤快人，但也免不了對他心生怨言，當著我的面就嘮叨開了，數(shù)落老閔如何不顧家，不曉得去掙錢養(yǎng)家，性子又犟，牛都拉不回。后來，因為取消了代征員制度，老閔被辭退了。那一天他打完工作上的移交，竟然號啕大哭：“要是講賺錢，俺的本事不會比別個差，但不曉得怎么了，就是心里頭舍不得?！?/p>

一分一厘，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如涓水溪流，凝結(jié)了千千萬萬納稅人的心血，凝聚著征稅人千辛萬苦的汗水。一條河流，讓我深深地領(lǐng)會到了稅收的內(nèi)涵，使我對于自己正在從事的工作有了生動的理解，也明白了自己肩上扛著的一份責任。我深知我所能擔負的責任是微不足道的，卻絕對有著沉甸甸的分量。

六

一條河流總是不管不顧地朝著自己的方向奔跑著，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大海，抵達大海的那一瞬間，作為河流的使命才算結(jié)束。

一條河流里流動著圖騰的哲學(xué)。河流的哲學(xué)始終都在向每一脈細若游絲的小溪涓流，甚至是每一滴輕微屑小的水滴展示，并告訴它們：“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p>

汨羅江用一種海納百川的胸懷接受了我—— 一個順著漣水河漂流而至的游子，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青春與張狂，接受了我的自卑與敏感，接受了我的沖動與怯懦，更接受了我的成功與失敗，包括我的付出與汗水。

書到用時方恨少，這話真說得老到。想當初，我和眾多步出校門的莘莘學(xué)子懷著一樣的心情，揣著在校園里學(xué)的那些知識，意氣風發(fā)，殊不料，理想是豐滿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面對那些專業(yè)性、政策性很強的業(yè)務(wù)，我渾身有勁使不上。理論與實踐隔著的距離可遠不是一本教材的厚度。第一次隨所里抓業(yè)務(wù)的彭副所長下企業(yè)查賬，是因為有人舉報某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逃稅。那時候，所里所轄的四個征管片，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比較發(fā)達，財務(wù)管理上也存在極不規(guī)范的地方，因而稅收上的問題也比較突出。彭所長進得場來，就把我隆重地推向前臺，他向廠長和會計介紹我是稅務(wù)學(xué)校畢業(yè)的高才生。迎著廠長會計三分欽佩中摻雜了一分緊張的目光，我和副所長開始了稽查。我按書本上的東西生搬硬套，忙活了大半天，不得要領(lǐng)、一無所獲，甚至還鬧出了政策適用不準的笑話。彭所長沒有責備我，及時幫我調(diào)整了檢查思路，找準了稽查重點，這才勉強把自身的工作任務(wù)完成了，看著企業(yè)心悅誠服地接受了補稅處罰，我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成就感?；厮穆飞?，我搭乘彭所長的摩托車，悶頭悶?zāi)X地坐在他身后，一言不發(fā)，彭所長情知我的難堪，把車速降下來，一路慢慢地騎走，一路細心地開導(dǎo)我……

其后，我從最基礎(chǔ)的業(yè)務(wù)學(xué)起，晚上坐在臺燈下，把白天的工作進行梳理，對每一份稅務(wù)檢查材料和工作底稿反復(fù)琢磨，弄不清楚之處，再翻開書本對照，實在搞不懂的地方，第二天再向所里的同事請教。這樣經(jīng)過了近一年的磨練，我的業(yè)務(wù)工作才算是逐步走上正軌，終于可以獨擋一面地開展稅收檢查了。用所長的話來說，進得去，也出得來了。作為一名稅務(wù)員，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是情何以堪又何等尷尬的事情。次年，所里又為我爭取了一個深造的機會，我沒有辜負所里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的期望，以全局考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岳陽職工大學(xué)財稅專業(yè)學(xué)習，那可是一次難能可貴的機會。當時所里工作扎堆，稅收大檢查剛剛部署，稅收任務(wù)壓頭，人手又非常緊缺，但仍然送我出去讀書，這不正是大家的包容、愛護與關(guān)心嗎？兩年的半脫產(chǎn)學(xué)習深造，讓我收獲多多，拓寬了我的知識視野，開闊了我的人生境界，增加了我的人生厚度。有同學(xué)給我寫信，為我甫一工作后即能獲得如此好的“待遇”而欽羨不已。

七

一個艷陽高照的秋日，我騎車直奔二十余里地外的汨羅江邊。天空高遠，澄澈如洗，一朵白云停在天上，紋絲不動。陽光是金色的，澆頭潑下來。河面宏闊，清清的河水向我呈現(xiàn)出另一片蔚藍的天。我的目光被一只白鷺優(yōu)雅的身影拉長。白鷺展開翅膀，從一片天空上起飛，到另一片天空中翱翔，或上下盤旋，或左右滑翔，在蔚藍色的背景上劃出一條靈動而優(yōu)美的弧線，像一根纖繩，一點點地將我的目光朝對岸的稻田拉過去。稻子熟透了，一壟一壟的稻穗像十月懷胎的孕婦，腆著肚子，駝背彎腰，臉上卻漾著溫馨的笑容，讓人看一眼心底便蕩起一圈圈似水柔情。田野中呆頭呆腦的稻草人，不過是一種擺設(shè)。一只白鷺正棲在稻草人戴在頭上的一頂破草帽上，慢條斯理地梳理它漂亮光滑的羽毛，動作優(yōu)雅。

我在平坦的堤岸上漫步，陽光暖暖地在堤壩內(nèi)外流淌，金色的足跡爬滿了河堤，偶爾有薄薄的風從陽光里吹過來，在臉上溫暖地拂過，遠處的江面上泛著碎粼粼的波光。

正是枯水季節(jié)，秋水消瘦，岸卻長出來了，長成高高地矗立著的一道風景線。我站在堤上朝前、朝后矚望，看到這一道風景線在向兩頭、向遠處無限地延伸著，直至消失在視野里，成為我瞳仁里的一個點。我可是另外一個點？我想，站在這一個點上，你便知道了前行的指向，每一個點總是新的起點。

隨著岸一起生長的還有洲灘上的一叢樹木。我有些恍惚了，究竟是岸在生長呢，還是樹木在生長。江邊的樹木生長在這片布滿狂飆與巨浪的陷阱、險象叢生的區(qū)域，誰是誰的呵護者，它們或許將面臨被洪水或者狂風拔根而起的命運，生命的終結(jié)卻是根源于它們自身的羸弱。在這里，每一棵樹木都毫無退縮半步的余地，唯有挺身而出迎著陽光向上生長，唯有把根扎實、扎深，再扎實、扎深，這才是一棵樹生存下去的唯一的選擇。我想恐怕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自有某些共性之處，人如樹也。

一葉逆流而上的舟楫吸引了我的目光，它正在江心奮力前行著。逆水行舟中是包含了某些機巧的，一味蠻干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它在巧妙地選擇途徑，調(diào)整航向，在迂回中一點點地前進，篙上的勁頭并不松懈半分。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早兩天的那件事。白水鎮(zhèn)上新開了一家鞋店，早已過了辦證申報的期限，但店主一直未曾來所里辦理。店子在街尾一處極為偏僻的地段，門面不大也不顯眼，甚至都沒有掛出招牌。李所長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新店，便交代我去核查情況。我一進店門就吃了一驚，原來這是個典型的前店后場，不顯山不露水的店子后面有個不小的生產(chǎn)場地，五六個員工在做鞋子，墻角還整齊地碼放著一堆成品。老板見我一身藍制服進來，趕緊開溜了。我找員工一打聽，得知這里已經(jīng)開張了半年有余。老板避而不見，讓我感到惱火又棘手，便交代員工要老板第二天來所里接受詢問。

晚上正想找李所長匯報時，他倒先來找我了。我把情況簡單地向他報告，李所長不緊不慢地說，這店子的老板姓劉，還是他的戰(zhàn)友。我一聽腦子有點短路了，沖口而出一句：“那還安排我去呢？”所長一聽我有點急，微笑著說：“正因為是我戰(zhàn)友，才要你去的?！蔽倚南裸等?。所長接著說：“剛才我還接了鎮(zhèn)上一個領(lǐng)導(dǎo)的電話，讓我關(guān)照關(guān)照?！蔽倚睦锔凰?，氣鼓鼓地說：“那現(xiàn)在怎么辦？”李所長拍拍我的肩膀：“還能怎么辦？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啰。”話音未落，轉(zhuǎn)身就走。我愣怔了一會兒，趕緊追上去問：“那我就繼續(xù)查去？”他頭也不回地甩下一句：“你這伢子真是一根筋，不查行嗎？你忘了自己吃的哪碗飯嗎？”

要查也不是容易的事。老板干脆一問三不知，只一味訴苦，賬本也不提供，無法核實收入，我一籌莫展，差點要打退堂鼓了，可實在心有不甘。第二天下午再次到店里查看時，發(fā)現(xiàn)一輛三輪車正在店門口清運垃圾，其中有不少切割鞋底的邊角余料。我靈機一動，從那些余料中不就可以掌握到店里做出的鞋子數(shù)量嗎！我忙上前詢問拖垃圾的人，多久來清運一次。在大家奇怪的注視里，我蹲在地上，撿了根棍子仔細地拔拉開了，一雙，兩雙，三雙……越是清查下去，越是信心十足。劉老板坐不住了，一把奪去我手中的棍子，一臉無奈地說：“我算是服了你了，小滿哥，真沒想到你這外地佬那么較真的?！蔽遗牧伺氖稚系幕覊m，不冷不熱地回道：“還不都是你給逼的啊。”這一次，我最終讓店里補稅罰款六千四百元。我和劉老板不打不相識，此后每次在街頭碰見，他都要扯著我聊上幾句……

我登上岸邊的泊船，站立船頭。起風了。風顯然不是一位世外的隱者，它總是無從淡定自己的胸懷，風更似一位縹緲的行者，有著無拘無束的灑脫豪邁。臨風而立，似乎聽見，風在船頭輕喚誰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攬風入懷，自然還有滿懷的濤聲。

八

那是一個瀕臨艱難處境的造紙廠，屬于鄉(xiāng)鎮(zhèn)集體性質(zhì)。年底了，三角債務(wù)多，大筆貨款回不來，而職工工資要發(fā)，銀行貸款要還，材料采購費要付，還欠著兩個月三萬多元的稅款。所里安排我上門清欠，廠長老黃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是入黨三十年的老黨員了，臨近退休。他對我說，廠里年年都是鎮(zhèn)上、市里的納稅先進，他可不想“晚節(jié)不保”，可是錢從哪里來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廠是小廠，不過五十來號人，老黃說：“開個職工大會吧，現(xiàn)在既要發(fā)工資，又要交稅，還要還貸，資金缺口大，聽聽大家的意見吧，看大家有什么法子沒有?！彼敿凑埼覅⒓铀麄兊臅＠宵S把廠里的困難和大家說開了，然后指著坐在旁邊的我說：“稅務(wù)干部來收稅了，他也是職責所在，想想吧，沒有國家哪來小家，道理不需要多講了。我現(xiàn)在只能代表自己表態(tài)，我的工資先不領(lǐng)，墊付給廠里交稅，大家怎么樣我不能強求，畢竟人人都有一家子要養(yǎng)?！痹捯粧伋鰜恚旅骣畷r像煮沸的一鍋水。我沒想到老廠長會出這么一招，我擔心廠長的話會激起大家對我的不滿，在廠里如此艱辛的情況下，竟然還好意思來催稅呢！會場里一片嘰嘰喳喳，像“麻雀子嫁女”般嘈雜。我坐在主席臺上一句話也聽不清楚，其實根本無心去聽大家議論什么，只是覺得自己來得真不是時候，更后悔為啥要答應(yīng)廠長參加這個會議。好不容易耳邊慢慢地清靜了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站起來說：“我的也不領(lǐng)了，先交稅吧。老廠長都做出了樣子，我們也不能落后。大家說是不是?。俊痹S多人紛紛附和起來：“要得！”“先過這個難關(guān)吧！”“沒意見！”廠長站起來沖臺下一拱雙手，顫聲道：“我老黃謝謝大家了，謝謝大家了！”我也趕緊直起身子，想說點什么，卻嚅動著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無言地朝著臺下那一張張純樸的面孔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

鎮(zhèn)上有一家簡易的電影院，每月放映一場電影，我自然成了這家影院的?？停酥?，幾無文化娛樂活動。百無聊賴，我拾起了手中的那支筆，開始用文字填滿屬于自己的每一個時間空格。時至今日，我猶暗自慶幸，慶幸我找到了一種與孤獨共舞的方式。孤獨就是那樣一個東西，要么任它一點點吞噬，要么揮動手中的鞭子駕馭它。我手中的鞭子就是一支筆。在白水的日子里，當夜色漫漶上案頭，讀書與筆耕便成我排遣心緒宣泄情感的主要方式。我會把腦子里一閃而過的意緒用筆尖捕捉，或是點滴的感悟，或是困惑，或是有些小情趣的場景，又或是不可說與人聽的話語，都化成了我筆底的文字。我耕作其間，既自得其樂，亦是自詡寄托。

一個春意盎然的夜晚，我倚窗遠眺，萬家燈火閃爍著溫馨，像一雙雙幸福的眼睛在眨啊眨的，我遐思翩躚：在歷史的典籍中，稅收中的詩意實在乏善可陳，關(guān)于少數(shù)因輕徭薄賦而營造出的清明盛世，又顯得那么微不足道，詩人們更多的是表達了一種對生活的愿景與向往，譬如唐朝詩人劉昚虛在《潯陽陶氏別業(yè)》中表達了對陶淵明的景仰和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并表示“愿守黍稷稅”。夜色漂浮在燈火之上，春天的生機在更遠的時空深處萌動。當我在詩人的筆底尋找著、感悟著人們關(guān)于稅賦之道的點點滴滴時，我的耳邊仿佛響起了宋代陸游的《夏四月渴雨恐害布種代鄉(xiāng)鄰作插秧歌》：“浸種二月初，插秧四月中。……日暮飛槳歸，小市鼓冬冬。起居問尊老，勤儉教兒童。何人采此謠，為我告相公。不必賜民租，但愿常年豐。”我要憑自己的執(zhí)著和熱情，在單調(diào)的生活中尋找樂趣，在枯燥的數(shù)字里發(fā)現(xiàn)詩意，在固定的程序中尋找閃光點，我把自己思想的觸角伸向了身邊的人與事，我用稚嫩的筆寫出真誠的文字，用并不婉轉(zhuǎn)的歌喉唱出最真摯的頌歌，我記錄農(nóng)村稅收管理員的艱苦，致敬因病而逝的老稅官，為小小稅收宣傳員叫好，為納稅人的貢獻稱贊……我甚至潛心探究了紅色稅收的歷史，寫出了第一部反映革命戰(zhàn)爭年代中國共產(chǎn)黨稅收成長、發(fā)展、壯大的長篇小說，成為省作協(xié)和中國作協(xié)的重點扶持作品。

若干年后，當我再來翻閱那些文字，也許我會為自己幼稚的文字和拙笨的寫作而發(fā)出無聲的哂笑。它們是我真實心跡的記載，真情實感的表達，卻是毫無疑義的。

著名詩人余光中說“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每逢農(nóng)歷五月初五，汨羅江畔的百姓總要舉行盛大的龍舟競賽活動，以紀念冠絕千古的詩人屈原。多么凝練的論斷！正是屈原用《離騷》《天問》等不朽辭章，開創(chuàng)了中國浪漫主義詩歌的源頭，為汨羅江注入了亙古不變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基因，灌溉著詩人的家園，照亮著詩人的遠方。

經(jīng)常有人問我，你在汨羅江邊沾染了詩人的靈氣吧。我微笑以對。的確，在我心靈深處，永遠懷著一腔對那沙礫湮滅不了的偉大魂靈的無上敬仰。

寫作不是我的主業(yè)。我清楚地知道，稅務(wù)職業(yè)，才是這一輩子必須始終擺在第一位的事情。這無關(guān)愛崗敬業(yè)與否的話題，人一輩子的夢想太多，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人生苦短卻是不爭的現(xiàn)實，能踏踏實實地做好本分已屬不易。掙脫世俗的枷鎖，砸碎空想的羈絆，奔向浩瀚真實的心靈，那才是一重人生開闊的天地。譬如我眼底的這條江水，一條從高山傾瀉而出的河，一條曲折奔流的河，同時又是一條多灘多險阻的河。人們常說，一江春水向東流，汨羅江偏偏水往西流。東水西流，成就了她的不隨流俗、剛正不阿的秉性，成就了在世人心中自強不息、卓爾不凡的特征?！鞍装l(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彬嚾换厥组g，“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边@是人生沉淀后的寫照，純凈，澄明，而又空靈。

十

每一條河流都有自己不同的生命曲線，無外乎從涓涓細流蹣跚起步，到中游的驚濤駭浪，最后歸于寬闊的海洋。每一條河流的夢想都有一致的方向——奔向大海。盯緊一個終極的目標，在廣袤的大地上，把弱小個體的生命意識與強大整體的生存意識結(jié)合得如此緊密、演繹得如此淋漓的，我想，只有河流了。過程無疑是艱辛而幸福的。什么又是一條河流的幸福呢，是穿過萬重峻峭的驚險，還是漫步幽靜林間的寧謐？是奮力一躍的跌宕起伏，還是天馬行空般的快意馳騁？是在一場拐彎抹角處的唯美遇見，還是閑看一江波瀾壯闊后的淡然？河流在不停的腳步聲里，默默地詮注著每一滴幸福的滋味，綿綿不絕，意蘊悠長。

席慕蓉說，“人生是一條漫長的河流，我們都是那個過河的。”茫茫旅途上，悠悠歲月里，來來往往與阡陌交錯之間，生命總在幻變斑斕，人生的歷練猶如河流的成長，烈焰繁花也罷，鮮衣怒馬也罷，修煉一顆不改的初心，以夢為馬，莫負韶華最好！

五年之后，我告別了汨羅江，回到了漣水河畔。

從一條河流出發(fā)，抵達另一條河流，終又回到最初的出發(fā)點。

責任編輯：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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