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傳”故事中“白蛇”形象的歷史演變

⊙楊會 冉寧［天津理工大學，天津 300384］

在故事類文體中，經(jīng)典作品的流傳往往與作品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形象有密切關系。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杜十娘、《西游記》之孫悟空、《紅樓夢》之林黛玉等。在一定程度上，一個成功的人物形象可以成就一部文學作品或影視作品。這些人物形象構建了一個經(jīng)典的形象譜系，存在于中國文學的人物畫廊中，“白蛇”形象是其中之一。

“白蛇傳”不僅是中國古代四大愛情悲劇之一，同時也是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是為數(shù)不多的從古至今一直流傳較廣的民間故事。該故事由民間口頭傳說，逐漸定型為文本形態(tài)，逐步熒幕化，從而實現(xiàn)了從口頭到文本再到影音的演變過程?，F(xiàn)代文學及影視記憶中的“白蛇”形象，往往與溫柔賢淑、賢惠能干、端莊大方等贊美之詞相聯(lián)系。魯迅對“白蛇”贊譽有加，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抨擊了迫害白蛇娘娘的法海：“可有誰不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縱觀“白蛇”形象的歷史演變發(fā)現(xiàn)，“白蛇”形象經(jīng)歷了動態(tài)的過程，其形象并非一開始就呈現(xiàn)為“善”的特征。

“白蛇”形象最早見于唐傳奇《李黃》，“白蛇”化身為白衣女子出現(xiàn)在該作品中，成為后世“白蛇”形象的原型?！鞍咨邆鳌惫适码r形出現(xiàn)于話本小說《清平山堂話本》中的《西湖三塔記》，并且具備了一定的情節(jié)。發(fā)展至明清逐漸成熟定型，故事定型的標志性作品是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該版本在前期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的基礎上，增添了借傘還傘、盜取官銀、白蛇現(xiàn)形、鎮(zhèn)壓塔底等故事情節(jié)?！鞍咨摺毙蜗箅S著“白蛇”故事的復雜化逐漸呈現(xiàn)出多元樣貌，同時受社會歷史背景的變化及媒介手段的影響，“白蛇”形象的演變呈現(xiàn)出階段化的特征。

一、唐宋時期“惡”的“神秘”本相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蛇通常是邪惡與淫蕩的化身，多以消極、負面形象示人。與蛇有關的成語、諺語有“佛口蛇心”“蛇蝎心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等，顯示了人類對蛇的畏懼和厭惡，而對蛇的此種認知正是“白蛇傳”故事中前期“白蛇”形象塑造的依據(jù)。在唐宋以前的文學作品中，蛇也大多以“惡”形象出現(xiàn)。《搜神記》記錄了一系列與蛇有關的故事，《李寄》篇中的蛇專吃女童，《壽光侯劾鬼》篇中的蛇精附身婦人危害身體等。至唐宋時期，“白蛇”形象成為“純粹的妖，是情欲和邪惡的化身”。作者借“白蛇”這一“惡”本相來警醒世人，切勿貪圖美色，不要被外表的事物迷惑心智，典型作品有唐傳奇《李黃》和宋話本小說《西湖三塔記》。

《李黃》以李黃的視角引出“白蛇”，“因見白衣之姝，綽約有絕代之色”，“白蛇”以美貌吸引了李黃的注意。盡管白娘子“前事李家，今身衣李之服”，李黃仍主動求娶，卻不知白蛇在美麗的皮囊下，實則暗藏禍心。最后害得李黃雖然能說話，但是身體逐漸消失，只剩下了頭。李黃最終因貪圖美色，結局悲慘。

宋話本《西湖三塔記》中的“蛇”也是“惡”的形象?！熬G云堆發(fā)，白雪凝膚。眼橫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白蛇”以美色成功誘惑奚宣贊，等其成為“舊人”再取心肝。奚宣贊思歸，想回家看望老母親，“白蛇”聽后大怒：“鬼使那里？與我取心肝！”白衣婦人數(shù)次要吃掉奚宣贊的心肝，但未得逞，奚宣贊最終也意識到白衣婦人是一個真正的“蛇蝎美人”。

唐宋時期“蛇形象”之所以呈現(xiàn)出邪惡的一面，主要在于蛇的“本相”帶給人的恐懼感。一般認為，蛇外貌丑陋，并具有強烈的攻擊性，常直接或間接地帶給人們不幸?！鞍咨摺毙蜗蟮男皭哼€與氏族社會的更替有關系，母系氏族社會賦予蛇以女性的身份，“女性”常與“神性”“生殖”“權力”等相聯(lián)系，并占據(jù)主導地位。進入父權社會，男女兩性的社會地位發(fā)生了變化，男性話語權占據(jù)主導地位，女性的話語地位逐漸喪失。女性話語地位的低下與蛇形象“惡”之文化內涵的確立有一定的關聯(lián)。

二、明清時期“善惡交織”的“世俗”形象

明清時期，《警世通言》中《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標志著“白蛇傳”故事發(fā)展到新階段。此階段的蛇形象充滿“鮮明的世俗社會生活氣息，形象更加美麗，性格愈加豐滿”?！鞍咨摺遍_始向人的形象靠近，日常生活及心理等都越來越具有人的特征。此時期的“白蛇”故事，情節(jié)設計更加完整，“白蛇”形象隨著故事的豐富而豐盈起來。

《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白蛇”脫去了早期的神秘色彩，成為世俗化的形象?！鞍咨摺迸c許仙（許宣）在斷橋相遇，“借傘還傘”的情節(jié)設計讓二人產(chǎn)生了交集，從而為二者情感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因白娘子贈銀，許仙招了官司，被發(fā)配到蘇州牢城營，白娘子不遠千里第一次尋夫；許仙到承天寺看佛會，因白娘子給其打扮的衣物再次招惹官司，再次被發(fā)配，白娘子又一次尋夫。“白蛇”兩次尋到許仙，而許仙惡語相向，但作為蛇的白娘子，不但沒有顯露蛇的本性吃掉許仙，反倒耐心解釋事情緣由。

《雷峰塔奇?zhèn)鳌分性S仙因白珍娘連吃兩場官司，白珍娘兩次尋夫；許仙懷疑“白蛇”的身份，更是誘騙她喝下顯露原形的符水。當面對許仙的不信任，白珍娘非但沒有責怪許仙，反而略施巧計化解危機。作為蛇的白娘子，面對許仙的質疑，仍選擇和他在一起，且忠貞不渝。

明清時期“白蛇”形象的世俗化還體現(xiàn)在居住環(huán)境和飲食方面?！段骱洝分兄粚懥恕敖疳斨鞈?，碧瓦盈檐。四邊紅粉泥墻，兩下雕欄玉砌”，沒有詳細敘述室內環(huán)境。而《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對“白蛇”的住所有詳盡描述：“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本幼…h(huán)境的具體化使“白蛇”形象更具真實感。此外，吃食的世俗化，強化了“白蛇”形象的“人性”特征，唐宋時期的“白蛇”更具有蛇本相的特點，生猛殘忍，直接剖開肚皮，吃“舊人”的心肝；而明清時期的“白蛇傳”故事中，“白蛇”的吃食已經(jīng)由“舊人”心肝換成了人類日常飲食。衣食住行是人類生活賴以生存的基本需求，文本中對居所以及飲食的描寫明顯體現(xiàn)出“白蛇”形象的世俗化。

明清時期“白蛇”具有了“善”的品質，但同時又兼具“惡”的特征。她贈予許仙的銀子和衣物，都是通過盜竊的手段獲得；當許仙因這兩件事招惹官司，“白蛇”棄他而去；“白蛇”兩次尋到許仙，用謊言回應許仙的質疑；許仙找來捉蛇先生，“白蛇”露出本相威脅許仙：“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眴T外見“白蛇”美貌而心生淫意，“白蛇”露出兇相嚇退員外。

此一時期“白蛇”的“惡”程度較唐宋時期有所減輕。唐宋時期，奚宣贊沒有傷害白衣姝的實際行為，但白衣姝要剖他的心。而此時期許仙找來捉蛇先生、禪師來捉拿白娘子，但白娘子始終沒有“殺生害命”，即使最后復了原形，也只是昂頭看著許仙。蛇雖“惡”，但已具備“善”的某些品質。

《雷峰塔奇?zhèn)鳌分?，“白蛇”有了明確的名字——白珍娘，她是青城山修行一千多年的蛇精。許仙進房“開帳看見一條白蛇，驚死在地”，小青本想吃了他，白珍娘怒道：“既與官人結為夫婦，豈忍用此心腸?！本然钤S仙后，設下巧計瞞過許仙。城內名醫(yī)得知許仙幫助知府夫人順利分娩雙胎，怒氣沖沖，想出“賽寶”的計謀算計他。白珍娘早已預料到此事，命小青偷來寶物，幫他解決難題，更是幫助許仙一起經(jīng)營藥鋪。員外見白氏美貌超群，便和家仆商議占有白氏，但白氏始終對許仙忠貞不二。此時的白珍娘已經(jīng)褪去蛇的妖性，不再具有蛇的惡、淫，儼然是人間賢淑的普通女子，成為丈夫眼中的賢妻。“白珍娘”為許仙誕下子嗣——文曲星許夢蛟，成為母親的角色，使得“白蛇”更加人性化。

明清時期，“白蛇傳”故事的發(fā)生地被固定在江南一帶，資本主義最早從這里開始萌芽。新的觀念、思潮開始萌發(fā)，對傳統(tǒng)的封建禮教造成一定的沖擊。市民階層與市民文化興起并發(fā)展，影響文人創(chuàng)作，由此導致《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的“白蛇”形象呈現(xiàn)出世俗化的傾向。

三、當代社會及媒介語境下“向善”的形象轉變

“白蛇傳”故事經(jīng)過不斷加工改編，白娘子的形象也由“惡”轉向“善”，由蛇妖變?yōu)樯呦??！鞍咨摺毙蜗蟀l(fā)展至現(xiàn)當代時期，徹底脫去妖性，以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鞍咨邆鳌惫适乱蕴餄h先生的改動最為經(jīng)典，他筆下的“白蛇”形象更加人性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戲劇創(chuàng)作領域也進行了相應的革新。田漢多次改編“白蛇傳”故事，以《白蛇傳》（1955）的影響力最大。田漢先生塑造的“白蛇”剔除了故事中的封建色彩，給“白蛇”增加“反抗”的性格特點。白素貞與法海的斗爭，正是妖與佛的對抗?！鞍咨摺彪m為妖，卻行善，法海雖為人，卻為惡，二者形成鮮明對比，諷刺現(xiàn)實社會中人性的復雜。

在影視技術的支持下，20世紀80年代，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影視化成為潮流，《西游記》《紅樓夢》《三國演義》《聊齋志異》等作品的影視改編帶動了古典文學作品從文字到圖像的轉變?！鞍咨邆鳌惫适碌膫鞑ヒ灿蓚鹘y(tǒng)的紙質文本逐漸走向影視化，通過影視進入大眾視野，“白蛇”形象以更加直觀生動的方式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如《新白娘子傳奇》（1992）中白素貞助許仙開藥鋪，治病救人；《白蛇傳》（2006）中白素貞替天行雨，拯救蒼生。她雖是蛇身，但毫無“惡”的特征，反而充滿了心懷百姓、心腸慈悲等“善”的特質。

此時期“白蛇”形象向“善”轉變的原因，首先是文藝作品要肩負的塑造正面形象的時代任務，加之田漢先生本人的浪漫化創(chuàng)作風格，使得“白蛇”形象具有正面的意義。二是影視化“白蛇傳”傳播效果的考量，使“白蛇”形象更多地彰顯出“善”的氣質。與紙質文本接受不同，影視傳播的受眾范圍更廣，且不受文化水平限制。影視是聲音與圖像、視覺與聽覺多方面的結合，更加具有感染力，因此，影視作品更加注重弘揚“正能量”。

四、女性主義視角下“復雜化”的形象

“白蛇”形象的演變過程伴隨著性別書寫，封建社會的“白蛇傳”故事，顯示出兩性關系不平衡的狀態(tài)。女性話語權的缺失，是造成女性形象妖魔化的原因之一。在部分文學作品或影視作品中，女性被建構為美麗、聰慧、妖嬈等形象，用文字或者鏡頭語言對女性的身體部位甚至是敏感部位進行描寫，這樣的語言模式讓女性處于一種男人看/女人被看的狀態(tài)。女性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盡管身處男權話語的包圍下，但隨著女性意識的不斷覺醒，更多的女性參與到女性運動中，女性形象發(fā)生了變化，女性越來越具備反抗性，作為女性身份的“白蛇”形象也發(fā)生了變化。

“白蛇”形象的轉變是“人們文化心理認知以及社會結構的變化”，“白蛇”為了愛情，勇于向以法海為代表的占主導地位的男權挑戰(zhàn)，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以及女性地位的提高，傳統(tǒng)男性主導地位逐漸衰弱，這使得“白蛇”形象越來越“人性化”。法海將許仙關在金山寺，并拒絕白素貞放過許仙的請求，導致白素貞水漫金山，奮起反抗封建禮教。她具有強烈的反抗意識，不依附世俗倫理，勇于追求自己的愛情，突破了固有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

由徐克執(zhí)導的電影《青蛇》改編自香港作家李碧華的同名小說《青蛇》。該小說與以往白素貞的視角敘事不同，以青蛇的視角去寫白素貞的故事?！啊肚嗌摺凡粌H解構了男性敘事形式，使故事出現(xiàn)了性別差異，而且張揚了商業(yè)語境下的女性意識形態(tài)?！弊髡哂霉P去探索人類內心深處的靈魂，建構出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識，卻是一個回歸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白素貞?！肚嗌摺穭t是顛覆了傳統(tǒng)的男性敘事文本，從女性視角出發(fā)的由女性創(chuàng)作的新故事。

作為民間傳說的經(jīng)典，“白蛇傳”故事經(jīng)歷了由雛形到定型的演繹，“白蛇”形象也隨之發(fā)生改變，唐宋文學中的白蛇被塑造為“惡”形象，其存在是為了警醒世家子弟切勿貪圖美色?！鞍咨摺毙蜗笥诿髑灏l(fā)展至定型，呈現(xiàn)出世俗化傾向，具備普通人的特質，表現(xiàn)出“善惡交織”的特征。至當代，“白蛇傳”故事超越了文本、戲曲形式，在新媒介技術的支持下，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影視化之后的“白蛇”受媒介效果等因素的影響，實現(xiàn)了由“惡”向“善”的轉變。此外，受女性主義思想的影響，“白蛇”形象也被賦予了新的思想內涵。由此可見，文學形象的塑造與社會語境具有密切的關系，同時也與媒介的嬗變相關?！鞍咨摺毙蜗蟮某尸F(xiàn)，反映了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價值觀念，還從側面體現(xiàn)出媒介的塑造能力。

①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光明日報》出版社2015年版，第60頁。

② 嵇晗：《女性主義視角下的白蛇形象演化和傳播》，《安徽文學》2017年第4期，第83頁。

③④ 齊豫生、夏于泉：《中國古典文學寶庫第69輯，唐宋傳奇》，延邊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頁，第214頁。

⑤⑥⑧ 〔明〕洪楩：《清平山堂話本》，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頁，第24頁，第21頁。

⑦ 王路平：《從傳奇〈雷峰塔〉幾種版本看白娘子形象的嬗變》，《戲曲研究》2007年第2期，第252頁。

⑨⑩ 〔明〕馮夢龍編著：《警世通言》，岳麓書社2019年版，第287頁，第303頁。

?? 宋玉山：《雷峰塔奇?zhèn)鳌罚嘤帱c校，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7頁，第27頁。

? 柳喬元：《中西文化中“蛇”意象——以〈白蛇傳〉和〈創(chuàng)世紀〉為中心，《北方文學》2018年第2期，第124頁。

? 周巧香：《論〈青蛇〉的性別敘事手法》，《電影評介》2012年第5期，第1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