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我們家里,祖母才是那個起決定作用的人,她不僅可以決定一日三餐吃什么,還能對出門在外的家人發(fā)出召喚,讓他們回家,或者寄錢回家。她把兒子、媳婦都趕到外地去打工賺錢,去寧波、杭州,或更遠(yuǎn)一些的上海,總之離家越遠(yuǎn)越好,只允許祖父去三公里之外的集市,還生怕他走丟、被騙,回不了家。
“快去看看,你爺爺?shù)侥膬毫???/p>
“這個糟老頭,不會迷路了、餓暈了、被人拐走了吧?”
每次祖父光顧集市的日子,祖母便失魂落魄,坐臥不安,好像有人要拿石塊砸她腦袋。如果到了午后,祖父還沒返回,她就讓我餓著肚子站在村口烈焰下苦等,她自己則站到院門外等。
趕集回家的祖父,就像一個凱旋的君王,帶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皯?zhàn)利品”,笑瞇瞇地分給祖母和我。它們可都是他用青菜、白菜、茄子和胡蘿卜等物,一樣樣換來的。
有一次,他給祖母帶回一頂絨線帽、一雙膠鞋、兩斤姜汁紅糖,給我的禮物則是三只橙黃色的鴨梨,它們被裝在搪瓷痰盂里——一個圓形、低矮的敞口容器,周身畫著鴛鴦戲水的圖案,我在鄰居家的床底下見過。
他從那個東西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鴨梨遞給我,笑瞇瞇地看著我。
“這個梨啊,又甜又脆,可好吃啦?!?/p>
“聽說是從山東陽信那邊運(yùn)過來的?!?/p>
——我沒有說話,也聽不清他的話,只緊盯著他手里端著的搪瓷痰盂。我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那個紅白相間的痰盂太刺目了,它明明是嶄新的……新的。我磨磨蹭蹭,對那只橙黃色的梨懷著忌憚之心,不敢伸手去接。祖父搞不明白我在想什么,祖母氣得要拿荊條抽我。那次,我或許吃了那只鴨梨,或許并沒有。以后每次看到祖父從集市帶回的水果,我總想起那只紅白相間的痰盂,心里感到莫名的慌亂。
那時候,家里鮮有零食,水果更是稀罕物。村子里雖然有橘樹、文旦樹、梅樹、枇杷樹——那些樹上結(jié)的果子卻青澀無比,寥寥無幾,連鳥雀也不愿多啄幾嘴。至于蘋果樹、芒果樹、龍眼樹,我們見也沒見過,甚至不知香蕉是掛在樹枝上,還是像西瓜那樣匍匐在地上。
有一次,祖父竟然說他吃過一種紅皮香蕉,皮是紅色的,里面的肉是白色的。很香,很好吃,帶著一種淡淡的蘭花香味。蘋果有蘋果的味,草莓有草莓的味——香蕉怎么會是蘭花的味呢?我和祖母都不信。我問他在哪里吃到,多少錢一斤?他囁嚅著,抓耳撓腮,有些難堪,有些不知所措,好似被觸到痛處。
祖母連忙朝我擺手,示意我別再問下去了。
可我仍然不依不饒。
“這么說,你老人家一定是在夢里吃到的嘍?!?/p>
“哈哈哈,肯定是的?!?/p>
……
這世上怎么會有紅色的香蕉呢?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南方一家大型超市里看見那種紅皮香蕉,它硬得像鐵,顏色接近板栗的栗子色,乍一看還以為壞掉了。
某個祭祀后的夜里,一頓飽餐后,我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看屋頂“天窗”上漏下的星光,聽鼠類在房梁上奔竄。就在似睡似醒之間,紅皮香蕉再次從祖父嘴里一點(diǎn)點(diǎn)吐露出來,帶著一股異域的芳香,卻被那時候的我們誤以為是醉漢的胡言亂語。
關(guān)于神秘的紅皮香蕉,除了紅色、甜、帶蘭花味,祖父倒也沒有多余的話。他害怕說出那些話,它們會將往事連根拔起,讓他無立錐之地。
祖父曾做過小兵的事還是后來海峽兩岸開放探親時,被人抖摟出來。那個人是這么說的,如果我的祖父現(xiàn)在還在臺灣(也不想想如果祖父不是現(xiàn)在的祖父,還會有我們這一家子的存在嗎?)那么我們?nèi)颐總€人都可以得到金子,至少是一枚金戒指。村里有人的舅舅當(dāng)年去了臺灣,此番回來探親就送給每個人一樣金器,連出嫁的女兒都得到一枚金戒指。
遺憾的是,祖父當(dāng)年從那里回來了。
他,居然是,逃回來的!
從那么遠(yuǎn)的臺灣!
我無法想象大字不識一個的人如何千里迢迢、舟車勞頓,順利跨過大海,回到故鄉(xiāng)。他是怎么做到的?難道一路上只喝海水,只吃帶蘭花味的紅皮香蕉?
多少年過去,我一直不敢相信這個咋呼、冒失,既不靈活也不機(jī)智的老頭會與冒險故事扯上關(guān)系。如果那是真的,他一定用過手槍,扔過手榴彈,聽過爆炸聲,看見過堆積如山的死人……比電視里播放的場面還要慘烈一萬倍。難怪,他從來不看那些打打殺殺的電視劇,當(dāng)電視機(jī)里傳來廝殺聲和爆炸聲,他不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穿著破衣爛衫去巡視他的“領(lǐng)地”——竹林、稻田、莊稼地。
自從那個驚天大秘密被泄露后,我們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對他展開狂轟濫炸似的追問,就像電視里的壞人對剛剛“被暴露”的共產(chǎn)黨員進(jìn)行嚴(yán)刑拷打。臺灣怎么樣?為什么要逃回來?怎么回來的?路上發(fā)生了什么?有太多問題糾纏著我們,讓我們寢食不安。既為了發(fā)生在祖父身上的冒險故事,更為了那不翼而飛的金戒指。
可他什么也不說,不是嗯嗯啊啊地搪塞,就是往席子上一躺閉著眼睛胡言亂語,說自己忘記了,什么也不曉得了。當(dāng)被逼迫得急了,他就大吼大叫,唾沫星子飛濺,那張皺巴巴的紅臉好似被揉搓成一團(tuán),連眼睛也是紅的,就像剛剛喝過祭祀日的老酒,并和遠(yuǎn)去的戰(zhàn)友在黑暗的角落里照過面。他決定繼續(xù)閉口不語,絕不會出賣他們。
這些年,祖父真正堅持的似乎只有一件事,他不顧家人阻撓,竭力延長祭祀時間,把祭桌從宗祠里面搬到外面,把九大碗、酒盅、蠟燭和燃香一并搬到無名的窄路上。用他的話說,讓孤魂野鬼也一起來吃個飽吧!他所說的孤魂野鬼,大概就包括當(dāng)小兵時的戰(zhàn)友吧。他在暮色中嘀嘀咕咕,難道就為了與那些人作跨時空交流?這是我從沒有想過的事。自從他當(dāng)過逃兵、去過臺灣的事情被抖摟出來后,對那些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鬼鬼祟祟之事,我似乎也能理解一二了。
祖父只對那個世界發(fā)生的事充滿興致,不厭其煩。什么埋在后山的石頭變?yōu)踅鸢?,落魄少年?jīng)仙人指點(diǎn)獲得財富秘鑰啊,以及那個——有六十六只綿羊、七十七棵樹、八十八箱綢緞、九十九畝地——丑陋而貪婪的地主婆如何被騎著金鳳凰的使喚丫頭一把火燒掉……所有這些殘酷又多情的民間故事,因祖父奇崛、詭異的講述而活了過來,貧窮的少年否極泰來,善良孝順的人自有回報,而罪惡滔天的人也將得到應(yīng)有的懲治。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祖父開始在河灘邊、道路畔、房前屋后見縫插針地種植各種樹木,有栗子樹、棗樹、楝樹、梅樹、柿子樹,以及雷竹——據(jù)說早春打雷即出筍,以至于每次聽到雷聲,我都要查看那叢婆娑竹影里是否長出了稚嫩的筍芽。很多年里,那里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顯然,祖父并不是這方面的能手,他種的梅子又酸又澀,棗樹好多年里都沒有結(jié)果,而河畔邊那株孤零零的栗子樹最終在一場洪水中被連根拔起,不知漂去何方。
這些徒勞無功之事并沒有將祖父身上的熱情消耗殆盡,相反,更激發(fā)了他的斗志。他無法容忍視野所及之處還存在著一寸兩寸的荒地。在從前,種下便意味著希望,但不過幾年時間,一切都變了。豐收的果實爛在樹枝上的事應(yīng)有盡有,人們無力也不愿去獲取那些東西。它們太廉價了。祖父在率性種下后,也便任其自由生滅。我無法解釋這行為背后的動機(jī),他無法容忍荒蕪,但滿目豐收、無人采摘的場景何嘗不是另一種更深意義的荒蕪。
他活得太久,戰(zhàn)爭、饑饉、天災(zāi)人禍都無法阻止他成為一個長壽的人,一個在時間的隧道中耐心奔跑的人。相比于生命短促的小兵,他活到新中國成立,活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活到所有人視土地為血液和命脈,活到它們最終又被毫不留情地拋棄……他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領(lǐng)袖的頭像一茬茬地更改,被換掉,他是看見了的。一批批言論不斷地被制造出來,通過廣播以及別的渠道,也被他模糊地感知到。只是,他從來不關(guān)心這些,連事件和人物的命名都叫不全。他甚至不知道,當(dāng)年他們?yōu)槭裁匆ニ?。他可什么都不會,更不會打仗?/p>
他唯一在意的是,谷倉里的谷物多了還是少了,曾經(jīng)屬于他的田地如今又是哪家在耕作,他希望它們離河道和水庫近一些,是一塊平坦、規(guī)則的區(qū)域,隱藏著豐收的潛質(zhì)。他日夜所想的大概也就是這些。
童年的春夜,我見識過祖父的怒氣沖天。一連數(shù)晚,他端坐在鄰居家的房子外面,罵罵咧咧,什么難聽的話都說,任誰也勸不住。不過是人家的牲畜房擋了他的光線,他就那么怒不可遏。祖父暴怒的身影讓人畏懼,好似被什么東西附了身,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個縮手縮腳、失魂落魄的老頭。
那些夜里,整個村莊都回蕩著他的咒罵聲——就像翻滾的雷聲,讓人戰(zhàn)栗。祖母不得不到處跟人解釋:這老頭羊癲風(fēng)發(fā)作了,你們別理他?;蛘哒f,他肯定是打仗的時候腦殼被槍托砸壞了,你們別跟他一般見識。對此,很多人都給予了充分理解,因為黑夜一過,他又成了一個最正常不過的老頭,唯唯諾諾,低聲下氣,一問三不知。
如此聲勢浩大的罵人運(yùn)動,每年總要來上那么幾回。要是沒有明確的咒罵對象,他就對著空氣罵,對著黑夜里的螢火蟲罵,對著牲畜房里的牛犢罵。他失去理性,亂喊亂叫,誰要是試圖勸阻,就會引火燒身,被罵得狗血噴頭。他的胸膛里好像住著一個魯莽、強(qiáng)壯,隨時準(zhǔn)備去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
如此一番折騰后,他偃旗息鼓,回到床榻上倒頭就睡。第二天,又像個沒事人似的,既不找人賠禮道歉,也不顯示出過分愧疚的神情。除了吃和睡,其余時間,照例扛著鋤頭去田間地頭巡邏。那是他的工作場所,也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他熟悉腳下土壤的成分,喜歡聞陽光在上面慢慢發(fā)散的氣味,也著迷于糞水澆灌下的田園所散發(fā)出的氣息。
當(dāng)年,他渡過大海,去了遙遠(yuǎn)的海峽彼岸,一踏上那陌生的陸地,他就知道那里并不屬于他。特別是島嶼的南邊,與故土的特性嚴(yán)重不符。他拼了命也要回來。有人說他上了一艘捕魚船,也有人認(rèn)為他是一路游回來的,游到半途浮在一塊木板上,被漁民救了??傊?,版本眾多,卻毫無依據(jù)。
很多年后,根據(jù)國家政策,祖父作為以前國民黨的老兵也能獲得一定的政府補(bǔ)助了。我們家人向政府提出申請。他們的條件是找一個見證人;只要能找到那個見證人,他就可以獲得補(bǔ)助。他們說,或許某個村里還有一個,去找找看吧。誰都沒想到,那個咫尺之遙的村子里還有與祖父一樣的人。他們決定去見識一下那個人,并認(rèn)定兩人應(yīng)該有所交往。
家人找去后,發(fā)現(xiàn)此人剛剛過世,已被草草埋葬。他甚至沒有家屬,送終的是其侄兒。老人的侄兒是個紅臉膛的石匠,家里兒女成群、雞鴨成群。他對老人的過去一無所知,只說那是一個守林人,獨(dú)自在山上住了三十幾年。臨死前把守林賺來的錢都換成老酒,酒喝光后,人也走了。
祖父第一次對這種事情流露出吃驚的神色。他睜著通紅的眼睛,雙唇不住地顫抖著,似乎在說,居然還有這樣的人,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在此之前,他可一點(diǎn)也不知道啊。那個深山里的守林人,與樹木和朝霞為伴的人,在野豬和山獸的陪伴中度過了一生。沒有戰(zhàn)功,沒有可以訴說的輝煌過往,只有被抓的羞辱和逃跑路上的辛酸。
現(xiàn)在,連那個所謂的“見證人”也無法見證了。
家人再去找政府的人詢問,里面的人還是說,除非能找到另一個“見證人”,不然就真的沒有辦法了。不用說見證人,連見證物都沒有。一個驚慌失措的逃跑者怎么會想著留下證據(jù),以備后用?況且,曾經(jīng)的見證者不是隱姓埋名,就是成了塵埃里的人。
那是祖父的人生過往最后一次被如此頻密地提及,它一度成為整個家庭的中心議題,他們讓他重新開啟那架銹跡斑斑的回憶機(jī)器,去往事的大海里捕撈最有價值,也是最讓人羞愧的部分。
某年夏天,我來到湖南平江縣博物館,館里正在舉辦一場肖像攝影展。素白背景,等身高的紀(jì)實拍攝。攝影家將鏡頭對準(zhǔn)當(dāng)年的紅軍戰(zhàn)士,年齡從89歲到101歲不等,都是大時代里的失散者,臉孔上寫著哀戚、愁苦、茫然無措。在倉皇奔走的時日里,他們做過乞丐、和尚、小商販以及閹豬人。為了活下來,他們什么都做。多年來,他們在塵埃里討生活,再也沒有歸屬過任何集體。
比起失散者曾有過的輝煌旅程,祖父的往事乏善可陳,甚至難以啟齒。作為戰(zhàn)敗者隊伍中的一員,他毫無目標(biāo),毫無信念,不為任何階級、黨派和政權(quán)而戰(zhàn)。他是被抓和被迫的。如果可以選擇,他們寧愿待在家里,選擇為他的一畝三分田出力。沒有什么可與他對土地的深情相比。到最后,連這份深情也淪為笑柄。辛苦一年的收成還不如打工者一月的工資收入。越來越多的人拋棄田地,進(jìn)入機(jī)器轟鳴的工廠,成為產(chǎn)業(yè)流水線上的一員。而留下的,多是心不在焉的游手好閑者。
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不復(fù)再現(xiàn),但那些氣息還在。春去秋來,陽光照在白色凍土上,稻草垛上的冰霜正緩慢地融化。山谷里傳來風(fēng)的聲響。雀鳥在枝上啼叫。四季輪回,年老的祖父成了田地的看護(hù)人。沒有人讓他這么做,他是自愿前往。他憂心忡忡,像一個未來生活的憑吊者,看田野上空飛翔的雀鳥、游走的云、東倒西歪的稻草人。他走在灌木叢、楝樹、枇杷樹、紅壤與田地的環(huán)繞中,呼吸著那種亙古不變的氣息,越來越難以割舍的氣息。
無論什么境遇下,他真正想要接近的也就是那些高低不平的田疇,被露水、冰雹和暴雨所輪番轟炸過的山林沃野。暗紅色松針鋪就的雜樹林,松鼠在上面歡快地跳躍著,跳過無主的墓碑、帶刺的灌木叢,最終躍上枝頭消失不見。
那個炎熱中午發(fā)生的事來得如此突然。祖父像往常那樣從外面勞作歸來,農(nóng)具還未放下,便一頭栽倒在地上。到了深夜,斷續(xù)的嗚咽聲從房間里傳來,好像嘴里含著沙粒,他不停地喊著姆媽,聲調(diào)凄楚,如臨大敵。
那是祖父唯一一次呼喚自己死去多年的母親——這是孩童遭遇險境時的本能反應(yīng)。那一刻,祖父儼然成了世上最孤苦無依的老孩童,唯一的求助對象還是另一個世界里的親人。從那之后,他的雙腳像一截徹底枯萎的樹枝,再也不能煥發(fā)生機(jī)。那些可稱之為絕望的行動,卻從未停止過。祖父預(yù)備像飛鳥或奔鹿瞬間躍起,以奔跑的姿勢去激活那業(yè)已成僵硬狀態(tài)的軀體,除了重重地摔倒在地,以額頭擦傷和膝蓋流血而告終,他根本沒有別的出路。他嗚嗚地哭,像孩童那樣席地而坐,賴在地上不愿爬起來。他并不死心,時刻等待變好的可能,就像一個人在雨天等待天晴。他以為這是可能的。過去的時間里,他習(xí)慣身體移動的感覺。當(dāng)年,他跑過大海和槍林彈雨,回到家鄉(xiāng)的山野和竹林里。夢里,他的雙腿完好,健步如飛,像飛鳥或游魚,毫無受限感。
當(dāng)從那樣的夢中醒來,他怒氣沖沖,捶胸頓足,恨不得將自己殺死在床榻上。他不止一次地嘗試過自殺,但毫無用處。除了與那張污跡斑斑的床榻建立更深的聯(lián)系,他找不到別的聯(lián)系。他的地點(diǎn)是床,時間是床,所有的事情都在床上進(jìn)行。最終,床成了他的船,一艘不會移動的船,傷痕累累、擱淺在枯竭的河床上。
這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歸宿。對于一個從青年時代起,便以奔跑或逃跑為志向的人而言,這真是一個絕妙而無情的諷刺。
那是一間陰冷的小屋,水泥地,窗戶上嵌著鐵柵欄,他常常將腦袋抵在上面,幻想著哪天有閃爍的陽光落在光禿禿的腦門上。年深日久,屋里逐漸散發(fā)出一股氣味,家族中的女眷每次靠近那里,都要捂著鼻子,迅速逃走。祖父躺在那里,嗯嗯啊啊,連來人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有好幾次,他甚至忘記自己是誰,為什么躺在這里,那個整天伺候他的人又是誰?直到他的臉上傳來一陣熱辣辣的疼,才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你為什么打我???“
“你干嗎要打我?。亢锰垩?。”
他帶著哭腔質(zhì)問那個矮小、枯瘦的老太太,同時以手掌擊打床鋪,為自己的遭遇鳴不平。“痛”讓他意識到身體的存在,又像從前那樣罵罵咧咧、哭哭啼啼,鬧得滿屋子雞犬不寧。
有一天,母親給病中的他送去紅燒肉。他拉住她的衣角,壓低嗓門,神秘兮兮地說:“你去拿把斧頭來。”
母親不解,難道他還想自殺?
祖父興奮地說:“你還不知道吧,這地底下全是黃金?!?/p>
母親忍住笑,轉(zhuǎn)個身就把這話講給祖母聽,婆媳倆哧哧笑上半天,惹得祖父躺在床上干著急,斧頭怎么還沒拿來?
祖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再抽他一個耳刮子,都快死的人了,還如此迷財。祖父不相信自己會死。在夢里,他曾獲得高人指點(diǎn)。高人告訴他,你要種菜,你要植樹,你要把荒林變成沃野。祖父準(zhǔn)備接受高人指點(diǎn),可他的身體還沒離開床,就摔倒了。他摔得可真慘,膝蓋出了血,額頭上也有血。悲慘的命運(yùn)和越來越糟糕的記性,讓他忘記自己是個癱子的事實。
這一次,他知道自己沒辦法了,唯一的希望是等我們搬新家時,也能將他一并搬過去。他不奢望住進(jìn)爽凈、明亮的房間里,如果可以,就將那間車庫撥給他使用吧。即使與棄置不用的物品住在一起,他也心滿意足了。
“你還能自己走到那新房里去嗎?”
“你不行的,你一步也走不了。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說什么都沒用,祖母不會讓一個癱子住進(jìn)那么好的房子里。即使是車庫也不行。他們不可能將他抬進(jìn)去,就像一群人將一艘船抬到一條枯竭的河流上,現(xiàn)實生活中絕不允許發(fā)生這樣的事。
搬家的日子到了,祖父在家人攙扶下站到窗前,觀望那輛運(yùn)貨車載著家具和人口,從那柵欄的縫隙里過去了。司機(jī)嘴里叼著一支煙,將頭探出車窗外,對著路邊玩耍的孩子喊著什么。漸漸地,司機(jī)的叫喊聲、汽車的轟鳴聲都遠(yuǎn)去了。那些人與物正朝著既定方向有條不紊地位移而去,只有祖父留下,被摁在這間陰森的宅屋底樓,取消了行動資格。
幾天過后,他對祖母說,我要死了,你們快給我準(zhǔn)備后事吧。他總是擔(dān)心死后的事,怕我們?yōu)榱耸″X亂弄一氣,什么儀式也不給他辦。
這一次,我們照例以為他是說著玩,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哭鬧著要尋死覓活。自從癱在床上后,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如此發(fā)作一次,讓自己從床上摔下來,四仰八叉、一動不動地躺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至少,那樣的時刻,他能看見天空,比鏡子還要明亮的天空,那些云朵在上面奔跑往來,讓他羨慕不已;還有風(fēng),吹來吹去、咋咋呼呼的風(fēng),當(dāng)看到不能直視的太陽時,他立刻把眼睛閉上了。
很多年后,祖母在閣樓上向我講述祖父早年的出走。五十歲那年,他讓自己足足消失了三個月。三個月之后,他帶著禮物回來了。那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裝著夏天的汗衫,冬天的皮手套,百雀羚臉?biāo)渲轫楁?,蝴蝶發(fā)夾,娃哈哈口服液,一個綠色封皮、畫著三潭印月圖案的筆記本……還有很多讓人眼花繚亂的小玩意兒,或許是從路上撿來的。祖母試圖從他口中探知那三個月里發(fā)生的一切,到底去了哪里,那些東西是怎么回事,錢又是怎么得來的?他總是說,我不認(rèn)識字,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他記得沿途的風(fēng)景,記得漁網(wǎng)、帆船、棕櫚樹、天空、寺廟和防浪堤。由此,我們推測他去的是海邊,一座毗鄰大海的縣城或鄉(xiāng)鎮(zhèn),有百貨商店和熱鬧的街市。
祖父一生一直做著某種程度的位移動作,或從海峽彼岸的逃離,或坐進(jìn)顛簸的車船里,從這個陸地到另一片海域,從這塊田地到另一道溝渠。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去過哪里,遭遇了什么。
我試圖從他人嘴里探知祖父下落。我在人口稀少的村莊里找到三個神情恍惚,與祖父年紀(jì)相仿的老者。
第一個說:“當(dāng)年,你爺爺是被抓走的?!?/p>
第二個說:“他回來的時候,看見你奶奶還在家里等他,哭得稀里嘩啦。”
最后一個笑嘻嘻地說:“就是這些啦。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久,他們就生下了你父親?!?/p>
祖父的一生,被這三個人用三句話概括完畢。
當(dāng)年,搬家事件過后不久,某個夜里,我夢見祖父從床上一躍而起,化作一股大風(fēng)在廣袤無際的大地上奔跑。從此,他的靈魂開始脫離肉體羈絆,跑到比白云還要高、比大海還要遠(yuǎn)的地方。
至此,祖父漫長一生中的兩次出走,成了永遠(yuǎn)的謎。
責(zé)任編輯 侯 磊