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莉
紡車陪伴了祖母許多年,直到她離開村莊到縣城生活,最后,小心地把它掛在墻壁上干燥的地方,總以為,以后返回時再用。
不料,92 歲的祖母突然有一天就聽不見別人說話了,失去了聽力。但她看見紡車就開心地笑了,指著它說:“這還是你曾祖母留下來的呢?!?/p>
我點點頭,發(fā)覺她的眼睛又渾濁些。
在止不住的衰老面前,任何人都無能為力。那時候,祖母白天下田勞作,晚上守著紡車紡線。一盞煤油燈,不斷襲來的瞌睡,也沒有影響她紡線的質量和數量。一軸軸的白棉線,見證著她青春美麗的年華,不曾有過偷懶,不曾有過奢求。她守著紡車,就像守著了愛情。我沒有見過我的祖父,父親也沒有見過,他是祖父的遺腹子。祖母的步履細碎遲緩,回憶太遙遠:“當初,你爺爺跟著粟裕將軍參加了孟良崮戰(zhàn)役,勝利了……后來,一直也沒回家,直到去福建之前,見過最后一面,竟是永別……”有誰想到呢?那個年月,分離是常事。
她16 歲嫁給祖父,20 歲成了烈士遺孀。祖父犧牲在福州戰(zhàn)役中,埋在烈士公墓。后來,祖母盡心侍候公婆,照顧孩子,一生未改嫁。紡車給予她受制于時間和超越于時間的汲養(yǎng),把結實的線和織好的布拿到集市上換錢,依靠紡車和織布機,供養(yǎng)了一家老少的生活。
她盼星星,盼月亮,沒等來祖父,等來的是噩耗。那個展信的秋夜,那場淅瀝的雨,是她永遠的印記。祖母抹干眼淚,日子繼續(xù)。沒有一丁點兒抱怨,反而發(fā)自內心地笑了,因為福州解放了。不久,全國也解放了。沒有戰(zhàn)亂,世界安寧多好??!她認為祖父死得光榮,全國各地有多少跟祖父一樣為革命捐軀的烈士??!這不正是生命意義所在嗎?
多年后,我偶然看過一個關于福州解放的記錄片,感觸頗深。播放的是1949 年8 月攻打萬壽橋那段,有個叫魏景利的戰(zhàn)士,沖鋒時對著戰(zhàn)友們喊:“我們好不容易從山東打到上海,從上海打到福州,不要輕易犧牲!”勝利的曙光呈現出來,可他還是犧牲了,倒在橋上,倒在福州解放的前一刻……再后來,為了紀念那次戰(zhàn)役,“萬壽橋”就改名叫“解放橋”了。
看完片子,我傷心得很,怎么也止不住哭泣。
感情,總是伴隨邊緣模糊的愛,去承受,去釋放。重要的是找到情感的出口和空間。生活本是一種責任,又是一個個戰(zhàn)斗,與自己,與看見或看不見的對手,直到戰(zhàn)死。
向死而生?;畹妹靼着c簡潔,都是力的藝術。我似乎找到了生命的圖騰和精神的蕃蕪,在人生孤旅中,一個生命想著另一個生命,不再落寞卑微。
我站在紡車前,秋風吹醒了沉睡的片段,真實再現了我童年里神采奕奕的祖母。而現在,祖母就如樹上一片黃葉,孤零零地堅持到最后,直到葉落成泥,重新開始生命的輪回。
秋風知道,我天真的童年一點也不貧乏,在祖母飛舞的紡車里,它陪撲騰翅膀的雞鴨說過話,陪房頂上散步的鴿子游戲過,陪漂亮的棗樹落過果,還陪我藏過貓貓。
細數流年,紡車也舊了,燕巢應景地配合了紡車的陳舊。秋風吹不醒我心心念念的小時代,連故鄉(xiāng)剪影也只能在祖母的白發(fā)里檢索了。
太陽落山,該去上墳了。這些年,祖母沒有落下任何一個重陽,回鄉(xiāng),是她畢生的課題。
離開時,祖母不舍地撫摸著紡車,喃喃說著:走吧,我們明年再來……
是啊,明年再回來。這個秋日,除了紡車,還有大雁,還有遲到的想象空間。
她緩緩地走在鵝黃色的光暈里,身體那么瘦小。我看到,一只孤單的大雁低緩地向南飛行,劃過我們頭頂。我指給祖母看,但她聽不見它的悲鳴。她惋惜地說:“掉隊了啊,可憐的小家伙。加油飛,加油飛!一定能到達溫暖的南方。明年再回來……”
忽然很慶幸貼近故土,一股流淚的沖動占據了我的整個身心。藍天這張巨大的糖紙下,泥土馨香,河水甘甜,麥苗青青。
秋風是個調色師,一時間黃紅綠渲染了大地,我們也走向了季節(jié)深處。
我對這個下午,已暌違太久。仿若我的余生,也沾染了它的黃、它的紅,在往后的某個時段,能遇見一場斑斕的風,給紡車涂上應景的色彩,像普希金的詩句一樣溫柔:飛到那里/到那藍色的海岸/只有風在歡舞/還有我相伴……
走慢些吧。我們無比愛著出生地,卻不得不遠離。好像生活的本質便如此,一邊留戀,一邊失去。直到最后,生命萎縮到原始狀態(tài),長眠于土,才得以安穩(wěn)和永生。
在一分秋色里,我恍然理解了,原來每個事物都可以永生,包括村莊、紡車、秋風……
何況人間煙火?
夕照下的獵獵秋風,吹疼了我的臉。
我發(fā)覺我越來越容易被打動,默然朝前走,用手背擦了擦眼,手背也疼了。迎面經過的樹,過濾了秋陽,不暖和了。深呼吸,兩只喜鵲撲棱棱落在枝頭,歡愉地叫著。
還有誰知道我是故鄉(xiāng)的歸人?許是祖母,許是紡車,在2020 年的重陽。會不會恍然記起年輕時為祖父紡線納鞋的情形?
她的愛情,恰似偶爾落地又飛走的大雁,一生只路過一次,一次就是一生。愛到無力,一個人老去,悄無聲息,和紡車相似。我深感,在祖父未歸的長長日子里,紡車陪伴和關照了祖母真善美的一生。紡車,是他送給她的信物?;蛟S,她堅持把它留在老家,一定有她的道理吧。
我跪在祖輩的墳前磕頭,燒紙。祖母跪不了了,可她堅持坐在小杌子上,取出酒和蘋果,擺在三個墳前。她的虔誠,讓我心生敬畏。忽然,“嗡嗡嗡”的紡車聲又一次響起,經久不息。
我現在才知道,她的公婆沒有生育,祖父是在少年時領養(yǎng)的,不姓田。雖未生得偉大,卻死得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