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稼
十月中旬的臺灣,天還很熱,我們都穿著夏裝。一個下午的三點過,載著我們的大巴在臺灣花蓮的街道上行駛,一車人靜靜地休息著。當?shù)貙в涡的臺灣普通話突然響了起來:“大家注意哦,再開一段路,在我們車輛的左邊,就可以看見‘榮民之家’啦。在這個時間里,榮民會出來散散步。他們知道是大陸游客乘坐的車,會對我們揮手致意,大家也一定要給他們揮揮手啊。”
之前,小Z給我們講起過關于榮民的一些故事。
國民黨退守臺灣后,于1950年實施義務兵役制,不少青年學生充實到軍隊里,之前隨國民黨來到臺灣的60萬士兵逐漸退役。退役老兵在臺灣沒有親人,沒有故土,沒有一技之長,他們的活路成了問題。當局為了安頓這個群體,建立了若干農(nóng)場,讓他們在農(nóng)場里自食其力。
榮民即“榮譽國民”的簡稱,漸漸成了這群退役大陸老兵的代號。
年復一年,有的榮民在臺灣安了家,有的在1988年之后,回到了大陸。但還有一些榮民孤身一人在臺灣老著,沒有親戚,也聯(lián)系不上大陸的家人,年少時成長和離開的村落街道成了遙遠的記憶和他們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國民黨在花蓮、臺南、屏東、新竹等地修建了“榮譽國民之家”,安置這些孤寡老兵。小Z說這些已經(jīng)八九十歲的獨身老兵在臺灣還有100多位。這個人數(shù)在逐年減少,就將成為一段過往,也許慢慢被人遺忘。
“看見沒有?左前方、馬路邊、人行道上,長條椅上坐著、拄著拐杖走著的、站著的都是榮民。”
司機很配合地減慢了速度。
馬路邊有兩排高大的樹,遮擋了人行道的陽光,看起來有些陰冷,與太陽照射到的地方,形成極大的反差。我們虛著眼睛透過陽光在人行道上搜尋,樹陰下大約間隔10米就有一張木制長條椅。
“真的在對我們招手!一個、兩個、三個……啊,好幾個?!比嚨娜硕加康搅舜蟀妥筮叺拇翱冢信仙俣紝χ诵械琅Φ睾啊班?、嗨,這里、這里……”車窗是全封閉的,我們完全忘記了聲音是穿不出去的,對著人行道上那些坐著的、站著的、走著的、揮著手的老兵,使勁地匆匆地揮手,不停地使勁地喊,就像見到了久別的父老兄長,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動,生怕他們看不見。
老了,他們真的老了,穿得好厚,都戴著帽子,揮手的動作非常緩慢,面部幾乎看不到表情。他們的服裝似乎是統(tǒng)一的,外套上衣大多是淺灰色的西裝,下裝是藍黑色的長褲,頭上戴著的是白色印字棒球帽。當天花蓮天氣預報最高氣溫32度,可這個溫度似乎與他們無關。
有一位拄著拐杖正低頭慢慢走著的老兵,不知是不是有同伴的提醒,他猛然抬起頭,拐杖杵在原地,扭著身子張望著,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們,然后忙亂地舉起來左手,對著我們揮了起來,我好怕他閃了腰。
長條椅上坐著的三位,其中一位試圖在拐杖的幫助下站起來,但杵了兩下沒能站起來,趕緊原地舉起右手,朝我們揮了起來。另外兩位,始終就是一個姿勢,靠在椅背上,對著自己的前方揮著手。
車上車下,緩慢與匆匆的揮手, 呼應,相望。
與他們擦肩而過的那個瞬間,我讀到了被年輪碾軋變形的,不再清澈的眼睛里的渴望與絕望,那種真想追著走的渴望,那種走不動再也回不去的絕望。讓人想哭,眼前就只剩下?lián)]揮手,揮揮手……
車上車下,頭和視線都隨著車輛的前行從右邊慢慢轉(zhuǎn)向左邊,頭就這么轉(zhuǎn)著,手就這么揮著,思維停頓著,直到消失在彼此的視線。
那一刻,車里好安靜。
車水馬龍的花蓮街頭,有多少人會注意到樹陰下的老兵?
若干年前,還年輕的他們,是不是就這樣揮著手,告別了爸爸媽媽,告別了兄弟姐妹,告別了妻兒,告別了自己心里像蓮一樣還來不及表白的姑娘……可曾想到,這一揮手,便是肝腸寸斷,從此沒了回家的路?
揮揮手于我們,是旅途中的一次際遇,而于這些老兵,是不是他們每一天的等待?
祈禱他們的揮手能夠長久一些,有一天真就抓著了故土,再也不松手,也再不用揮揮手;祝愿他們的等待短暫一點,有一天真就抓著了故土,再也不松手,也再不用揮揮手。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