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椿根

劉龍飛

彌香村外有大片香椿樹林，每年初春仿若綠海一般，異香更是彌散百里，嫩芽還被村民們采摘做成香椿醬，不但利于保存還能加價一兩成出售，令村民們很是知足。

州城里有一個京城來的宋姓商人，嘗過香椿醬后覺得很是鮮美。他想起在京城聽說：皇上因為年老口淡，著人常年四處尋找美味作為貢品入宮。于是靈機一動，與彌香村村民簽下香椿醬長期收購契約，約定采購價格十年不變。之后，宋商人回京城，請托官員送彌香村香椿醬入宮，皇上品嘗后大悅，欽定為貢品，從此價格飛漲數(shù)倍，但契約已經(jīng)鎖死采購價，彌香村村民只能眼巴巴地看宋商人賺得盆滿缽滿。

村民們終于無法忍受，請村里的長者攜帶重金賄賂州官，請求州官撤銷與宋商人的香椿醬供銷契約。州官頗感為難，道：“你們提出毀約，本就理虧，況且宋商人也是有后臺的，不好辦啊！”

長者乞求道：“大人，就沒有什么辦法能破解了嗎？”

州官咬咬牙關(guān)，道：“除非皇上下旨取消香椿醬貢品資格，宋商人無利可圖，自然就有斡旋的余地了。”

長者嚇了一跳，膽戰(zhàn)心驚地問道：“大人，這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了嗎？”

州官笑著搖頭道：“非也。當今皇上已年過古稀……想辦法令他取消香椿醬貢品名頭，之后，我再進京城幫你們走動，讓香椿醬重新成為貢品……這不就行了？”

長者聽得面紅心跳，回村后就與村民們商量，終于想出了個餿主意。原來皇上不但下令各地進貢奇珍異寶，還經(jīng)常遴選秀女入宮。彌香村先人們頗有骨氣，從不主動向皇家送出自己的女兒。如今的村民為了金錢利益，就從村里選出一位最美的女子稱為彌香女，主動送去參加州里選秀女，以求她得寵之后，能找機會令皇上取消香椿醬的朝貢。

彌香女自幼父母全無，是村民們把她養(yǎng)大，現(xiàn)在面對大家的請求，她只能答應(yīng)。因為有州官暗中幫助，彌香女果然被定成了秀女，獲得入宮資格。

皇上聽說秀女選出，其中還有個彌香村的彌香女，不禁心情大悅，馬上派皇室子弟、大將軍陳王孫來州里接秀女們?nèi)雽m，并押送其他貢品一同進宮。

陳王孫第一眼看到這個彌香女就覺得很奇怪，于是屏退他人，問道：“之前，彌香村從不讓女子參與選秀，今年為何改了章程，莫非你別有所圖？”

彌香女不卑不亢，神情自若地回道：“素聞將軍忠勇，莫不是怕了我這個小女子？您盡可放心，我有事定會如實相告?！?/p>

陳王孫冷哼無語，隨后護送秀女們和貢品一起進京。路過彌香村，村民聽聞，都趕來在路邊頂禮膜拜。陳王孫不禁暗暗稱奇。

彌香女入宮后受到皇上垂青，被皇上賜了個“椿妃”封號，還賞了一處宮院，賜名“彌香宮”。

雖然皇上寵愛，椿妃卻并不滿足，最愛暗中撩撥入宮的皇室貴族男子，有親信太監(jiān)向皇上稟報，皇上叫來陳王孫，命他日夜護衛(wèi)彌香宮，其實就是監(jiān)視椿妃。

這天，皇上外出狩獵，椿妃未隨行，陳王孫也沒有隨行。陳王孫在彌香宮外望著風景，卻見椿妃從宮中走了出來。

陳王孫趕緊上前，椿妃看到，就笑道：“將軍要攔我？”

陳王孫回道：“職責所在?！?/p>

椿妃問道：“將軍不問我為何要出去？”

陳王孫道：“如果我沒猜錯，是為了找人，替你向皇上求情吧?！?/p>

椿妃反問：“求什么情？”

陳王孫道：“請皇上取消香椿醬貢品資格，讓宋商人放棄與彌香村的香椿醬合約。待皇上百年之后，再重新朝貢，那樣彌香村村民就能賺到錢了?！?/p>

椿妃道：“將軍可以幫我嗎？”

陳王孫搖頭，嘆息道：“皇上已到這個年紀，雖然好色卻有心無力，只剩下口腹之欲能夠滿足，他是戒不了香椿醬的。”

椿妃沉吟片刻，突然上前抱住陳王孫，陳王孫趕緊推開她。椿妃在原地大笑不已。

轉(zhuǎn)眼過去了一年，皇上愈加年老昏聵，于是外臣起兵造反，打進了京城。

皇上帶著椿妃，由陳王孫率御林軍保衛(wèi)匆匆出城，逃到了彌香村，村民趕緊迎接。眼見后面有叛軍追趕，眼見敵眾我寡，陳王孫不敢停留，立即保護著皇上和椿妃躲進了椿樹林中。皇上膽怯，獨自鉆進最深處，而讓旁人在近處守衛(wèi)。

此時正值四月，天氣微熱，椿芽狂發(fā)，椿妃與陳王孫相距不過尺余，椿妃突然拉住陳王孫的手，但陳王孫立即抽出手去，小聲說道：“椿妃請自重！”

椿妃得寸進尺，抱住陳王孫就不松手，陳王孫大驚失色，拼命掙扎卻不得脫。

突然，馬蹄聲漸近，叛軍追了過來，聽到兩人的動靜，恐有埋伏不敢進林，于是向林中胡亂射箭。

一支箭正中椿妃的肩膀，頓時血流如注。陳王孫看得明白，如果不是椿妃護住自己，中箭的就是他了，于是趕緊撕開自己的衣服，替她包扎。椿妃用盡全力在他耳邊言語，隨后昏倒。

叛軍吆喝了半天也沒所得，就從村里糞坑弄來污濁之物，在林中潑灑，試圖熏出皇上。

叛軍正得意時，朝廷援兵趕來，趕走了叛軍。

皇上出林，瞅著椿樹下的污濁之物，恨恨說道：“彌香村香椿醬即刻從貢品中除名！陳王孫，我命你把這椿樹林全都掘根，一根都不能留，何時完成何時回京。”

彌香村的村民趕緊跪下央求皇上收回成命，陳王孫卻命士兵抽劍拔刀在手，開始掘椿根。

皇上令太監(jiān)們把椿妃送上馬車，自己也上車，狂笑著離去，回了京城。陳王孫仍舊發(fā)瘋一樣，掘斷每棵椿樹根。彌香村村民卻不再驚恐，反而遠遠望著陳王孫指指點點，有的笑說：“這位將軍入戲太深啊?！币灿械恼f：“只有這樣，才能保我們發(fā)財??！哈哈哈——”

陳王孫完工后返京，才得知椿妃已死，傳說是皇上故意不為她醫(yī)治箭傷的結(jié)果?；噬蠁査骸澳憧芍?，我為何要掘斷椿根，毀了椿林？”

陳王孫搖頭?；噬侠湫Γ骸按恢魉即?，令椿妃舍生忘死，我宮中怎么可以再收此貢物？必毀之！”

不久，正如彌香村民預(yù)想的那樣，皇上駕崩，太子繼位。新皇想起以前吃過的香椿醬，不禁口水直流，于是下旨到彌香村所在的州城，要求重新進貢香椿醬，結(jié)果州官回奏：“彌香村椿樹已被先皇悉數(shù)掘根，再無香椿醬可產(chǎn)了。”

新皇頗為失望，陳王孫也啟奏，自請出京守邊。路過彌香村時，村民得知陳王孫到來，就都來路邊哭訴，指責他為何沒有履行與椿妃的約定？如今新皇想吃香椿醬，他們卻無香椿芽可摘，白白浪費了發(fā)財?shù)臋C會。

原來椿姬中箭暈倒前，曾對陳王孫請求：“我剛才已密告鄉(xiāng)親，皇上命你掘盡椿樹時，必留三尺根，來年即可重生?！?/p>

陳王孫當時答應(yīng)下來，卻沒有照辦，如今更是冷笑，對著彌香村村民喝道：“椿妃甘愿犧牲性命，讓你們得利于椿樹。但你們乃無情無義之輩，我必懲罰，所以只留下兩尺根，待數(shù)年才能滋生新樹，破土而出。不料今日你們不思悔改，還敢來指責我？我定要你們絕了借椿樹發(fā)財?shù)哪铑^！”

陳王孫下令，命手下掘出了香椿的余根，在烈日下暴曬，之后又在土里倒入了生石灰回填，令地中再無生出椿樹的可能，然后大笑而去。于是彌香村再無香椿復(fù)生，再無異香彌散，終徹底敗落。

（插圖/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