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少玉
一米七左右的瘦高個子,走起路來大步流星,風風火火,一張生鐵鑄成的臉龐,除了鐵青色,再沒有其他顏色。眼睛不大,但兩道目光就像兩支利箭一樣射向你,令人不寒而栗。
這就是我上高二時剛上任的班主任——遲昭堂老師。
他給我們講授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他不看課本,全都背著講:“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蘇軾的精美詞句隨著他那高亢激奮的聲音迸發(fā)出來,那么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富有感染力。尤其是讀到“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時,他的語調(diào)和情態(tài)由慢到快,由緩到急,由低向高轉(zhuǎn)換,他的手勢像巨浪碰撞岸邊的巖石那樣陡轉(zhuǎn)直上,仿佛把我們帶入了一個奔馬轟雷、驚心動魄的壯觀場景,讓我們心胸為之開闊,精神為之振奮。他的語言精練而不啰唆,粉筆字寫得蒼勁有力但字數(shù)極少,很有魏書生老師板書精練的特點。我們完全被他的精彩講課折服,教室里的空氣好像凝滯了一樣。
語文是主科,課時多,所以經(jīng)常上連堂。一下課,他常常站在講臺上,從口袋里掏出煙包子,卷一支煙,然后走到教室外,蹲下抽。他先是使勁吸一口,接著便徐徐地用力呼出來,身體好像放松了一樣。同學們都對他敬而遠之,不敢靠前。遲老師邊抽煙,便向我們打招呼,于是,我們就慢慢地像小雞圍攏老母雞一樣,聚集在他的周圍,聽他高談闊論了。
在此之前,我還是班里一個默默無聞的學生。遲老師的到來,改變了我的處境。他剛給我們上了一周的課,就看好我的作文,把我的作文在課堂上當范文讀,真讓我受寵若驚。從小學到高中,我還沒有受到老師這樣的重視。遲老師的器重和關(guān)照,鼓舞了我學習的信心。
麥忙時,我嘗試著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回校后交給遲老師批閱。老師看了以后,他那黝黑的臉膛,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煥發(fā)出興奮的光芒,連聲贊道:“了不起呀,了不起呀!”他在班里向同學們推薦,說我的語言很生動形象,如“那位婦女從墻外扔過去一句話”,“扔”字就很生動形象。他拿著我的小說給校長看,給教導主任看,給辦公室的老師看,讓我一夜之間就成了全校的名人。
高三時候,我為了一盞煤油燈與同學發(fā)生了沖突。
那天,晚自習下課后,我們許多同學依然挑燈夜讀。遲老師從學校里給我要了一盞煤油燈。我的同桌孫生與我一起在燈光下學習。后來,班里調(diào)位,孫生離開了我。
出乎意料的是,孫生要帶走這盞煤油燈,理由是:煤油燈是學校的,他也有使用的權(quán)利。這不是明火執(zhí)仗嗎?我當然不會讓他帶走。他惱羞成怒,比畫著罵我,還狂妄地搖晃我的桌子,讓我無法學習。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天晚上,他又繼續(xù)欺凌我。我怒從心頭起,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孫生瞬間倒地,同學們把我拉開了。
后面的事是我聽同學和其他老師說的:孫生挨了我的打,便回家告訴了父母。
他父母來到學校興師問罪,要遲老師處理我。如果老師不處理,家長就要替兒子打回來。遲老師詢問孫生打架的原委。孫生倒也誠實,實事求是地把原由說了一遍。
遲老師聽后勃然大怒,鐵青著臉對孫生訓斥道:“那盞燈是我借給他用的,他有使用權(quán)!你憑什么要搶奪?真是霸凌主義!”孫生自覺理虧,受到訓斥后垂頭喪氣,一聲不吭。孫生的父母明白了自己孩子有錯誤,灰溜溜地離開了學校。
我反擊孫生后,心里膽戰(zhàn)心驚,惶惶不安,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打人。雖然孫生有錯在先,但是我知道打人是不對的,害怕遲老師整我。誰知第二天風平浪靜,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一點風聲雨聲。遲老師沒有整我,班里也絲毫沒有提及我們打架的事,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時間到了周六上午,遲老師來上課,他首先讓我背誦剛剛學習的文言文,我自然沒有背過,他就要求我下午到辦公室找他背誦。
下午上課前,我拿著課本來到遲老師辦公室。遲老師正在看一本書,依然是鐵青著臉。
他看我站好了,便倏地一下把書合上,拉著長聲問道:“你打架了?”威嚴的目光像兩把利箭射向了我。我身體一哆嗦,心想這回要栽了,想到自己受的窩囊氣,兩行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書上。他看到我的樣子,鐵青的臉色變得平和一些,聲音低沉地說:“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你再有理,也不能打人啊!現(xiàn)在是文明社會了,打人是犯法的!你必須記住這一點。”遲老師又變得嚴肅起來。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不就是為了爭一盞煤油燈嗎?煤油燈有的是。但是,別忘了,你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要靠知識改變命運。你要集中精力備戰(zhàn)高考?!边t老師瞪大眼睛,用食指和中指的關(guān)節(jié)敲著辦公桌篤篤地說。
老師的話如醍醐灌頂,我終于明白了遲老師對我冷處理的原因:老師是讓我不受影響,全力以赴地迎接高考呀!
頓時,我像從冰天雪地一下子落到溫泉里一樣,心情是那樣舒暢。
教完我們這一級,遲老師被調(diào)到了另外一所高中擔任教導主任。后來,我又聽說他調(diào)回老家縣里的一所高中擔任校長。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讓我萬分敬仰的恩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