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慶
父親生前最大的愿望是爬泰山,當(dāng)有了條件的時候卻走不動了,這成了父親一生最大的遺憾,也成了我們當(dāng)兒子的遺憾,甚至愧疚。
父親有這個想法時年過六十,身體還十分康健,能騎著自行車去十公里外趕集,儼然一個壯勞力。泰山居山東中部,身為山東人,泰山就在身邊,再遠也不過三四百公里的路程,父親有爬泰山的想法是再正常不過的。我們家距泰山三百多公里,縣城每天都有去泰山的長途汽車,也就半天的車程,想去還是比較方便的。但父親不能一個人去,一個農(nóng)民,很少出遠門,又識不了幾個字,一個人去不放心。父親顯然要依靠我們,讓我們帶著。我們兄弟仨,我那時在部隊,每年有一次探親假,不是說回家就能回家的,遇上緊急任務(wù)假期就泡湯了。后來老婆孩子隨了軍,有了小家,老家自然顧得少了,沒能承擔(dān)起這個差事。大哥和弟弟在公司里跑業(yè)務(wù),一兩個月回來一趟,公司沒日沒夜地組織開營銷會,也是有心沒時間。父親的愿望就此擱置了。
父親爬泰山的愿望一擱就是幾年,像扔在角落里不常用的農(nóng)具,不到用時沒有誰會想起,重提時已是七十多歲了。明顯看出父親老了,曾經(jīng)筆直的腰桿像颶風(fēng)過后的高粱稈荷重前傾。走路不再腳下生風(fēng)了,遠遠就聽見鞋跟拖地的趿拉聲。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低頭就睡著了,呼嚕打得震天響。歲月無聲地消磨著人的精神,改變著人的身板,像秋天的樹葉,父親已經(jīng)不起多大的風(fēng)吹雨打了。這時我已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時間相對多了,父親卻走不動了。從父親走路不再腳下生風(fēng)的那天起,一種學(xué)名阿爾茨海默癥的疾病已悄悄潛伏在他的腦神經(jīng)里了。2007 年元旦,父親平生第一次住進了醫(yī)院,診斷為腦梗塞,開始了半個多月的血管疏通,暫時穩(wěn)住了病情。出院后的父親身體大不如前,從此藥不離身,拄上了拐杖。
2010 年秋天的一個下午,父親坐在院子里不知怎么就歪倒了,送醫(yī)院檢查沒有傷著骨頭,可這一倒卻從心理上把父親打垮了,躺在了床上,無法獨立行走了。父親的吃喝好照顧,拉屎撒尿需要挪動翻身,母親一個人老胳膊老腿的顯然吃不消,兩個姐姐住在鄉(xiāng)下,一邊農(nóng)忙一邊照顧父親,我們兄弟住在縣城,一邊上班一邊穿行六十多里路回到老家,時日漸長,各種不方便凸顯出來。
入冬后,天氣漸涼,我們把父母接到了城里,父親頭腦一陣清醒,一陣糊涂,清醒時能跟你說上兩句,不清醒時誰都不認識。有時一個人自言自語,說東道西,聽不明白,突然會發(fā)火,罵人,像跟誰爭論,爭得面紅耳赤,掄起拐杖要打,嘴里嚷著:“快走開,不走,打出你去!”你近前跟他搭話,不理,繼續(xù)問,便指著門口說門后邊躲著個人,其實什么也沒有。這讓我想起父親做夢,父親經(jīng)常在夢中說夢話,跟人爭吵打架,好像跟人打了一輩子了。有時入夢太深,咣咣地用拳頭擂墻,常擂在挨一起睡覺的母親身上。父親在夢中跟人吵架的情形有些年頭了,記得四十多歲時就開始了?,F(xiàn)在,父親的大腦已經(jīng)亂了,坐在那里貌似跟誰說話,其實可能在夢中。
2010 年12 月底,我去上海出差,預(yù)訂了下午的機票,午飯后跟父親說去趟上海,三五天就回來了,馬上要去青島趕飛機。父親扶著床頭坐起來,右手舉到胸前,朝我擺了擺,突然冒出一句:“一路平安!”我鼻子一酸,說不出話來,轉(zhuǎn)身時淚水噴涌而出,我一下找回了小時候的感覺。小時候,父親趕集時常跟我們說:“回來帶好吃的!”這句話成了兒時幸福的期盼。我雙手捧住父親的手,貼近他的耳朵,悄悄說:“回來帶好吃的!”父親眼睛一亮,像個孩子,感覺那是小時候我們的目光。我揣著父親的祝福去了上海,在上海度過了2011 年元旦,回來帶了一大包“好吃的”。那時智能手機沒現(xiàn)在這么普遍,也沒現(xiàn)在高端,慶幸我那部諾基亞有拍照功能,拍了不少的上海風(fēng)光:外白渡橋、外灘、南京路、東方明珠……父親看著照片,十分得意,仿佛自己剛剛?cè)ミ^上海。
2011 年農(nóng)歷端午節(jié)的頭一天,父親離開了我們,享壽83 歲。一個人走了,像一部劇劇終,回頭想想,沒有一部劇沒有遺憾,這就是人生。
這一年7 月,單位組織了一次去廬山和井岡山的紅色旅游,行程安排得緊,大部分時間浪費在路上了,搞得人困馬乏。南方的天氣說下雨就下雨,頂著時斷時續(xù)的細雨爬完了廬山,時間已是下午4 點,接著馬不停蹄地趕到井岡山所在地吉首市入住,吃完晚飯已是9 點多了,為保證第二天有精力參觀井岡山,草草地洗漱后我便爬上了床。身子一沾床,瞌睡跟著就來了,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父親來到了跟前,清清楚楚,一點也不模糊。父親剛剛離開我們不久,我時常會夢到他,也不覺得害怕,明明已經(jīng)走了,總覺得還在身邊。父親說:“出門在外,安全第一。”我說:“你是陪著我旅游來了,正好!這里是革命圣地,我們都沒來過,明天一起看看?!备赣H微笑著,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一轉(zhuǎn)身消失了。我聽到有響動,一個翻身驚醒了,是同室起床如廁。我摸了下臉,竟有淚水。
這次旅行回來,我去了父親的墳前,帶上地方特產(chǎn),燃上香,借著香的燃燒,我跟父親說:“知道你在天上看著我,走到哪里也瞞不了,有機會我會帶上你的照片去旅行,讓你陪著!”這幾年手機越換越好,拍照功能越來越強大,每換一次手機,我就把父親的照片翻拍一次,照片越拍越清晰。
以前總是忙于工作,應(yīng)有的年假從沒休過,一年一度清零。父親去世后,我忽然明白過來,人生就是旅行,每天都在行走,身體力行的時候,能出去走走還是要出去走走,有一天走不動了就停下,回頭看看,沒有什么可后悔的。于是,這些年,我總會安排出時間休年假,帶著裝有父親照片的手機,到?jīng)]去過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每年換一個地方,差不多走遍了大半個中國。
2021 年,我特意選在農(nóng)歷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這天登上了泰山,秋高氣爽,天空藍得透明,極目千里。我在日觀峰拱北石附近找了個高一點的地方站著,從懷里掏出手機,翻出父親的照片,點亮,舉過頭頂,讓屏幕對著風(fēng)景,360°地緩緩轉(zhuǎn)了三圈。我想父親應(yīng)該把泰山極頂?shù)娘L(fēng)景都看清楚了,有沒有體會到杜甫“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