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靜華
去年,在雪白花朵掛滿山丁子樹的一個春日里,我來美食一條街買菜,遠遠的一縷豆腐的清香鉆進了鼻孔,我順著香味尋去,山丁子樹下的豆腐攤前圍著許多顧客,瘦小的女攤主臉龐黑里透紅,頭戴白布帽,身穿白圍裙,正拿著小鐵鏟麻利地給顧客揀豆腐。我靜靜站在旁邊看她打理顧客,等她忙完了我才過去買豆腐,對她說:“做豆腐很辛苦,女人做豆腐更不容易?!彼а劭纯次艺f:“唉!別提了,這些年太難了,提起過去我就心酸?!闭f到這里,我看她眼中有淚光閃動。
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我六歲就替母親去豆腐房買豆腐,豆腐房里不停轉(zhuǎn)動的石磨聲和做豆腐師傅終年繞著磨盤轉(zhuǎn)動的疲憊身影,始終留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因而一直以來,不論是到攤床買東西,還是在路邊攤買農(nóng)家菜,我從不討價還價。
從此后,我三天兩頭來買豆腐,每次都和這個名字叫清雅的攤主聊會兒天。覺得她人好,善良、能干。買豆腐人多時,幫她遞食品袋、掃二維碼,人少時聊她的豆腐房,聊她的經(jīng)歷,聊到辛酸處,她一次次擦去眼角涌出的淚水。我默默陪她落淚,聽她訴說。
20世紀80年代,一家五口人僅靠她和丈夫打工的微薄收入生活,經(jīng)濟的拮據(jù)可想而知,經(jīng)過反復琢磨,她決定做豆腐。親戚聽說后都反對,哥哥對她說:“人生三大苦:撐船、打鐵、做豆腐,你要是做豆腐,就是自找苦吃?!彼πφf:“干什么不苦呀,天上不會掉餡餅,念書還得費腦子呢?!?/p>
話是這樣說了,其實她自己心里也沒底兒,畢竟是沒有嘗試過,家里本來就困難,要投入資金,而且要技術過硬做的豆腐才能有市場。但她想:既然決定了,只能下功夫去干了,是成是敗聽天由命吧。
她很快租了一間二十平米的平房,購置了電磨和全套做豆腐用品,在皮帶輪飛轉(zhuǎn)的電磨聲中開工了。雖然跟師傅學過一段時間,可技術還是不成熟,有時豆腐嫩了,有時又老了,每天只做一板還賣不完,急得她嗓子都啞了。她仔細記錄,用心琢磨,對比著熬豆?jié){點鹵水,一周后終于成功了。
有了自己的營生,寄予著全家人的希望,清雅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每天凌晨三點起床,一頭扎在豆腐房里,忙到月上中天才上床睡覺。她做的豆腐又白又嫩,咬上一口軟軟滑滑的唇齒留香,用戶越來越多,很快在市場站穩(wěn)了腳跟。
一晃十多年過去,美食一條街周邊的住戶都認識她,專門買她的豆腐,有的還上門找她大量訂購凍豆腐,再也不用為賣不完豆腐而發(fā)愁了。雖然做豆腐利潤小,但家里還是有了積蓄,兒子也考上了大學,公公婆婆快快樂樂過晚年。
她買下了一間新豆腐房,憋足勁兒向富裕目標奔跑。晴天霹靂,公公突然得了白血病,丈夫看了診斷后,蹲在醫(yī)院墻角抱頭痛哭。所幸公公是千分之一的幸運者,靠輸血可以維持生命。清雅擦干眼淚,咬咬牙對丈夫說:“哭有什么用,我們掙錢給爸治病?!?/p>
為了增加收入,他們不僅做大豆腐還做干豆腐,每天上午九點前做好豆腐,丈夫幫她用三輪車拉到市場去賣。她一站就是一整天,無論酷暑嚴寒一天都不落,夏天臉曬得一層一層爆皮,冬天手腳生了凍瘡,走起路來疼得一瘸一拐。晚上回到豆腐房,泡黃豆、洗豆腐包、刷缸刷鍋一直忙到深夜。可累死累活干一個月的收入,還不夠給公公輸一次血,一個半月一次輸四袋血漿,還有營養(yǎng)藥,錢不夠只好找親友去借。
清雅默默在豆腐房里打拼了三十多年,那里不知灑下了多少她的汗水和淚水,我要去拜訪她的豆腐房,也找尋一下自己童年的記憶。秋日的一個下午,我向清雅的豆腐房走去,穿過三個十字路口,恍若穿越歲月風雨回到童年時光。一樣簡陋的小屋,干凈而整潔,長長的豆腐案板上,排成一列的五副木制模具泛著時光的痕跡,四口大缸威武地站在地中央。再往里走,掛在屋頂過濾用的紗布包沒有了蹤影,笨重的石磨換成了銀光閃閃的電磨,巨大的白色不銹鋼鍋盛滿陽光。我從記憶中醒來,這是清雅的豆腐房,這里裝滿她的歡樂也承載著她的艱辛。
清雅手拿白色抹布,細心擦拭著碩大的鍋臺,陽光照在她身上,潔白的圍裙和白布帽襯托著紅潤的臉龐,顯得光彩照人。
我撫摸著電磨問她:“這電磨比石磨省事多了吧,人不用跟著磨轉(zhuǎn)了,也不用紗布過濾了吧?”清雅說:“是省事了,電磨可以直接分離出豆渣,但熬完豆?jié){我還是用紗布蒙在缸口過濾一遍,免得混入豆渣,一點豆渣沒有豆腐才軟嫩好吃。”
這過濾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麻煩。磨出的40多桶豆?jié){要一桶一桶倒在鍋里熬制,熬好后再舀出來過濾到缸里點鹵水,倒騰兩遍就是80多桶。身材瘦小的清雅站在凳子上才能舀到大鍋里的豆?jié){,不小心就有栽到鍋里的危險。每天做豆腐150多斤大豆,從泡豆、上磨,到壓榨整整八道工序,一天下來,累得渾身哪兒都疼。
清雅始終用鹵水點豆腐,她說鹵水點的豆腐比石膏的口感好,人們還是愛吃老鹵水點豆腐,她用的鹵水都是食用的。吃的東西得憑良心去做,不能坑人。
在這個豆腐房里,我不僅看到了清雅骨子里的堅強,還看到了她純樸善良的美好心靈。別看她身體瘦弱,卻蘊藏著強大的力量,她就像一朵淡雅的花朵,沒有華麗的外表,而用自己內(nèi)在的芬芳讓人敬服。我一邊幫她掃地,一邊繼續(xù)聽她訴說。
在辛苦、痛苦和期盼中,熬過了五個年頭,可公公的身體并沒有好轉(zhuǎn)。她外債累累,身心俱疲,覺得快要崩潰。有親戚說,這個病太拖累人了,都這么大年齡了就別治了。清雅思來想去鼓起勇氣跟丈夫商量:“爸都七十多歲了,不行就放棄吧,別的兄弟都不管,咱家孩子上大學需要錢,媽要養(yǎng)老,只靠這個小豆腐房實在撐不住了?!闭煞蚧卮鹚氖且宦曢L長的嘆息。
那一夜,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口灑下的如水月光,仿佛是公公求生的眼神。她懷著深深的內(nèi)疚,在心里一遍遍問自己:放棄治療對嗎?那是親人,如果我這么做就成了罪人吧?黎明時分她下定了決心,自己再難也要讓公公活下去。
她和丈夫一心做好豆腐,婆婆侍候羸弱的公公,幫忙做一些家務,懂事的兒子放假回家洗衣做飯,清理豆腐房的衛(wèi)生。雖然日子清苦,但愛溫暖著這個家。
可意外總是來得這么突然,那天丈夫又陪公公去醫(yī)院輸血,錢不夠回家去取,73歲的婆婆已經(jīng)倒在陽臺上,再也沒有起來。從此,夫妻倆又擔了照顧公公的責任。病中的公公本就喜怒無常,突然失去老伴,性格變得更加暴躁,清雅總是忍著委屈好言勸說,細心照料。
春去秋來,日復一日,清雅的世界里始終纏繞著兩種聲音,電磨的嗡嗡聲和灶膛里煤炭噼噼啪啪的燃燒聲。這聲音是公公活下去的希望,是支撐清雅堅守下去的力量。
十幾年歲月,十幾年的守護,給公公花掉的六十多萬元醫(yī)藥費,
凝結著清雅的孝心、善心和愛心。伴著每天升起的朝陽,電磨聲回旋在耳邊,在公公聽來,如優(yōu)美的音樂溫暖而深情,他的生命在電磨聲中延續(xù)了一年又一年。他感激地對清雅說:“孩子,是你救了我的命,有你這好兒媳是我的福分??!”
清雅一邊刷著缸,一邊欣慰地說:“現(xiàn)在好了,兒子大學畢業(yè)工作好幾年了,收入挺高的,我也有了退休金,欠債全都還清了。兒子看我太累不想讓我干了,但我離不開豆腐房,能干動就做下去?!?/p>
轉(zhuǎn)動的磨盤,一圈又一圈,如年輪一樣帶走了歲月,帶走了清雅的美好年華。但從她黑亮的大眼睛、濃濃的眉毛,依稀看出她年輕時的美麗模樣。我走出豆腐房向她揮手告別,對站在陽光下的清雅說:“你的名字充滿詩情畫意,和你的心靈一樣美好,你永遠是我的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